编者按:客从何处来,乡村、乡韵、乡愁、乡情。每个人对故乡之念、之慨、之怀,都在记忆深处。围绕新时代乡村振兴,文史博览杂志社推出“乡村岁时”大型融媒体报道,“夜读往事”栏目以“最美是故乡”为主题,邀请政协委员讲述记忆里的故乡与广袤乡村的兴荣,敬请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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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汝菡为您朗读(第262期)
透过这澧水河上摆渡人老去的背影,我们仿佛又听到了它的美丽传说,仿佛还听见一个老和尚在敲寂寞的罄。
悠悠澧水,绵延四百里,不舍昼夜,赴洞庭,入长江,汇入茫茫大海。
号称长江四大支流的澧水,有南北中源,其中北源发祥于桑植八大公山,沿途九曲回肠。当流至张家界市区内时,滋养了一条十余华里长的街市。这条街西起白龙奄,东至红壁岩,沿澧水向东,因仅依河流的一岸傍生,故而叫做半边街。河岸上古柳数株,枝条半寐水中,很沾几分逸闲。偶尔水面上漂来三两只载有鸬鹚的渔船,倏地划过,半边街又复归谧静了。
老澧水大桥 | 安用甫(摄影)
01
然而三百年前的半边街指若阳春白雪状,那是不为过的。据满清道光《永定县志》记载:永定于“1632年设县,土著门户敞开,四川、江西、湖北、福建、广东等水路帮纷纷在此建会馆,设货栈,开商铺。”“邑城正街迁约数千户……货皆自苏杭闽,罗绮锦帛并各项精致之物,无一不俱,本境所产粟豆油纸烟叶铁药材,亦往往泛舟运贩别处,列肆起自新正,终年不罢。”有“永定的城,九溪的兵”,“小南京”之说。花行、油行、盐业、绸布、首饰、土膏、酱园、手工作坊、内字号(批发行 )等行业无所不有。每天南门外“船来船往,舟楫络绎”,街市内“商家富贾,灯火万家”。南正街那一排排沿江修建的两三层吊脚楼,虽已年岁愈百,但它的风貌依然让人清晰地想得见当年的富丽。
留在这条半边街上的古迹很多,比如胡家大院,虽不如《红楼梦》中贾府的豪华铺排,却也有“七进”规模。即从外往内有七道天井,翘檐雕梁,可谓庭院深深。长子、次子,公子、小姐,大房、偏房,账房护院,甚至佣人长年都各有所居。这样大户望族半边街上可不是三两户了。封火墙、老水井、两人合围的柱头、铜门转角、墨绿厚苔的瓦墙,这些历史的遗迹耐人寻味。
1982年老城的元宵灯会,唱花灯 | 安用甫(摄影)
然而,半边街的繁华更在那十里长街上,一家接着一家,尽是开着三两丈窗口铺面的吊脚木楼。因了澧水的便利,本地的,外来的商户云集,货物进出都走水路。那家底厚实些的人家,还可能从桃源常德或者更远的地方引回一个儿媳妇,在这人人相识的半边街引起一阵躁动。年轻后生常借买半斤盐或二两花生糖的理由去和新媳妇打个照面;姑娘少妇则以店上是否来了新花布新耳环为由,揣着点点莫名其妙的妒忌来偷偷和那新人比试一番。可也就是三五天时光吧,后生们就“嫂子嫂子”亲热地呼喊起来,姑娘媳妇们则拿着针线兜兜,细布剪刀,姐长妹短亲密起来,只听大针拉麻线的声音咝啦咝啦,伴着女人铃铛一样的笑声不断传来。半边街能够容纳人,半边街人的心里能够容纳人。半边街的生意于是更加红火起来。
