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
我曾是一只狐,在大约十几个轮回之前,我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身上火红的皮毛绚烂得象天边熊熊燃烧的晚霞,天赐给我一份与生俱来的美丽与灵动,这足以让我一生心存感激。
狐是很容易感激的动物,绝不会象人类那样,几乎得到了整个世界却仍然满腹牢骚。
第一次接触人类是在他们设下的陷阱里。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世上有陷阱这种东西,那份残酷和阴险已经超出了我的思考范围,我就那么毫无准备地掉下去,在深深的冰冷的坑洞里跳跃,呜咽,眼睁睁地看着日薄西山。
绝望——这就是初次见面时,人类送给我的礼物。
我被装在一个笼子里,送往繁华而喧闹的集市,很多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偶尔驻足观望,一双双探询的眼睛里写满了赞叹和觊觎,渐渐地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欣赏我的皮毛,憧憬着将它剥下来,披在身上的样子。
人类真是难以理解,芸芸众生,只有他们认为披着异类的皮毛是种美丽。
我的情绪渐渐由恐惧变做漠然,我漠然得看着笼子外面一街的车水马龙,猜想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人把我带走,杀掉,而我将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成为他们裘衣上的一部分。
直到他出现。
那天他骑了匹雪白的马,在大群金甲卫士的簇拥下走过长街,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没有谁敢抬头望他一眼——除了我之外。
在我眼里他只是个长着漂亮黑眼睛的孩子,和其他人类的孩子没什么分别……也许更俊美些,却没什么本质上的分别。我好奇地望着他——掉进陷阱以来,我第一次有闲情逸致对什么事情感觉好奇。
这时我听见他说:“那个,拿来我看。”
我的目光遇上他的目光,于是我看见了他的微笑,纯净而暖洋洋的,阳光一样的微笑。
“就是她,拿过来我看。”他指着我说。
有人打开笼子,我出奇地平静——是他的微笑让我平静——任由他们将我送到他手里,没有半点反抗和挣扎。
“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不是吓坏了?”我永远记得他的手指抚过我脊背时那层暖暖的温度,我本来已经冰冷的血液就是在那一刻重又燃烧起来。
“殿下……”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他,似乎是提醒他赶去什么地方。
他的眉尖皱了一下,厌烦的神情带着十足的孩子气。
“他们很讨厌,是不是?”他对我眨了眨眼睛。
不等我表示自己的赞成,他就从马上俯下身去,将我放在地上。
“走吧,回你自己的家。”他说。
自由如此突如其来地重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傻傻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转身,箭一般地疾掠开去。
我向着城门的方向奔跑,没有再回头,但脑海里始终浮现着他微笑的脸庞。
还能不能见到他呢?
什么事情一旦和人类挂上了钩,就会变得很奇怪——我竟然因为重获自由而有了一丝惆怅了。
路在我脚下延伸,直通向城市之外属于我的高山和草原,对家的思念终于使我振作起来,加快了速度,象一片火云般在贩夫走卒们惊愕的目光中穿行。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死忌。
人类不能容许别的生灵如此大胆地在他们建起的城市里行走,虽然他们自己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予取予求。
更何况我是一只狐,一只在人类眼中象征着妖惑和邪异的狐。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上来围追,阻挡,呼喊着,笑骂着,大街上顿时溢满了欢乐的情绪。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欢乐。
他们如此意兴飞扬,是在享受一种乐趣么?一种我至死也不能理解的杀戮的乐趣?
我惊惶而茫然地逃避,渐渐感觉体力不支,终于在一个躲闪不及的瞬间,被一根木棍击碎了头骨。
我最终没能走出那座城市。。。。
第二世
我孤独的灵魂站在云端,随着高空里浩荡的天风游来荡去,从这里看人间,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渺小,就连眼高过顶的人类,也不过就象是爬了一地的忙忙碌碌的小虫。
可怜。我冷冷地笑了,但随即又想起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的眼睛。
“来生你愿意做什么?”掌管生死的神问我,他是一个慈祥的老头,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的事。
“可以选择么?”我问。
“人,或者是狐。”
我终于又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上,重新去做一只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因为掌管生死的神告诉我,这样才可以保留住一些前生的记忆。
我只是想记住那双微笑着的黑眼睛。
我不再象以前那样热衷于奔跑,而是喜欢站在高处,遥望着城市的方向,有时一望就是一整天,我坚信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会忽然向这边走过来,就象一直以来我时常梦见的那样。
后来有一天,梦境成了现实。
那个午后忽然有隆隆的雷声响起,震颤着向来平静的大地,我困惑地看着许多走兽远远地奔来,又从我身边仓皇地跑过,开始明白那并不是雷声,而是围猎者的马蹄。
山野中再迟钝的动物都明白“围猎”这个词的含义,他的另一种解释就是——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
然而我没有逃,因为在即将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他。
他成年了,高大而力度十足的身躯再不是当年长街上那个有些瘦弱的孩子,但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他来——因为那双让我牵挂了一个轮回的黑色的眼睛。
我伫立在因恐惧而四处奔走的万兽之中,就象滚滚江河里一块岿然不动的石头,直到他和他的猎手把我们团团围住。
他在诸多惊慌失措的猎物中一眼就看到了我——大概是因为我身上那层过于耀眼的火红吧。然后他笑了,但不是我眷恋的那种阳光般的微笑,而是森冷的,带着些居高临下和漫不经心。
“拿弓箭来,”他说“那个是我的了。”
是听错了么?
我凝视着那双久违了的黑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些昔日的温和,然而我失望了,那双眼睛里除了我能看懂的骄傲和我看不懂的幽深之外,什么也没有。
很简单的,他只是想杀死我。
“这就是我守侯的重逢么?!”——如果我有语言,我一定会对他声嘶力竭地呐喊,但是我不能,我只是茫茫旷野上一只沉默的狐。
他以极其优美的姿势拉动弓箭,我注视着他扣在弓弦上的修长的手指,那手指曾经那么轻柔地抚过我的脊背。
我没有躲闪。
我听见铁弩锐啸着破空而来的声音,我听见箭尖刺入骨骼的声音,我看见血从自己的体内喷薄而出,洒落在已经枯黄了的草地上……
生命又一次离我而去。。。。。。。。
第三世
我重又站在云端,带了一脸一身的落寞,掌管生死的神抚着我的头,眼神悠悠地飞出老远。
“不明白么?”神说,“当年他只是一个孩子,而现在却已经是一个君王了……人类是最擅长制造陷阱的动物,人世间遍布的一个个陷阱足以让任何纯良的孩子变成冷酷的君王,这是连神都没有办法的事。”
我无言地伏在神的脚下,看着人间的一片田野逐渐由浅黄转作青绿,再由青绿变成浅黄。
我的黑眼睛的君王后来死于一场战争,那个冬日,他带领的军队在远离都城的一处山谷里陷入了叛军的重围——做为人,他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同类的陷阱。
我看着又一群鲜活的生命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厮杀中血肉横飞,看着他被一枝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贯穿胸膛,从马上栽下去。
我看着这一切——以一双刚刚出世不久的,狐的眼睛。
他静静地伏在那里,汩汩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残雪,我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那双黑眼睛睁开了,带着深深的疲倦望着我,我看见他的唇边泛起一抹微笑,一抹我思念了三生三世的纯净而暖洋洋的微笑。
“小东西,”他喃喃地说,“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呢……”
我的泪水在他呼吸中断的一瞬间夺眶而出——他终于又变回了那个我深爱着的长街上的孩子,然而却又永远地离开我了……或者说,是我永远地离开他。
来生我不想再做狐了。
可是不做狐,我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