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名剑风流》
第二章 龙虎风云
黄池本为春秋古名,位於今之封丘县西南,左传,哀公十叁年,“会单平公,晋定
公,吴夫差於黄池。”
正是龙虎际会,风云叱吒,於今之黄池大会,也是本此古意,战况却也不减当年。
黄池古城已废,一片平阳,广被百里。
此刻百里平阳之上,万头攒动,既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也瞧不清他们是谁,但每
一颗头颅的价值至少也在千金之上。
人头仰望,十叁面辉煌的旗帜迎风招展於白云青天下,围着一座四丈高台,台上有
烟云缭绕,如在云中。
梅四蟒指着一面锦帜黄旗笑道:“黄为正色,这种旗帜除了当今天下武林盟主少林
之外,还有谁敢用?道家尚紫,紫色的旗帜便是武当,昆仑“天龙八式”威震天下,旗
帜上也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看来好不威风。”
俞佩玉瞧着一面以十色碎布缀成的旗帜,道:“这面旗帜想必就是贵帮的标志了。
”
梅四蟒拊掌笑道:“咱们丐帮什麽事都是穷凑合,别人制旗剩下来的材料,咱们拿
来缝缝补补就成了,一个大钱都下必花。”
俞佩玉道:“贵帮红莲帮主不知在何处?在下亟欲拜见。”
梅四蟒道:“每面旗帜下,都有座帐篷,那便是帮主的歇息之处。”
分开人丛,走了过去,十个人见了他,倒有七个躬身含笑招呼。
俞佩玉暗暗忖道:“百年以来,丐帮竟能始终保持天下第一大帮之声名,门人弟子
走出来,气派自与别人不同,这确非易事,想那红莲帮主,既要统率属下万千弟子,又
要保持地位声威不坠,纵非叁头六臂,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我足迹从来未涉江湖,又怎
会认得这麽样的人物。”
他越想越想下通,眼前已瞧见两座高达叁丈的帐篷,帐篷之间相隔莫约二十丈,却
有二、叁十个少年男女,往复巡逻,神情虽然都是矫健英悍,装束打扮却各各不同,想
来亦是自十叁派弟子中选出之精华。
梅四蟒还未走过去,已有个紫衣道人迎了过来,目光上下打量了俞佩玉一眼,躬身
笑这:“梅老前辈此刻才来麽?这位是……”
梅四蟒哈啥笑道:“好教道兄得知,这位就是敝帮帮主的佳宾,俞公子,那帖子…
…”
俞佩玉早已将请帖平举当胸,紫衣道人倒退叁步,道:“请。”
大会之警戒竟是如此森严,当真令人难以擅越雷池一步,俞佩玉这才知道自己的确
是个幸运儿,回首望去,此刻在外面巡游观望,无法入会的武林豪杰,少说也有一、两
万人之多。
梅四蟒已走在帐篷外,躬身道:“上覆帮主,俞公子已来了。”
神情恭谨,再无丝毫嬉笑之态。
帐篷中一人笑道:“他只怕已等不及了,快请进来。”
俞佩玉委实已等下及要瞧瞧这位神秘的红莲帮主,梅四蟒方才掀开帐幕,他便已大
步行了进去。
只见偌大的帐篷中,只摆着张破桌子,两条长板幌,与这帐篷本身之华丽,显得极
是下衬。
一人正伏在桌上,也不知写些什麽,俞佩玉只瞧见他那一头乱发,也瞧不见他面目
,只得躬身道:“弟子俞佩玉拜见红莲帮主。”
那人抬头一笑,道:“俞兄还认得我麽?”
只见他矮小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红衣服,一双眼睛,却是亮如明星,彷佛一眼
便已瞧穿你的心。
俞佩玉倒退半步,目定口呆,呐呐道:“足……足下便是红莲帮主?”
那人笑道:“红莲花,白莲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这名满天下的“红莲帮主”,竟赫然就是俞佩玉昨夜在檐下遇着的那又顽皮、又机
伶的少年乞丐连红儿。
俞佩玉张口结舌,再也说下出话来,红莲花笑道:“你奇怪麽?其实做帮主的,也
不一定全是老头子,点苍掌门今年就未过叁十,百花帮的帮主也只有二十多岁。”
俞佩玉道:“在下只是奇怪,在下与帮主素昧生平,帮主为何如此相助?”
红莲帮主大笑道:“没什麽原因,只是瞧着你顺眼而已,你以後就会知道,江湖中
怪人很多,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害你,也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帮你忙。”
俞佩玉心头一动,长叹道:“不错……”
红莲帮主突然顿住笑声,目光逼视着他,道:“何况瞧你神情,今日是否能入黄池
之会,对你关系必定甚大。”
俞佩玉惨然道:“生死相关。”
红莲花道:“这就是了,既然有那许多毫无关系的人都能进去,你却不能进去,这
岂非太不公平,天下的不平事,我都要管的。”
俞佩玉垂首道:“帮主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红莲帮主突又含笑接道:“更何况你下久就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那时咱们要
请你来入会,却只怕请不到了。”
俞佩玉耸然抬头,失声道:“你……你知道……”
突听“轰”的一声巨响,响声过後,帐篷外便传来一阵丝竹菅弦之声,接着,一人
大声道:“黄池之会开始,恭请各派本门人入座。”
语声宛若洪钟,远及四方。
红莲帮主挽起俞佩玉的手,走出帐篷,一面笑道:“历来做丐帮帮主的,不但要会
管闲事,而且还得是个万事通,至於我是怎会知道这许多事,你以後就会明白的。”
口口口
十叁座帐篷,合抱着一座高台,高台四周,冠盖云集,天下武林豪杰中之精华,十
中有八,全站在这里。
台上一具千斤铜鼎,缭绕的烟云,便是自鼎中发出来的,铜鼎两旁,有十叁张紫檀
交椅。
此刻椅子上已坐了八九个人,一个身着黄色袈裟的白髯僧人,卓立在铜鼎前,身形
矮小,但神情却重如泰山。
台下一丈外,也有叁排紫檀交椅,椅上坐着的自也俱都是气度威严之武林长者,但
第一排椅子却全是空着的,也不知是等谁来坐。
这些倨傲的武林高手们,居然也会虚位而待,礼让他人,这岂非怪事?
红莲花轻声笑道:“找可得上台唱戏去了,你只管找个位子坐下吧,有红帖子的就
有位子,你若客气就是别人的福气了。”
俞佩玉方自寻了个位子坐下,红莲帮主已率领着六个丐帮弟子在乐声中缓缓走上高
台的石阶,那洪钟般的语声道:“丐帮红莲帮主!”
