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晓生知道,他若要找回清白,便绝对不能离开小镇。
丘独也独自离开了,他就像他来的时候那样,连再见都没对百晓生说一声,便离开了。他是一个习惯孤独的人,他也许并不太懂得如何和人相处,问完了必要的话,丘独便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丘独和伊哭长得虽然那么相似,但这两个人给百晓生留下的印象却截然不同,伊哭喜怒无常,是个心狠手辣,杀人无数的魔头。丘独长得虽丑,百晓生却觉得丘独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令人厌恶恐怖,丘独审视那具少女祼露的尸体时,眼中竟会露出一丝羞涩和同情之意。
无论如何,一个懂得痛苦、会害羞的年青人总是不会太让人讨厌。
烦心的事情很快让百晓生忘记了丘独,他开始考虑从何着手找出梅花盗的踪迹。百晓生记得杜威等人闯进来的时候提到过,死去的几名少女都是镇上最豪富的陈员外家的使女。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陈员外家的大宅应该便在小溪上游,离镇子不到三里的地方。这小镇似乎从未变化过,而小镇的一切,在他心中也稔熟得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他明明生于斯,长于斯,但为什么,他不敢承认自己是本地人?
小镇对他而言,又埋藏着怎样无法言说的隐痛?
百晓生再走数里,便瞧见了小溪畔好大的一所宅子。宅子十分气派,可是大门紧闭,周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显得十分冷清,百晓生的心中也不禁起了一丝阴冷诡异的感觉。
他走到大门前,抓住铜环敲门。大门缓缓打开,开门的人身后却一声惊呼,随即狼狈逃开,百晓生不禁苦笑——看门的人身后那人是曾经到过林宅的一名捕快。
杜威铁青着脸带着二三十人向他冲了过来,转眼便将他围在核心,人人用愤怒的眼神看着他——这采花大盗也太嚣张,太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
百晓生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愿意和这些人动手,展开身法在众捕快和家丁的攻击中左闪右避,众捕快竟连他的一片衣角也无法碰不到。
杜威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咬了咬牙,正要硬着头皮冲上的时候,忽听有人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各位且住,这位施主不是梅花盗。”这一声佛号声音低沉,但却似有魔力一般,众捕快应声退开,百晓生心中也是一喜,叫道:“老和尚,原来是你!”
他的心头一松,这位大和尚和他十余年的交情,他必定可以证明自己的为人,决非是梅花盗。这世界也当真小得很,他绝没有想到会在这边城小镇遇到老熟人,也没有想到在老和尚的旁边,竟然还有曾在酒肆里见过的吴雨等人。
一位穿着一身淡黄色的粗布僧衣的瘦削中年和尚和一位满脸富态的财主老爷向他走了过来。那中年和尚满脸慈和,那财主老爷便是陈员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从百晓生小时候见过的那个精明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发福悴憔的老人,富态的脸上满是愁容倦色,双眼通红,似是已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杜威狐疑地看了那和尚一眼,但却恭恭敬敬地道:“心鉴大师,在下明明亲眼在那荒屋里发现他和陈府被掳去的女子遗体…”
心鉴合什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便是作兵器谱的百晓生先生,老衲与他相交十余年,信得过他不是这样的人,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杜威惊道:“百晓生前辈?”
心鉴缓缓点了点头,杜威额上立刻渗出了汗水,抱拳道:“原来是百晓生前辈,在下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前辈实是三生有幸。”
又向心鉴大师躬身行了一礼,道:“大师,非是晚辈敢不信大师担保,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请百前辈解释为何会这么巧刚好出现在那所荒宅里?还请大师和百前辈万勿怪罪。”
百晓生叹了一口气,道:“杜捕头恪守职责,令人好生相敬,我又怎么会怪你,只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我的私事,不便透露。”
杜威脸色一冷,淡淡地道:“百前辈技巧高绝,自然不会将我们这些吃公门饭的人瞧在眼里,只是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斗胆请百前辈往县衙走一趟!”他的手已扶上了刀柄,没想到这捕头武功虽然不高,为人竟硬气得紧。
心鉴大师合什宣了一声佛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杜威句句在理,人命关天,又岂可空凭几句担保便就此罢休?
