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论语读思录法律人的《论语》思考,通过孔子话语,
体察古今制度、思想与生活
孔子像 资料图
以何种标准来确定怪力乱神,其实是孔子时代的一大问题,而其背景是多姿多彩的诸种旧有神灵在历经若干大的变迁之后,早已实现了神灵谱系上的本质性整合文丨董彦斌
责任编辑丨尹丽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论语·八佾》说:祭奠神灵,就像神灵就在眼前,祭奠神灵,还要亲自到了祭祀现场去祭奠,如果不在现场,还不如不祭奠。”祭神如神在”,这是孔子的经典表述,引申的意思当然包括了——祭奠神灵,就像神灵存在一样,若作后者讲,可以引发的讨论就更多一些。例如,一个本身对神灵无感的人,可以在祭祀的时候”祭神如神在”,甚至可以机会主义地祭祀,求得神灵保佑他,就像实现一场交易一样地去央求,然后还愿和感谢皆如是。或许即使像最后这种情况一样的”庸俗”,有一种对于神灵的敬畏感仍然聊胜于无。
正如我们所讨论过的,礼本来重要的一义,就是来自对于神灵和鬼神的祭祀。然而,到了孔子讲“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时,我们可以看到,似乎人们并没有那么深刻地生活在与神灵同在的世界了。论语当中人们熟知的话:“子不语怪力乱神”,与“祭神如神在”结合起来看,或许能让我们看到孔子对神的基本态度。
“怪力乱神”和“神”,当然不同。不讲怪力乱神,不等于不讲神,不讲怪力乱神,首先指的是不去讲“怪”和“乱”的神。这就是说,在孔子的环境里,有关神的系统已经被格式化和规范化了。
怪力乱神一定是更原初的样貌。认为世界上存在神灵,简直可以说是人的本能,由此,不仅一个大共同体和一个小共同体当中会有自己设定和理解的神,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所想像的神灵,有的是令人害怕的对象,有的则是自己的守护神。这个时候,是人的恐惧感、不安感、无助感,以及一种天生的乐观情绪和幻想的本能共同在起着作用。
而每个人自己的神灵与自己所处的大小共同体中的神比起来,后者体系更大,说服力也更强,但越在原初的时候,可能每个人的神越多姿多彩。一个吃饱了桃子的人,躺在草地上看云朵变化,都能幻想出若干神灵来,而且觉得变化万千。
但是,逐步地,神的系统被格式化和规范化了。例如,一个胜利的部落会把自己的神灵推广到被征服的部落;若干整合到一起的部落,会尊奉具有中心权威的部落的神灵;经过了神职人员和哲学家解释之后的偏于理性化的神灵,会比原始神灵系统更有说服力,更易传播;有了宗教组织之后的神灵,有了一整套神灵谱系;国家、宗族力量也会参与到与神灵相关的观念整合当中。
由此,怪力乱神系统就被必然被完成一次或若干次大的重组和改造。《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书写的正是楚人祭祀其大神东皇太一的场景,吉日良辰,长剑玉佩,美酒琼浆,祭祀上皇。
然而,谁是东皇太一?有了楚辞的记录,我们当然知道是楚之上皇,即“大一”。显然,这是伟大的一,有一神教之色彩,是较为成熟的理性化信仰之表现。然而若无楚辞与较少的相关记载,我们今日已无从见到东皇太一之记述,而在主流的儒家文献中,亦见不到其身影。
这就是说,即使是楚地的主流成熟的神,也被遗忘了,何况那些多姿多彩但零零散散亦未见记录的神?由于文献较为有限,我们今天只能研究,本质上是猜想谁是东皇太一,却不能详实地依据文献而系统的描述东皇太一了。不知孔子若知东皇太一之存在,当作何评论?这就是说,以何种标准来确定怪力乱神,其实是孔子时代的一大问题,而其背景是多姿多彩的诸种旧有神灵在历经若干大的变迁之后,早已实现了神灵谱系上的本质性整合。
与“不语怪力乱神”相关联的就是“祭神如神在” “吾不与祭,如不祭”,这就表明,孔子高度重视祭神。假如我们注意到论语文本实际上极少提到神,就更能珍视孔子之“祭神如神在”话语的意义。
孔子一方面认同对神进行格式化和规范化的整理之现实,不认同“乱讲” “混乱的神”,另一方面,他对神灵祭祀高度重视。也就是说,他所重视的礼,尽管已经从天上和神灵系统中到了人间,但是他仍然虔诚地向神表示致敬。孔子不仅生活在礼仪高度发达的鲁国,也活在他所尊敬的并不经常出现于人间,但被认为高于人间、形成了人间之敬畏的神灵世界。
总体来说,孔子的神灵之话语,是在“绝地天通”的大背景下。《国语》说:
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寔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洁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皞之衰也……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是一种传说,其关键要点是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即派了两位神,一位重,一位黎,分别掌管天和地的事务,各不相扰,便是“绝地天通”。而在博学的楚国大臣观射父的理论当中,他表示早期本是“在男曰觋,在女曰巫”的神灵泛化之状态,又有各司其职的各种神,但是后期出现了种种混乱,于是颛顼下令重和黎各司天地之职,乃绝地天通。
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对比“绝地天通”的真实传说,以及传说所讲述的两位神界官员各管天地的故事,“绝地天通”这个词汇比故事和观射父的理论都值得重视得多。绝地天通,实际上意味着怪力乱神在人间影响力的逐步消失,但是,绝地天通又并未彻底地杜绝神灵崇拜在人间的影响。
由此,孔子的“祭神如神在”当中,还又保留了相当多的虔诚。没有这种虔诚和虔诚的感觉,人类失去敬畏,则人类之自控力到底如何,不太能让人想象得到。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在怎样的语境里,即使毫不承认神灵的存在,“神圣”这个词都是特别神圣的。
“绝地天通”还给我们重新认识“天人合一”以及董仲舒等理论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所以,“绝地天通”之后的神,之后的“天”,实际上构成了儒家以及华夏思考神、天的一个新的起点,孔子以及孔子的”祭神如神在”之话语便是其代表。
作 者 简 介董彦斌,法学学者,世居晋省隐泉山下,法科大学教席,业研法理法史,书读经子诗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