亮的呼声传送出去,群豪俱都仰起了头,俞佩玉这才瞧见司仪的那人面如锅底,眼
如铜铃,身高竟在一丈开外,红莲花走过他身旁,还够不着他肩头,但群豪的目光,却
只是瞧着矮小的红莲花,他纵再长叁尺,也没人会去瞧他一眼。
俞佩玉不觉悄悄笑了笑,突听身旁一人道:“你朋友如此威风,你也得意,是麽?
”
这语声虽冷傲,但却娇美,俞佩玉头一回,便瞧见了那双既似冷酷,又似热情的眼
睛。
他无意中竟恰巧坐在金燕子身旁,他只得苦笑了笑,还未说话,神刀公子却已沉着
脸站起来,道:“燕妹,咱们换个位子好麽?”
金燕子冷冷道:“这位子有什麽不好?”
神刀公子道:“这里突然臭起来了。”
金燕子道:“你若嫌臭,你走吧,我就坐在这里。”
俞佩玉早已要站起来,金燕子那只冰冷而又柔软的纤手,却拉住了他的腕子,神刀
公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狠狠道:“好,我走,我走……”
嘴里说走,却又一屁股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俞佩玉瞧得暗中好笑,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虽然还未真个着“情”之一字的滋味
,却已能觉出那必定是又甜又苦,纠缠入骨,瞧着金燕子的这双眼睛,也不知怎地他忽
然想起了林黛羽的那双眼睛。
那眼波是多麽温柔,又是多麽倔强,那目光是多麽清澈,却又为何总似蕴藏着浓浓
的忧郁,重重的神秘?那眼睛瞧着他,似乎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他,却又为何要骗他?害
他?
他想着想着,不觉痴了,猛听得那司仪大汉喝道:“百花帮帮主海棠仙子君夫人到
!”
俞佩玉一惊抬头,但觉香气扑鼻,芬芳满颊,十二个身披五色轻纱的簪花少女,抬
着顶缀满鲜花的轻兜小轿,自高台左面走了过来,一阵阵浓冽的花香,便是站在最後的
人也觉醉人。
鲜花堆中斜倚着个轻纱如蝉羽的绝代丽人,此刻手扶着簪花少女的肩头,缓缓下了
轿。
轻纱飞舞,她身子却娇慵无力,彷佛连路都懒得走了,倚在少女身上,缓缓走上石
阶。
群豪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似已连气都透不过来,过了许久之後,大家才发觉自己竟
没有瞧清她的脸。
只因她的风神,已夺去了每个人的魂魄。
金燕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侍儿扶起娇无力,百花最娇是海棠……唉,这位
海棠君夫人,果然是天下的绝色。”
她这话自然是对俞佩玉说的,俞佩玉却全未理睬,他眼睛下住在四下搜索,十叁派
掌门人已到了十二位。
但他期望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
莫非他想法错了?莫非他们根本就下会来的?
这时人丛间已响起了窃窃私语:“海南剑派的鱼掌门怎地还没有来?”
“海南路途遥远,只怕他懒得来了。”
“绝不会的,前日小弟还见着他在开封城的悦宾楼上喝酒。”
“他在喝酒?嘿,只可惜俺不在开封,否则就有好戏瞧了。”
“那自是免不了的。”
“倒楣的是谁?”
“金氏五虎,只可笑他们也算得老江湖了,竟不识得这位鱼大掌门,居然和他争吵
起来。”
“唉!飞鱼剑端的可说是天下第一快剑,我只瞧见剑光一闪,金氏兄弟便……”语
声突然停顿,人声也不复再闻。
只见一个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的绿衣人,摇摇蔽晃走了过来,他头戴的帽子已
歪到一边,衣襟也已敞开,一柄又长又细的剑,自腰带拖到地上,剑鞘头已被磨破了,
露出了一小截剑尖,竟是精芒耀眼,不可逼视。
天下英豪的眼睛都在瞧着他,他却满下在乎,仍是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俞佩
玉甚至远远便可闻到那满身酒气。
那司仪大汉瞧得直皱眉头,但还是大声喝道:“海南剑派掌门人鱼璇鱼大侠到!”
这位以“飞鱼快剑”威震南海十八岛的名剑客,这才用两根手指将帽子一顶,走上
高台,哈哈大笑道:“某家莫非来迟了,恕罪恕罪。”
少林掌门仍是垂眉敛目,合什为礼,座上一个高颧深腮,鼻眼如鹰的黑衣道人却冷
冷笑道:“不迟下迟,鱼兄多喝几杯再来也不迟。”
飞鱼剑客眨了眨眼睛,笑道:“酒中自有真趣,岂足为外人道哉,你们崆峒居然禁
酒,某家与你还有什麽话好说的。”
黑衣道人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黄池之会万万容不得这种好酒好色之人!”
鱼璇懒洋洋坐到椅上,却连瞧也不再瞧他一眼。
少林掌门天云大师微笑合什道:“绝情道兄暂且息怒……”
绝情子怒道:“此人因酒而误天下英雄之大事,若不重责,何以立威!”
天云大师回身转目去瞧武当的出尘道长,出尘道长只得缓缓长身,道:“鱼大侠虽
有可议之处,但……”
红莲帮主突然大笑道:“各位只当鱼大侠真是为饮酒而迟到的麽?”
出尘道长笑道:“红莲帮主消息自比贫道等灵通。”
红莲花大声道:“鱼大侠昨夜将“粉林七蜂”引至铜瓦厢,一夜之间,连诛七寇,
为到会朋友携来的妇女家眷除了心腹之患,我红莲花先在这里谢过!”
这句话说出来,群豪无不动容,这七只采花蜂居然早已混来这里,居然无人知晓,
若有谁家的少女妇人被他玷污,主会的各门各派掌门人还有何面目见人,少林身为天下
盟主,更是难逃其责,天云大师纵然修为功深,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飞鱼剑客却只是懒洋洋一笑,道:“红莲帮主好灵通的耳目,但这种小事,又提它
则甚?”
天云大师肃然稽首道:“这怎能说是小事,就只一件功德,鱼大侠已可居天下盟主
之位而无愧,老僧理当退让。”
这句话若是在别人口中说出,那也不过是客气之词,但少林掌门嘴里说出的话,却
是何等份量,天下武林盟主之位,极可能就在这一句话中易主。
群豪不禁俱都耸然。
飞鱼剑客坐直了身子,肃然道:“红莲帮主既已知道此事,本座纵不出手,也有红
莲帮主出手的,本座万万不敢居功。”
红莲花赶紧道:“要饭的若做了武林盟主,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天云大师德望天下
所崇,今年的盟主之位,大师还是偏劳了吧。”
天云大师长叹道:“老僧年来已觉老迈无力,自知再难当此重任,早有退让之意,
纵无鱼大侠此事这句话也要说出来的。”
有少林在前,各门各派本不敢存争夺盟主之意。
但天云大师竟然自愿退让,一时间武当出尘道长、崆峒绝情子、点苍谢天璧。华山
柳淑真……俱都站了起来。
柳淑真蛾眉淡扫,风姿如仙,清脆的语声抢先道:“武当乃内家正宗,天云大师若
有禅让之意,我华山派内举不避亲,出尘道兄当居其位!”