百晓生脸上却浮现了一丝赞许的笑容,淡淡地道:“杜捕头秉公执法,果然不愧铁捕之名,我又怎会为难杜捕头?我不肯说我的私事,但还有其他办法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他的眼光看向吴雨三人。
杜威不禁愕然,却听一旁的吴雨大声道:“不错,我们三人可以证明百前辈的清白!适才陈员外已向我们讲过那采花盗今日作案的经过,以时间推算,那时我们和百晓生前辈都在镇上东顺酒肆饮酒,因此采花大盗决计不可能是百前辈!”
杜威这才释然,抱拳道:“吴兄、陈兄和徐兄侠义为怀,和心鉴大师一起都是我请来查案的贵客,三位既然证实百前辈没有做案的时间,在下自然信得过三位,百前辈,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百晓生摆了摆手,道:“杜捕头客气了,我若是你,原也一样要这么怀疑。”
心鉴大师大声笑道:“误会既已冰释,大伙儿不如进里屋详谈吧,这下好了,咱们又得一强援对付这胆大包天的贼子!”
愁眉不展的陈员外精神也是一振,忙道:“各位侠义心肠,老头儿实不知如何相谢才好,请恕老头儿简慢,入内奉茶吧!”
几人入内坐定。
百晓生将自己在荒宅突然遇袭及发现少女尸体的事向诸人告知,又道:“那少女遗体还在那荒宅,便请杜捕头派两名捕快带回请仵作查验罢,顺便查查那荒宅内还有什么梅花盗留下的蛛丝马迹没有。”杜威依言安排,接着便向百晓生讲了讲发生在陈府的这件奇案始末。
一个月前,陈员外家的大门上被人画上了一朵赤红色的梅花标记,陈员外家下人只道镇上小儿恶作剧,也不在意,于是提水冲洗,但那梅花标记不知道是用什么原料画上的,无论如何也擦洗不去,陈家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请人来将大门重新油漆一遍,方才去掉了梅花标记。
谁知第二天,那朵赤红色的梅花标记又出现在陈府大门同样的位置上。这一次陈员外十分生气,命人漆掉大门后,将看守大门的下人责打一顿,又命几名下人昼夜值守,若再有人来恶作剧,便抓住了痛打一顿。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日青天白日之下,负责看守大门的两名家丁只不过刚刚离开一会儿,同样的赤红梅花却又出现在大门上!
陈府上下人心惶惶,人人均知此事十分诡异,绝非是顽童恶作剧所为,一时间流言四起,甚至有人猜测此事乃是山魅鬼怪所为,定是陈宅中有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员外惊怒交集,他是镇上最豪富的人家,但平时在乡里修桥铺路,多做善事,口碑倒也不差,这时流言四起,不免对他声名大大有损,情急之下,也不得不信了山魅鬼怪之说,请了法师来作法驱鬼。
这消息在小镇中不胫而走,施法那日,很多镇民前往杜宅外围观,陈家有钱有势,法师请的是附近最有名的飞龙观的出云道长,驱邪仪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人人瞧着出云道长肃穆沉着的神色,都道这次邪祟定能顺利清除,岂知出云道长脸色渐渐变红,脚步也似喝醉了酒般踉跄,大伙儿初时以为是出云道长施法请神灵附体,消耗体力过度所致,随即却见出云道长运指逼燃桃木剑上的一道黄符后,脸上已满布血红之色,紧接着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倒地而亡!
陈宅大门出现血色梅花,再到出云道长在驱邪仪式上莫名倒毙,这事诡异之极,无人知道原由,虽然事后陈员外宣称官府仵作鉴定出云道长早已身染重疾,乃是突然惊风暴亡,但镇民们惊恐之极,不信陈员外的解释。一时间镇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都道定是陈家招惹了邪祟上门,而且这邪神法力利害之极,竟然无声无息地害死了法力高强的出云道长,陈家这次定然难逃大祸,也不知是否会连累乡民。
出云道长死后,大门上也没再出现血色梅花标记。陈员外虽然因为流言四起而烦恼,但总算心中松了一口气,谁知三日后,突然又在陈员外的千金陈小姐闺房门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血色梅花标记!