半边街人做生意从来讲究实诚,货物讲究个明码标价,比如盐一袋五文,豆豉一包两文,红绸一尺五文,童叟无欺。商家之间还重礼信义。凡小有身家的老板到了过年前后,便择了日子,穿上或青或蓝的丝绸礼袍,胸前别了红绸小花,谦恭地挨家挨户送福道安。因为不带礼品,只鞠躬作揖,便叫拜跑跑年。礼数一到左右邻舍一街老少的心也就融合在一块了。这样拜年的还有更夫或孤寡穷困老人。他们胸前挂着一个褪了红的木箱,挨家挨户喊拜年,每家必然会打发半碗肉一碗饭什么的,殷实好心人家还会给上十文二十文铜钱,皆大欢喜。
02
最热闹的要数“三棒鼓”拜年。三人一拨的艺人,其中两人按曲调唱着鼓词,另一人往空中抛掷着三五把明晃晃的尖刀助兴。抛刀有各种套路:仙女散花、美女梳头、猴子捞月、双龙出洞、跑马射箭、纺棉花、懒婆娘裹脚。但见舞刀人在空中变换各种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更有两人一拨的,舞刀人一边舞刀,还要一边敲鼓,一边唱词,一个段子下来绝无半点差错。于是,围观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有人给钱,有人包场,有人管饭——有茶,有酒,有肉,有烟,当上等客侍候。
南正街元宵灯会之跳花灯 | 安用甫(摄影)
过年时节,半边街上最隆重的事是唱戏。那时看戏,都是由保里的一个要人出面张罗,大家你几文我几文凑钱恭请戏班。那时戏子,于纯朴的半边街人来说,是不被小瞧的,更不低下。开戏之前,大家照例恭请他们到一流的茶馆里去点吃。相传最受欢迎的当数汉剧和阳戏了。光绪年间,半边街一家叫鸿盛的戏班子声名远播,一行一百多人走遍湘、鄂、川、黔的山山水水,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欢喜雀跃,奔走相告,每家每户竞相宰猪杀羊,酒食相待。有的富裕人家还一连数日开流水席,包台唱戏,一唱就是几个月。但到了正月新年,这戏班是一定要回到半边街的。据说这戏班里有几个特别招人魂魄的女角儿,而那生角儿,也都相貌堂堂,戏台上一开口字正腔圆,十分的潇洒。看戏了,老人小孩的心和眼全被一板一眼,一字一句的唱腔吸引,头和脚跟着依格儿罗格儿哐当呛的乐声东摇西摆。小媳妇迷着生角儿,小后生盯住青衣旦角,满脑子虚幻,戏文唱词听得一塌糊涂。待戏散场,一下醒过神来,慌忙跟了自己家人打道回府,半边街上倒真是些相亲相爱的人家了。
戏散场后,半边街最热闹处便是茶馆酒楼汤元店了。“隔溪隐隐酒旗招,十里官程接瓦桥”。那时南门澧水沿岸有几十个码头,差不多每个码头边都傍水修有客栈酒楼。最著名的要数南门口的望江楼。通常是衣兜里有几块银元铜板且通点诗文词经者,在观戏后,便邀三呼九地来到这里,要上一份辣豆腐、一盘豆子、一份花生、一份荤茶下酒,找些秀才文人的感觉。“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哇声”。相传这半边街倒还真出了几个诗人呢!嘉庆年间就留下了“平街十里暮烟涵,曲巷通门细细参,一路红灯人卖酒,歌声隐约似江南”的绝句。
上个世纪50年代老南门口物资交流会 | 安用甫( 摄影)
酒楼茶肆下面的街巷里,沸沸腾腾处莫忘还有糖人儿的担子摊。“十里看花过瓦桥,香糖卖处快吹萧。”你看那个面宽额厚的壮年男子,面前烧放一炉炭火,上架一铁锅,将玉米糖、红薯糖或米糖之类融成浆,如此这般地一搅一吹,一些悟空八戒西施貂婵李睦弥勒佛便跃然而成了,逗引一些没钱的孩子久聚不散,直到那担主象圣诞老人分发每人一个糖人儿,方依依地给遣回家去。有的还老大地怨气,恼那糖人儿师傅给人家四佬的孙悟空竟比自己的沙和尚本事大得多呢!