出尘道长微微一笑,缓缓坐下。
绝情子冷冷道:“好个内举不避亲,贫道只可惜没有个做掌门人的妹妹。”
原来柳淑真竟是出麈道长嫡亲妹子,这兄妹两人各居当代一大门派掌门之位,本为
武林一段佳话,只可惜此刻却变成了绝情子讥嘲的把柄。
柳淑真柳眉微轩,出尘道长却微笑道:“既是如此,贫道便举绝情道兄为此会之盟
主如何?”
谢天璧突然大声道:“若是别人主盟,在下全无异议,若由崆峒主盟,本派七百叁
十一个弟子俱都不服!”
点苍派虽然远在滇边,但近来人才日盛,显然已可与武当分庭抗礼,谢天璧一句话
说出,台下立刻轰然响应。
绝情子变色道:“如此说来,今年主盟之位,少不得要见过高下才能定夺了。”
谢大璧扶剑道:“本座正是要见识见识崆峒的绝情剑。”
一个满脸水,须发花白的锦袍老人霍然站起,大声道:“欧阳龙谨代表天下叁十六
路水道英雄,推举点苍谢大侠为本会盟主,绝情道长的绝情剑,本座……”
他话未说完,身旁一个头顶已秃,面目却红润如少年的魁伟老人已朗声大笑起来,
接道:“滇边远离江河,谢大侠若是做了盟主,欧阳帮主便是天高皇帝远,不妨自由自
在一番了。”
欧阳龙怒道:“你想怎样,别人怕你蜀中唐门暗器歹毒,我却不怕。j那老人笑道:
“你想麽?”
他手掌一动,欧阳龙已跃退八尺。
老人捋须大笑道:“欧阳帮主好大的胆子!”
天云大师眼见局面已乱,愁上眉梢,沉声道:“各位如此相争,岂非失了老僧原意
。”
语声虽低沉,但在这纷乱之中远传出去,仍是字字清晰。
众人不觉静了静,突见座上一个面如锅底,身高八尺,生得和那司仪巨人有七分相
似的大汉一跃而出,迳自走到那具千斤铜鼎之前,弯下腰去,一口唾洙吐在掌上,竟生
生将这千斤铜鼎举了起来-。
群豪呼声雷动,俞佩玉也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条汉子!”
金燕子立刻应声道:“此人乃是关外武林的总舵把子,人称:“无敌铁霸王”,两
臂当真有霸王之力,只可惜四肢虽发达,头脑却简单得很。”
俞佩玉还是不睬她,只见这铁霸王力举铁鼎,竟大步走到台口方自退回,面不红,
气不喘,放下铜鼎,喝道:“谁能将这铜鼎举起走上叁步,铁某便认他为天下盟主!”
台上坐着的,虽然俱是一代名匠宗主,但这种硬拚硬的天生神力,却是学也学不来
的。
一时之间,众人竟都默然。
铁霸王睥睨四顾,正觉意气飞扬,只见那百花帮主海棠夫人姗姗走了过来,眼波流
转,嫣然笑道:“不想霸王神力,今日竟能重见,贱妾好不佩服。”
她不笑还罢,这一笑之下,当真是人也在笑,眉也在笑,眼也在笑,甚至连鬓边一
朵鲜花都在笑。
铁霸王虽是铁汉,瞧见这倾国倾城的媚笑,也不觉神魂飞飘,呆了半晌,清了清喉
咙,乾笑道:“夫人过奖了。”
海棠夫人仰面瞧着他,柔声道:“这千金神力,难道真是从你两条手臂里发出来的
麽?”
她站得远远的别人已觉香气醉人,此刻她就站在铁霸王面前,一阵阵香气随着她语
声吐出来,似兰非兰,世上所有兰花的香气,也不及她樱唇一吐,铁霸王简直连站都站
不住了,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两条手臂。”
海棠夫人嫣然道:“不如找可以摸一摸麽?”
铁霸王面红耳赤,道:“夫……夫人……在下……”
海棠夫人的纤纤玉手,已在轻轻抚摸着他那铁一般的手臂,铁霸王迷迷糊糊,也不
知该怎麽办。
突听红莲花喝道:“铁兄留意……”
铁霸王一惊,顿觉海棠夫人的纤手已化做精钢,他半边身子立刻麻痹。
群豪但闻海棠夫人银铃般笑声响起,铁霸王魁伟的雄躯,竟被她一双纤纤玉手举了
起来。
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竟被个看来弱不禁风,娇慵无力的绝代佳人举在手里,这情景
当真教人瞧了再也不会忘记。
群豪也不如是该喝采,还是该发笑,总之是采也喝不出,笑也笑不出,也不知究竟
是何滋味。
只见海棠夫人轻轻将他放下,替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柔声叹道:“好一条
汉子,看是要推身子最重的人做盟主,我一定推举你。”
嫣然一笑,转过身子,盈盈走了回去。
铁霸王手脚虽能动了,但眼睁睁瞧着她走回去,竟是动弹不得,却见那飞鱼剑客已
迎着海棠夫人,笑道:“夫人头上这朵鲜花真美,可以借给我戴戴麽?”
君海棠眨了眨眼睛,笑道:“鱼岛主若是瘦些,贱妾就将这朵花……”
语声未了,突见剑光一闪,鬓边一凉,那朵鲜花竟已被鱼璇挑在剑尖,他是如何拔
剑,如何出手,竟是没有一人能瞧清楚。
海棠夫人退了叁步,面目变色。
红莲花却大笑道:“夫人海棠既已送给鱼兄,就戴上在下这朵红莲吧。”
大笑声中,他人影似乎闪了闪。
再瞧君海棠时,赫然已有一朵鲜红的莲花插在她头上。
这一手轻功之妙,纵是以“飞龙八式”名震天下的昆仑掌门也自愧不如,君海棠面
色苍白,双手缩入袖中,媚笑道:“两个大男人欺负个妇道人家,也不害臊麽?”