百晓生虽见惯了大风大浪,江湖上诡异血腥的事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但他想起在林宅时所遇那如鬼魅般的黑影武功之高,行事之诡密残忍,这时背脊上仍是忍不住起了一股寒意。问道:“陈小姐可着了不测么?”
杜威摇了摇头,道:“没有,陈员外与县令大人相交素深,连夜派人向县衙报案,县令于是派了十名捕快到陈家护卫。谁知当晚二更时分,下人所住的东厢房内突地响起了一声惨呼,待得陈老爷和守夜的捕快们赶过去时,却发现窗门大开,一名服侍小姐的使女已经不见了踪迹,和她同屋的另一名使女也已昏了过去。捕快们淋水将她救醒,那使女却茫然无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捕快们守住了陈府各处出入口,并没发现丝毫有人闯入陈府的迹象,这使女为何竟凭空消失了?”
“这件事愈发诡异,捕快们都道是鬼神所为,否则怎能如此无声无息地瞒过这么多捕快和陈府守夜的壮丁耳目?陈员外无可奈何,便向托县令大人向州府请求支援,州府老爷因此派了我带了二十名精干捕快来此查案。正好我碰上心鉴大师在附近云游,我出身少林,自然便去求见大师。我一直不信县府捕快所言的鬼神之说,心道难道是三十年绝迹江湖的梅花盗再现?我自知人家虽送我一个铁捕的绰号,但和真正的高手比起来相差甚远,因此斗胆请大师助我除恶,大师慈悲心肠,听我详述这桩奇案后,立即便答应陪我来瞧瞧此案,吴少侠、陈少侠和徐少侠三位也是瞧在心鉴大师金面前来相助,要瞧瞧这采花贼子究竟是冒梅花盗之名,还是真正是那恶贼再现江湖。哪知从我们从州府启程,到昨日赶到此地,陈府已有三名使女死去,出云道长身子素来康健,经仵作验尸结果,他的身体内脏完全碎裂,定是死于混在人群中的那贼子的劈空掌力。”又咬牙切齿在道:“那贼子当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唉,也怪我们麻痹大意,一直以为这贼子是真的梅花盗的可能极小,白日安排的警戒不强,今日早上被那贼子再次闯了进来,劫了一名使女,我们听到呼救声时,已是追之不及!”
百晓生点了点头,道:“不错,梅花盗三十年前横行江湖时便已是壮年,按年纪推算,保守估计也有七十余岁,已是衰朽残年,这‘梅花盗’是否是真的梅花盗,只怕还难说得很。只是那贼子所用暗器倒的确是昔年梅花盗所用的真品。”
百晓生从怀里摸出从那少女尸体上取出的梅花镖,又道:“梅花盗所用梅花镖打制有独得之秘,十余年前,我曾多方打探,终于得知下五门中以盗墓为生的地门门人曾经盗了当年为梅花盗所害的吴问天之墓,从他遗脱上取得一枚梅花镖,我重金买了下来。这枚梅花镖的确与我昔年曾见的那枚一模一样,如此看来,这采花大盗不是梅花盗本人,也定与他有极大干系,不可轻视。”
众人都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陈员外愁容不展,向三人深施一礼,道:“在下心乱如麻,是否能保全小女和家人,制止那贼子胡作非为,便全赖几位了。”
三人连忙还礼,宽慰他不必多虑,定当保护陈小姐周全。陈员外迭逢大变,心力交瘁,便依心鉴大师之劝先行回房休息,百晓生自与杜威、心鉴大师、吴雨等三人谋划如何缉拿梅花盗。
吴雨皱眉道:“那贼子神出鬼没,我兄弟三人在全镇搜索过,却全然没有发现踪迹,要缉拿这贼子当真棘手得很。”
心鉴道:“百施主,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百晓生淡淡地道:“等。”几人对视一眼,重复道:“等?”
百晓生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在暗,我们在明,我们要找他自然不易,但他既瞄上了陈府,自然不会就此销声匿迹,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等,等他再次出现做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