03
由着半边街的土家文化浸润,宗教来此传播并非曲高和寡了。结果在这不长的街面上,竟建有象模象样的基督教堂和佛教庙堂。每逢星期天了,众多的女人携少护老来做礼拜。“主赐我平安/主赐我平安/主所赐的平安与世俗无关”。那歌声和着黄昏的灯光,在这圣母教堂里融成一种圣洁的殿堂气氛,那柔弱无依的生命依佛就维系在这纡徐的歌声中去了。
老南门口码头 | 安用甫(摄影)
不过,这半边街的人更多的是信佛教。在半边街的最末端,便是占地十多亩的崇文塔,由一个叫马遂的县令于1753年修建,用以提振文脉。庙里还有座二十多米来高的佛塔,塔顶是由举人捐献200公斤锡修成。按佛教的说法,佛像代表佛祖的形体,佛经代表佛祖的思想,而佛教代表佛祖的灵魂。那些穿梭于禅房佛殿的高僧,便要讲无数关于苦修,悟道以及寻找的故事。那些朝圣的香客,那些历经沧桑依然期盼运转的凡夫俗众,又有谁会婉拒这佛祖之于心灵的慰安呢?!
所以半边街走出来的人良种谷子一样,男人能广结善缘,能两肋插刀,能先人后己,能疾恶如仇。于是出将军,出大帅,出凭一个符咒就上刀山下火海的梯玛老司;女人能孝敬长辈,能宽以待人,能守身如玉,能相夫教子,于是出美女,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上乘女人,出死后立牌坊的贞妇。少有吵嘴打架、偷摸扒窃,更别说杀人越货了。于是半边街的姑娘老小就被缠着嫁人,半边街的男子一成人就被人缠着要娶亲。半边街的人间烟火变得更加兴盛。
老南门渡口 | 安用甫(摄影)
六百年过去了,如今那弯弯曲曲光光滑滑的石板路,那一排排散发着古木清香的吊脚楼,那一家接着一家琳琅满目的门面店铺,那在风中摇摆的古柳,那河面上飘来的鸬鹚船,那头戴大斗笠的鸭客,河岸边盛开的粉色花丛,河滩上横七竖八晒着的土家织锦“西兰卡普”,露着膀子摆渡的老人,来来往往的渡船,大大小小的码头等,悄然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很现代气息的滨河马路。偶尔小巷里传来“修伞补锅”“甜酒儿”“豆腐脑儿”的叫卖声,这条街像褪去了红晕的少女,变成了丰腴的少妇,少了很多神韵。
澧水河上已经架起了四座很现代的大桥,依次叫大庸桥,澧水大桥,观音大桥和鹭鸶湾大桥。于是,半边街上,许许多多的东西在无可奈何得渐渐消失,那些个老船夫很落寞地摇着蒲扇,老得很快。许许多多的东西却又正在复兴,比如“三棒鼓”,阳戏、汉戏、糖人儿、寺庙、教堂、茅古斯、水龙灯、茶吧、书店、酒吧……多少年过去,半边街的历史可能只剩一些凌乱的石板路,一些斑驳的厚城墙,一些枯枯的老古树,一些迷茫的老老的人。但我深信每一盏灯都曾照着它一段灿烂的回忆;每一扇窗都打开着它一度荣衰的秘密;每一个台阶都沉积着它陈酿一般的纷繁旧事。
张家界虽已发展成为现代化的城市,名曰“扩大的盆景,缩小的仙境”,然而,建筑是凝固的历史,名胜是历史的缩影。透过这澧水河上摆渡人老去的背影,我们仿佛又听到了它的美丽传说,仿佛还听见一个老和尚,在敲寂寞的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