她笑得虽甜,但人人都知道百花帮的叁煞手“花、雨、雾”此刻已准备在她袖中,
随时俱可施出。
飞鱼剑客与红莲花脸上虽仍是笑嘻嘻的,但在心目中却已满含戒备之色,“销魂花
,蚀骨雨,天香雾”,百花帮这叁杀手只要使出,至今还无人能全身而退,而飞鱼剑客
之飞鱼侠剑,亦是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刹那间,群豪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有些人眼睛只眨了眨,再瞧天
云大师,不知何时竟已挡在君海棠面前,合什沉声道:“武功之道,同宗万流,而各位
正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位若真动起手来,非但未必便能判出高下,岂非还要令天
下英雄取笑。”
众人俱都默然,出尘道长道:“大师之意,又当如何?”
天云大师道:“以武功而论,各位各有长短,以声望而论,各位也俱都是一派之宗
主,是以这主盟之位,不如由……”
突听一人笑道:“这主盟之位,不如由我先天无极派当了吧。”
十几个人随着语声自右侧走过来,看似走得极慢,但一句话说完,便已走到近前。
台上台下,数十人俱都耸然动容。
俞佩玉身子却颤抖起来,喃喃道:“来了……来了……”
这十馀人分成两行,缓步行来,身上穿的俱是一袭青袍,颔下长须拂动,年龄也鄱
在五十以上。
这十馀人容貌虽不惊人,但群豪却俱都瞧得心惊。
只因这十馀人竟无一不是顶儿尖儿的绝顶高手,群豪纵未见过他们的容貌,却也听
过别人对他们的描叙。
第一排两人,左面的竟是当代十大剑客中“菱花剑”林瘦鹃,右面一人便是“江南
大侠”王雨楼,後面跟着的还有水上大豪太湖王、木仓法冠绝江湖的“宝马银木仓”、软功
天不知名的茅山西门无骨……
总之,这十馀人虽非十叁家名门大帮之掌门,但声名却无一人在台上的十叁人之下
。
台下第一排位置,便是为他们留着的,但他们却迳自走上了高台,天云大师快步迎
上,合什笑道:“各位远来,先请在台下观礼。”
林瘦鹃扬声笑道:“在下等并非为观礼而来。”
王雨楼道:“先天无极门发起此会,难道也上不得这主盟台麽?”
天云大师微微变色,依旧合什笑道:“各位何时入了先天无极门下,莫非在与老僧
说笑?”
林鹃道:“在下等入门之时,未请大师观礼,还望恕罪。”
天云大师道:“不敢……但贵派的俞掌门……”
只听身後一人笑道:“多年不见,大师可好?”
天云大师霍然转身,只见一人大袖飘飘,风神脱俗,却不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
人俞放鹤是谁?
他竟在众人目光俱都瞧着前面时,悄然上了高台,就连站在最後的绝情子都丝毫未
曾觉察。
天云大师也不觉怔了怔,瞬即躬身合什道:“俞兄世外神仙,不想今日竟真的重履
红尘,这当真是江湖之福,此会有俞兄前来,老僧就放心了。”
他言下之意,无疑正是在说主盟之座已非放鹤老人莫属,而放鹤老人也的确是众望
所归。
绝情子等人,心里纵然还在恋栈不舍,但瞧见“先天无极派”竟已网罗当代的绝顶
高手,也却不敢再有异议。
出尘道长当先道:“放鹤道兄若肯执此牛耳,武当弟子不胜之喜。”
绝情子道:“崆峒弟子也俱都久慕乐山老人之风采……”
欧阳龙大声道:“家师在世时,便常说俞老前辈乃是天下之仁者,不想今日终於得
见风采,俞老前辈若肯主盟此会,水上朋友俱无话说。”
海棠夫人银铃般笑道:“俞掌门大仁大义,总不会是欺负女孩子的小人,我百花帮
除了俞掌门外,再也不服别人。”
到了这时,大局可算已定。
台上台下,人人俱都拍掌欢呼,唯有红莲花却是面带惊讶,目光转动,似在搜索台
下的俞佩玉。
只听放鹤老人含笑道:“老朽疏懒成性,本无意於此,只是……”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再也忍不住了,纵身跃起发狂般扑上高台,嘶声大呼道:“这
人不是我爹爹,这人是假的。”
欢呼之声立顿,人人俱被惊得目定口呆。
林瘦鹃怒叱道:“佩玉,你疯了麽?”太湖王。西门无骨双双抢出,却被俞佩玉推
得後退数步,站立不稳。
俞佩玉发狂般冲到那“放鹤老人”面前,喝道:“你究竟是什麽人?要冒充我爹爹
?”
喝声中一拳击出,突觉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击来,竟将他身子撞得直跌出五
尺开外。
他双臂立刻被王雨楼等叁人的六只手紧紧捉住。
天云大师沉声道:“少年人岂可在此无礼,有什麽话好生说来就是。1出麈道长皱眉
道:“你是谁家弟子?”
俞佩玉热泪满眶,咬牙道:“弟子俞佩玉。”
天云大师目光转向俞放鹤,道:“这真是令郎?”
俞放鹤惨然一笑,颔首道:“这孩子,他……他……”
仰天长长叹息,住口不语。
出尘道长叱道:“你怎敢对尊长如此无礼?”
俞佩玉双臂俱已麻痹,连挣扎都无法挣扎,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已死
了,就死在我身旁。”
天云、出尘对望一眼,面上俱都变了颜色。
王雨楼长叹道:“这孩子真的疯了,竟如此胡言乱语。”
谢天璧突然道:“不错,他确是疯了,今晨与我同车而来,竟定要说我杀死了他爹
爹,而我数日前的行踪,各位想必都知道的,如今幸好俞老前辈来了,否则……唉。”
众人方才心里纵有怀疑,听了这话,也俱都只有叹息摇头。
是这许多德高望重的名侠之言可信?还是这一个行动失常的少年之言可信?这自然
已是不争之事。
俞佩玉瞧见他们那怜悯中带着不满的眼色,但觉心胆皆碎,泪下如雨,他身遭旷代
奇冤,难道真要从此冤沉海底。
林瘦鹃四下瞧了一眼,自也瞧见了众人面上的神色,厉声道:“犯上作乱,忤逆不
孝,其心可恶,其罪当诛,江湖中有谁放得过你,林某只有大义灭亲,为江湖除害。”
做岳父的既已这样说了,别人还有谁能开口,林瘦鹃反腕拔出长剑,一剑刺下。
突听一声轻叱:“且慢……”
林瘦鹃握剑的手已被捏住,但觉半边身子发麻,竟是动弹不得,喝道:“红莲帮主
,你……你难道还要为这不孝逆子说情不成?”
红莲花也不理他,右手握住他手腕,左手一拍俞佩玉肩头,大笑道:“这玩笑开得
虽忒大了些,总算还不错吧。”
这句话说出来,台上台下,千万人一齐怔住。
林瘦鹃失色道:“玩……玩笑?什麽玩笑。”
红莲花笑嘻嘻道:“每次黄池之会,都紧张得教人透不过气来,小弟今年就想出了
这法子,让各位在紧张之馀,也可轻松轻松。”
天云大师、出尘道长面面相觑,王雨楼、林瘦鹃等人呆如木鹤。
红莲花一掌拍开了俞佩玉的穴道,笑道:“现在玩笑已开够,你已可说老赏话了。
”
俞佩玉低垂着头,道:“是……是……”
突也抬头一笑,向俞放鹤拜倒,道:“孩儿顽皮,爹爹恕罪。”
俞放鹤脸色发青,道:“你……你……咳咳,胡闹,简直是胡闹。”
红莲花指掌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已饶了你,你还不起来。”
到了这时有些人已不觉笑了起来,都觉这“玩笑”实在有趣,林瘦鹃。王雨楼等人
却是哭笑不得,手足失措,这变化他们简直连做梦都未想到。
谢天璧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该想到这是红莲兄开的玩笑了。”
红莲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是呀,你早该想到的,否则世上那有这麽不讲理的人
,硬说你杀了他爹爹。”
谢天璧哈哈大笑,似乎越想越觉好笑。
红莲花道:“这玩笑不向别人开,却找上了俞老前辈,只因我素知俞前辈度量宽宏
,绝不会为些许玩笑生气的。”
俞放鹤道:“咳咳……这孩子……咳咳……”
他除了咳嗽外,还能说什麽?
红莲花扶起俞佩玉,笑道:“我开的玩笑,却害你罚跪,抱歉抱歉。”
林瘦鹃突然喝道:“且慢!”
红莲花道:“你也要他向你叩头陪礼麽?”
林瘦鹃厉声道:“黄池会上,岂是无知童子的玩笑之地,如此荒唐无礼,又岂是叩
头陪礼便能作罢的。”
红莲花道:“足下之意,又当如何?”
林瘦鹃喝道:“单是取笑尊长一罪,已该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红莲花微微一笑,道:“足下可是此会之主盟?”
林瘦鹃道:“不……不是。”
红莲花道:“足下可是俞佩玉的爹爹?”
林瘦鹃道:“不是。”
红莲花面色一沉,道:“那麽,足下又是何许人也?这黄池台上,又岂有足下的发
话之地?”
他目光突然变得其冷如冰,其利如刀。
林瘦鹃瞧了一眼,垂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红莲花四下一揖,道:“这玩笑全是小弟的主张,各位若觉小弟有何不是,要打,
小弟便认打,要罚,小弟便认罚。”
丐帮位居天下第一大帮垂八十年,门下弟子千万,红莲花年龄虽轻,但人望之佳,
机智之高,武功之强,江湖中同声赞扬,此刻他既说出这种话来,又有谁肯真的得罪於
他,说出这打、罚两字。
绝情子事不关己,固是不闻不问,君海棠明知自己说话也无用,聪明人又怎肯说无
用的话。
只有飞鱼剑客抚剑笑道:“依本座之意,红莲兄此举,为我等一扫方才之闷气,非
但不该罚,我等还该好好请他喝一顿才是。”
红莲花展颜一笑,道:“天云大师意下如何?”
天云大师沉吟道:“此事还是该由放鹤兄定夺才是。”
俞放鹤默然臭久,还未说话,台下突有一个尖锐的语声呼道:“虎毒不食子,俞老
前辈必也没有话说的。”
俞放鹤面色似乎变了变,这才苦笑道:“既是红莲帮主说情,老夫便放过他这一次
。”
台下呼声初响,红莲花已掠到梅四蟒身旁,耳语道:“快快去查出此人是谁?”
梅四蟒悄然自台後掠下,红莲花若无其事,躬身道:“多谢。”
拍了拍俞佩玉,笑道:“你还呆在这里干麽?快些去换件新衣裳,备下美酒,等下
为令尊消气才是。”
俞佩玉抬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也不知有多少感激,然後四下深深一揖,快步奔
下台去。
林瘦鹃、王雨楼等人眼睁睁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当真也是描叙不出,台下群豪瞧
着他,脸上却都带着笑意。
只有神刀公子啐道:“瘪叁!”
他嫉恨之下,竟连家乡土白都骂了出来。
金燕子冷笑道:“人家现在已是天下武林盟主的公子,无论身份地位,都比你强得
多了,你还是少惹他为是。”神刀公子气得肚子都要破了,瞪着眼睛,咬着牙,却说不
出话来。
口口口
俞佩玉头也不回,急奔而出,外面也是人山人海,密密层层,他挤入人丛,前面的
人见他来了,都闪开了路,後面的人根本不知他是谁,他挤别人也挤,挤得他满头大汗
,好容易已快挤了出去,突觉腰畔被件硬东西一点,他身子立刻向前冲,别人那禁得起
他这天生神力,几十个人都被他扫得四下跌倒,但闻身後似有一声轻呼,呼声才响就停
,呼喊的人像是被人突然塞住了嘴。
他也无心查究,挤出人丛,急步而奔,但奔去何处?他心里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那有什麽主意。
山风吹过,只觉身後凉飕飕的,他以为是汗,伸手摸了摸,再瞧那只手,手上竟满
是鲜血。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应变迅速,便已死在人丛之中,凶手是谁?自是永远无
法查出。
一念至此,他热汗未乾,又出了身冷汗。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当真有如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方才
那一刀明明是要杀他的,却有人当了他的替死鬼,他怎能不难受?
红莲花与他素昧平生,却如此相助於他,他怎能不感激?
他爹爹被人暗害而死,情势却逼得他非但不能复仇,还不得不认仇人为父,他怎能
不悲,不恨。
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前途茫茫,无所适从,他又怎能不伤心流泪。
回想起来,方才他那笑脸,真不知是如何装出来的,那也许是因他恨已入骨,他定
要复仇,定要活着。
他万万死不得。
突听身後似有脚步之声轻响,俞佩玉霍然回首,几条人影闪入木石之後,俞佩玉却
似全没瞧见,走得更慢了,慢慢地走了几十步,突然间,叁柄刀两上一下,急地劈来,
刀风劲急,又快又狠。
俞佩玉身子向前一伏,右腿向後出,一声惨呼,一条大汉被他得飞了出去,另两人
一击不中,便想逃走。
俞佩玉回身一拳,击在左面大汉的背上,这大汉又奔出数步,上半身却向後弯倒,
有如根拗断的竹竿。
右面的大汉既知难逃,回身拚命,一刀劈下,腕子便被俞佩玉捉住,他跟着又是一
拳,拳头也被俞佩玉挟在肋下。
这汉子平时也算是个人物,但他那一身武功,到了俞佩玉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手
骨俱断,痛澈心骨。
俞佩玉厉声道:“你受何人主使而来?只要说出,我便饶你。”
那汉子竟凄声长笑道:“你想知道麽?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笑声突断,面色已青。
俞佩玉一探鼻息,眨眼间他便已气断身亡,脸色连变几变,肌肉奇迹般沉陷,连眼
珠都凹了下去,变为骷髅。
他嘴里竟早已藏着毒药,这毒药竟与黑鸽子所中之毒完全一样,这叁条大汉,自也
必定就是受那害死放鹤老人的那恶魔主使而来。
俞佩玉再去瞧另两人时,两人一个胸骨碎裂,一个脊椎折断,也早已气绝多时了,
他下的手委赏太重。
俞佩玉惨然长叹,垂下了头,只觉手掌有些发痒,他并未在意,,搔了搔,越搔越
痒,其痒钻心。
他心头大骇,已知不妙,但双手仍是忍不住要去搔它。
顷刻之间,他纤长的手指,竟肿如胡桃,手掌由白变黑,那麻痒之感,也已由手掌
传上手臂。
俞佩玉又惊又怕,挣扎着去拾地上的刀,怎奈手指已不听使唤,拾起了,又跌下,
他拚命咬牙,总算将钢刀拾起,一刀往自己手上砍下,突听“当”的一声,一点寒光飞
来,钢刀被震得飞了出去。
两条身着长袍,却以黑巾蒙面的汉子,自暗处一掠而去,左面的又高又瘦,右面的
肩粗而宽阔,整个人像是四方的。
瘦长那人格格怪笑道:“痒呀,痒呀,抓起来真舒服。”。
他口中说话,双手已在作抓痒的模样。
俞佩玉不知不觉竟也要随着去抓了,但心头一凛,右手在左手背上拚命一打,嘶道
:“我终於还是中了你们的毒计,你们要杀,就来杀吧。”
瘦长那人道:“你现在才知道中计麽?方才你拳打脚,眨眼打死了叁个人时,岂非
得意的很。”
矮的那人冷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方才那叁人只不过是送来让你打死的,否则
我帮又怎会派那麽无用的人出来丢人现眼。”
瘦长那人道:“咱们算准你打死他们後,必定还要检视他身,是以早已在他们衣服
上了毒粉,你的手一沾毒粉,若是不搔,倒也罢,只要轻轻一搔,毒性立刻发作,嘿嘿
,奇赓钻心,你能忍得住不搔麽。”
矮的那人大笑道:“此刻你两只手已肿得像是猪蹄,再也没有用了,你还能发威,
还能打人,还能得意吗?”
两人一高一矮,一吹一唱,倒像是戏台上的小丑,令人好笑。
但他们下毒的计划确是滴水不漏,下毒的法子确是无孔不入,令别人哭都哭不出,
那里还能发笑。
俞佩玉咬牙道:“你等为了害人,竟不惜连自己的同夥也害死,这……这还能算是
人麽?简直连豺狠都不如。”
瘦长那人冷笑道:“那叁人自愿为效忠主上而死,死得正是光荣已极,非但他们自
己心甘情愿,连他们的家人都觉荣宠。”
矮的那人道:“但你此刻死了,却是死得无声无息,别人甚至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
道,只怕还要以为你是畏罪潜逃了的。”
俞佩玉倒抽一口凉气,惨笑道:“不想世上竟有你等这般狠毒的人……”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已发黑,终於倒了下去。
瘦长那人咯咯笑道:“我砍一刀,你欣一刀,看谁先将他杀死,谁就输了。”
矮的那人道:“有趣有趣……”
两人走了过去,一人拾起一柄钢刀。
俞佩玉嘶声道:“我临死之前,你们难道还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麽样的阴谋
?主使之人究竟是谁麽。”
瘦长那人道:“你想做个明白鬼麽?不行,命中注定你是要做糊涂鬼的。”
矮的那人道:“不是我们不告诉你,只因这其中的秘密,连咱们都不知道。”
“道”字方出口,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面容扭曲,如见鬼魅,惨呼道:“蛇……
蛇他右腿之上,果然已钉住两条碧磷闪闪的小蛇。还有两条蛇在地上一滑,闪电般窜向
瘦长人,但这瘦长之人身法竟也滑溜如蛇,一闪就避了开去,回手一刀,砍在矮的那人
脸上,厉声道:“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家眷,你放心吧。”
矮的那人早已是满面鲜血,犹自惨笑道:“谢……谢你,我……我能为主上效命而
死,高兴得很……”
话说完了,人已倒地,瘦长那人已远在十馀丈外,再一闪便无踪影。
俞佩玉瞧得满身冷汗,眼前渐渐发黑,身子彷佛渐渐在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终
於什麽都瞧不见了。
口口口
日色渐渐西沉,暮色笼罩了大地,虽在夏日,但晚风清冷,大地苍凉,彷佛充满了
死亡的气息。
身已寒,就这样躺在无边暮色里。
俞佩玉醒来时,只觉似乎有许多根钉子钉在他手上,他早已麻木的手,突然也有了
知觉,但却不是痒,而是疼。
他张开眼,暮色苍茫中,一条人影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满头银丝般的白发,在
风中不住飘动。
俞佩玉又惊又喜,道:“梅……”
呼唤未出,已被梅四蟒轻轻掩住了嘴。
梅四蟒道:“莫要动,此刻我正要小青、小白、小斑、小点在为你吸毒,只要毒拔
尽,你便完全没事了。”俞佩玉眼睛往下面一瞧,只见四条小蛇钉在他手上,一条青,
一条白,一条带着花斑,一条带着白点,想来就是小青、小白它们了,梅四蟒瞧着它们
,就像是父亲瞧着儿子似的,微笑道:“你瞧它们可爱麽?”
俞佩玉真心地点了点头。
他见了那些毒辣的人後,再见到这四条小蛇,真觉得它们比人可爱得多。
梅四蟒笑道:“许多年来,它们不但已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儿子,也成了我的好帮
手,我老了,手脚已不灵便了,但它们却还都年轻得很。”
说到这里,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俞佩玉想到方才那人被蛇咬住时的模样,目中也不禁有了笑意,多日以来,这是他
第一次觉得开心些。
梅四蟒眯起眼睛,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找这名字,也是从它们身上来的……嗯
,不是它们,是它们的爹爹,但江湖中人却喜欢叫我“没事忙”……哈哈,梅四蟒,没
事忙,这不知是那个缺德鬼想出来的。”
俞佩玉心念一闪,突然忆到方才那两人身手不俗,想来必是江湖中知名人物,梅四
蟒飘泊江湖,识人无数,不知可识得他们?
梅四蟒似已知他心意,叹道:“这人是谁,本来我或许识得的,只可惜被他同伴一
刀毁了,唉,那人不但杀人灭口,还毁去面容,心狠手辣,当真少有。”
俞佩玉惨然闭上眼睛,这条线素又断了。
梅四蟒道:“这些人不但手段毒辣,计划周密,而且手脚乾净已极,我方才搜遍他
们全身,也找不出丝毫可辨出他们身份之物。”
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俞佩玉的手,突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那四条小蛇立刻松了口,爬上梅四蟒的身子,自他的腿,爬到他的胸腹,爬过他肩
头。
梅四蟒展颜笑道:“小痹乖,累了吧,回家去乖乖睡觉吧。”
四条小蛇竟也似真的听话,一齐爬入他背後的麻袋。
梅四蟒拍了拍手,笑道:“幸好你中的毒乃是自肌肤中间接传入的,幸好你手上没
有伤口,此刻身子难免弱些,却定然无事了。”
俞佩玉没有说“谢”字,如此大恩,已不能言谢了,梅四蟒似乎颇是高兴,挟起了
他,又笑道:“此刻黄山之会,不知完了没有,若是完了,我家帮主便该在等着你了,
咱们回去瞧瞧吧。”
俞佩玉突然道:“我不想去。”
梅四蟒道:“你……你不想去瞧瞧帮主?”
俞佩玉惨笑道:“此刻找四周正有无数恶魔窥伺,随时都会对我施以毒手,我若回
去,只怕他也被连累了。”
梅四蟒淡淡一笑,道:“红莲帮主是怕被连累的人麽。”
俞佩玉再也无话可说,垂首叹息一声,随着他走向归途。
梅四蟒道:“方才我为你放毒疗伤时,只听得会场那边,欢声雷动,想必是盟誓大
典,已告完成,武林朋友又可过七年太平日子了。”
俞佩玉惨笑道:“真的是太平日子麽?”
梅四蟒瞧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但愿如此。”
走了段路,只见会场那边,火光闪动,不时有欢呼喧笑之声随风传来,火光与笑声
却不甚远,但瞧在俞佩玉眼里,听在俞佩玉耳里,却彷佛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光明与欢
笑,已不是他所可梦想的了。
梅四蟒叹道:“今年之盛会,看来的确比往昔更热闹了,但我参与此会,已有六次
,却只有这一次没有在会後和朋友们欢呼痛饮,我……我竟似提不起这兴致。”
俞佩王道:“黄池会後,莫非还有欢宴?”
梅四蟒道:“欢宴自不可少。”
俞佩玉道:“但酒菜……”
梅四蟒展颜笑道:“每一次黄池大会,到会的朋友,自家都携得有酒菜,大典之後
,大家便席地而坐,找叁五好友,燃起堆小小的营火,开怀畅饮,总是一喝就一个晚上
,第二日清晨能好生生直着走出来的人,只怕不多。”
他苍老的面容上,已焕发起少年兴旧的光采,接着笑道:“那几次盛会,当真是使
人怀念的日子,处处营火,处处高唱,喝得痛快时,便站起来四下逛逛,也不知那里会
伸出一只手来,把你拖下去,灌你叁五杯,你若已喝得头重脚轻,一跤跌下去,说不定
就会跌入一个你已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的怀里,你纵已再也不能喝了,他还是会捏着你鼻
子灌下去……唉,我已老了,这样的日子,只怕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俞佩玉轻叹道:“但无论如何,这回忆总是欢乐的。”
梅四蟒笑道:“不错,人该有些欢乐的回忆,总是好的,否则又该如何去度过寂寞
的晚年,寒冷的冬天……”
俞佩玉仔细咀嚼这句话的滋味,更是低迥不已,却不知是苦是甜。
不知不觉间,红莲帮主的帐篷已到了。
外面的人已散去,帐篷内隐隐有灯光透出,两人还未走过去,帐蓬内已有人低叱道
:“什麽人?”
这语声威严沉猛,竟不是红莲花的语声,俞佩玉方自一惊,红莲花明朗的语声已响
起,道:“可是梅四爹?可曾将咱们迷路的小绵羊带回了麽?”
口口口
偌大的帐蓬里只燃着一只红烛。
烛光闪动,将红莲花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帐外的笑声,更衬得帐内清冷。
一个高冠玄服,紫面长髯,双眉斜飞入鬓,看来不怒而威的老人,就坐在红莲花身
旁。
他身手直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那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射出的神光,正笔直地
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竟不由自主垂下了头,这老人之威仪,实是慑人。
红莲花笑道:“你终於总算来了……可认得这位前辈?”
俞佩玉道:“昆仑掌门?”
红莲花拊掌道:“你眼力总算不差,天钢道长方才一语未发,不想你还是认出了他
。”
突然转首向梅四蟒道:“他中的是什麽毒?下毒的人是谁?”
梅四蟒垂首道:“下毒之人,身份不明,下的也不知是什麽毒,只是幸好……”
一语犹未了,天钢道长突然已到了俞佩玉身旁,出手如风,自俞佩玉脉门“大陵”
、“内夫”、“间使”、“曲泽”……等穴一路点了上去,顷刻间便已点了他双臂十二
处穴道,左手已塞了粒丸药在他嘴里,道:“半个时辰内动不得。”
一句话说完,十二穴道点完,丸药吞下,天钢道长已回到坐上,帐外一个人方才正
在大笑,此刻还未笑完。
俞佩玉目瞪口呆,梅四蟒道:“这……这是……”
红莲花叹道:“你只道他毒已拔尽了麽?”
梅四蟒道:“我……我瞧过。”
红莲花道:“若非天钢道长的“金钢指”与“化金丹”,俞公子的这两条手臂,只
怕从此便要报废了。”
俞佩玉耸然失色,梅四蟒垂下了头,再也抬不起来。
红莲花道:“我方才叫你去追查的那人,下落如何?”
红莲花道:“属下间过十馀人,谁也未曾留意到出声呼喊的那人是谁,只有一人说
他彷佛瞧见是个黑衣人。”
红莲花皱眉道:“黑衣人……”
梅四蟒道:“每一次大会,身着纯黑衣衫的却不多,但这一次据属下调查,会场内
的黑衣客便有百馀人之多,会场外的人丛中,黑衣客更下下一千个,这些人竟都是江湖
中的生面孔,看来武功又却都不弱。”
红莲花沉吟道:“黑衣客……一千馀人……”
目光缓缓转向天钢道长,道:“道长意下如何?”
天钢道长沉声道:“无名之毒,无名之人,计划周密,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这些神秘的黑衣客,莫非也是“先天无极”门下?”
天钢道长道:“如非无极门下,必然也有关系。”
红莲花叹道:“若说俞放鹤、林瘦鹃、王雨楼,这些在江湖中素来德高望重的前辈
英雄,会做出此等阴狠毒辣之事,这实是叫人难以相信,他们数十年来的仁义侠名,万
万不会是假的,若说他们毫无阴谋,唉,我也不信。”
俞佩玉嘶声道:“名虽下假,人却是假的!”
红莲花摇头苦笑道:“我已仔细留意过他们的面貌神态,绝无一人有易容改扮的痕
迹,何况,他们纵然易容,神情笑貌,也下会如此逼似,否则天云大师、无麈道长与他
们俱是多年相识,又焉有瞧不出之理。”
俞佩玉惨然垂首,不4说别人,就说他爹爹,这人不但面貌与他爹爹酷肖,神情笑貌
,也委实完全一模一样,他若非亲眼瞧见他爹爹死在他面前,就连他自己都下会相信这
些人是假的……
梅四蟒终於忍不住插口道:“莫非他们已被人迷失了本性?一切行动,俱都受人指
挥,完全身不由主,属下记得多年前江湖中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红莲花道:“神智被迷的人,眼神举动,必定与常人不同,但他们不但眼神清澈,
而且举动自然,既不似被逼,更不似被迷。”
天钢道长仰面长叹道:“计划周密,当真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若说这些人是假的,他们偏偏不似假的,若说这些人是真的,偏偏又
有许多怪事,他们无论是受人主便,或是自己怀有阴谋,此番握得天下武林的主盟大权
之後,都是令人下堪设想的事,而当今天下,除了此间你我四人外,竟偏偏再无一人对
他们有怀疑之心。”
他苦笑一声,接道:“千百年来,江湖中只怕再无比这更大的阴谋了。”
天钢道长面色更是沉重,缓缓道:“若要揭破这秘密,关键便着落在这位俞公子身
上。”
红莲花叹道:“正因如此,是以他性命随时都有危险,他若死了……”
梅四蟒忍不住又插嘴道:“那俞放鹤既已承认俞公子是他的儿子,又怎能杀他。”
红莲花道:“虽不能明地杀他,但却可在暗中下手,再造成他是意外而死的模样,
这意外之死,是谁也不必负责的。”
梅四蟒叹道:“难怪我方才在为他疗伤时,竟不见有人来暗算於他,原来只要有人
在他身旁,就不便动手了。”
红莲花道:“所以他一个人要走出此间,实比登天还难,除非咱们……”
天钢道长突然截口道:“你可知现在最怕的一件事是什麽?”
红莲花皱了皱眉头,道:“道长莫非想起了什麽?”
天钢道长沉声道:“这件事若是发生,俞公子必无生路……”
突听帐外有人唤道:“天钢道长可在这里,盟主有事相请。”
天钢道长面色微变,低语道:“莫走,我去去就来。”
霍然站起身子,大步走了出去。
红莲花双眉深皱,缓缓道:“天钢道长素下轻言,方才既然说出了那句话,想必定
有所见……他究竟想到了什麽?他所说的这件事究竟是什麽?”
梅四蟒用力搔着满头乱发,喃喃道:“可怕,可怕,这些事已经够可怕了,难道还
有更可怕的事?俞公子实在是……”
瞧了俞佩玉一眼,垂首叹息住口。
他平生所见遭遇悲惨之人已有下少,但若和俞佩玉一比,那些人却都可算做是幸运
儿了。
俞佩玉惨笑道:“我自知已被人逼入死路之中之,纵然不死,也要发疯,但无论如
何,有帮主这样的人知我谅我,又如此相助於我,我……我纵死难忘。”
红莲花也只有摇头,也不知该说什麽。
俞佩玉突又道:“但帮主与我素下相识,,又为何如此相助於我,人人都将我当成
胡说八道的疯子,帮主又为何要信任於我?”
红莲花缓缓道:“这自然有些原因……”
他缓缓自怀中摸出一个翠绿色的锦囊,这锦囊绣工精致,彷佛闺阁千金所用,谁也
想不到红莲帮主身上居然会掏出这样件东西来,连梅四蟒眼睛都直了,只见他打开锦囊
,取出张纸条,道:“你且瞧瞧这是什麽。”
这是张又破又烂的草纸,但却叠得整整齐齐。
红莲花怀中有如此精致的锦囊已是奇事,锦囊中装的却是如此粗糙的草纸,更是教
人奇怪。
梅四蟒忍不住也探过头去,俞佩玉展开了纸,上面写的只有七个字:“俞佩玉,信
他、助他。”
字迹潦草模糊,仔细一看,竟似以针簪一类东西沾着稀泥写的,俞佩玉瞧得怔了半
晌,方说道:“这……这是谁……”
红莲花缓缓道:“你未过门的妻子。”
他面上神色突似变得有些奇怪,但俞佩玉却未留意,失声道:“林黛羽?你认得她
?”
红莲花点了点头,道:“二日之前,我曾在商邱附近瞧见过她,她就和她爹爹与王
雨楼等人走在一起,我与她相识已久,但那天,她瞧了瞧我,却像是完全不认得我。”
俞佩玉道:“你……你与她本来很熟麽?”
红莲花笑了笑,道:“看来你实在是个足不出户的公子哥儿,江湖中事,你竟一点
也不知道,林黛羽在十叁岁时,便已出来闯过江湖,此後每年都要悄悄溜出来一次,而
且还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在武林中名气已不小。”
俞佩玉想到她那坚强而果敢的眼色,想到她那辛辣而迅急的剑法,想到她那虽柔弱
但身子里却有那麽坚强的性格,不禁叹道:“她的确和我不同,她委实比我强多了。”
红莲花道:“她本是个明朗而爽快的女孩子,但那天却变了,我就知道,这其中必
有蹊跷,所以等她打尖时,我就命商邱的丐帮弟子与那客栈中的掌柜商量,改扮成店伙
的模样,她果然一眼便瞧穿,果然寻了个机会偷偷将这锦囊塞入他怀中。”
梅四蟒道:“难怪那日商邱宋老四匆匆赶来找帮主,像是有什麽急事,原来就是要
将这锦囊交给帮主。”
俞佩玉已呆住了,口中喃喃道:“原来她时常闯汤江湖,难怪那天出事时她不在家
里。”
红莲花变色道:“她家里也出了事,莫非她爹爹。”
俞佩玉道:“林瘦鹃自然也是假的,但那日……”
他叹息着将那日林黛羽的突然变化说了,长叹又道:“那天,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害
我,却不知她在那天便已了解到这阴谋的厉害,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只有认贼为父,
而我……我虽等到今日,还是只有和她走一条路……唉,她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红莲花唏嘘道:“我认识的人中,无论男女,若论智慧机变,只怕再无一人能胜过
她的。”
俞佩玉道:“但……但那林瘦鹃自己自然心里有数,却为何不杀死她?瞧那情况,
她自然已被软禁,只怕……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