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雷声大作,屋内却寂静如死。
白衣青年静静看着紫衣女子,等待着紫衣女子的回答,身体微微颤抖,眼神沉郁。
悠吟看着那张和箫寒一样的脸上隐隐透出的希望,心突然猛地抽痛一下,然后慢慢,慢慢笑了起来。
不愧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呢。
一样的……傻。
为什么要抱着希望呢?
如果没有了希望……也就不会……绝望。
毁天灭地的绝望。
悠吟淡淡地看着他,冷冷地说:“我不会带你去的。”
“为什么?”萧雪君咬牙道。
“没有为什么。”悠吟淡淡道,“因为你没那资格。”
“轰隆!”雷声骤然掩过了悠吟的声音,在屋外咆哮着,也让屋内的气氛慢慢紧张起来。
白衣青年的目光慢慢沉了下来,声音温润如玉变得锐利,冷淡却一针见血:“悠吟,看别人痛苦,难道你的痛苦就会减轻吗?”
悠吟僵住,然后低头,慢慢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再次吐血,她才慢慢收敛,讥诮地看着萧雪君:“原来所谓温柔善良的萧大公子在逼急的时候也会伤害别人的嘛,嗯?”
“不是我不愿,而是……不能。”悠吟残忍地笑,看着他,“因为……不管生或者死,你都永远见不到夏梨儿。永远!”
永远……
在一瞬间,萧雪君几乎窒息,心像猛地被抓住一样疼,然后慢慢地麻木。
“不可能。”他淡淡地看着悠吟,“她会回来的。她说她会回来的。”
他记得在春天。在那漫天缤纷的梨花下,她跟他说,她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他问。
她看着梨花,淡淡笑了起来,侠王府梨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侠王府的梨花早就开过几轮,而那花下的人儿却再无踪影。
但是,他仍然固执地相信她的话,固执地等待。
所以他从不去寻找。他知道,若是她想回来,就会回来的。
一定。
悠吟看着白衣青年难得倔强的眼神,突然道:“你去过夏府吧?”
“去过。”萧雪君皱起眉头,不明白紫衣女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夏府没有人,破败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真以为是外界所传的那样,经营不善,家道中落,于是举家迁移了吗?”悠吟轻轻笑了起来。
萧雪君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仿佛这几年所追寻的真相触手可及,可他突然害怕起那个真相,好像那个真相是一个大洞,深不可测,一踏进去,便万劫不复。
“告诉你吧,”悠吟的声音在室内,“事实上,夏府是被人抄家,就在4年前,全家上下200余口,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她看着白衣青年骤然惨白的脸色,冷笑道:“你在夏府踏的每一块砖,都浸满了夏家人的血。你吸每一口气,都充满了夏家人的怨!”
“而会用这种手法,会干这种事的人……你应该知道是谁吧?”
是的,他知道是谁。
他悲伤地站在原地看着悠吟,慢慢地,仿佛空气抽离,他脸渐痛苦地扭曲起来,用力地闭上眼。
然而悠吟的话并没有结束,她闭上双眼,声音冷静而又残酷:“……然而夏梨儿和夏家老爷因为全家的人致力回护而幸免于难,发誓报仇……”
“……他们发现了真凶就是侠王府萧老爷。而灭夏家的理由,只是因为侠王府那个温柔多情,本应娶个公主之流的女子来壮大侠王府声势的大公子,爱上了普通商贾之家的夏家大小姐,夏梨儿。”
“梨儿姐,她……”悠吟猛地睁开眼睛,表情平静,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个凄美的故事,“她不过是爱上了那个白衣公子。她没有错,但就是因为她爱他,所以,夏家200多无辜的人因此丧命。”
“夏家老爷要她杀了那个白衣公子,然而她却只是去见了那个仍然懵懂不知情的白衣公子,定下了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约定,之后离开。”
“……然后,她回去,在她爹的面前,在夏家祠堂,在200多无辜的人的灵牌下跪下起誓,她夏梨儿,今生今世,下辈子,再下辈子,永生永世,再不见萧雪君一面,如违此誓,教夏家冤魂永生永世噬她骨,吞她肉,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窗外风雨大作,打在门上,窗上,却掩不住悠吟清冷的声音。
一字一顿,平静而冷淡,每句话却像一把利刃,刺入了萧雪君的心中。
不能呼吸,萧雪君喘息着,弥漫在胸口那绞动般的感觉还是快速地扩散到四肢,手足变得虚软,呼吸也愈见艰难,一种难言的冰凉感觉从指尖流到心脏,带来无奈的疲倦感。
眼中的悲伤慢慢凝聚,然后沉淀,再也挥散不去。
他……只是爱她而已。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爱会给她带来灾难……他宁愿自己身败名裂,也不愿她受伤害。却没想,带给她最大伤害的,就是自己。
……为什么承受一切的不是自己呢?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呢?
也真是那样,那就太好了……
“……然而故事没有结束。”悠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继续道,“侠王府并没有放过夏家的人。在一次追杀中,夏家老爷遇刺身亡,夏梨儿身受重伤,倒在路边,被一对兄妹所救。醒来后,她却失去了记忆,把所有的爱恨家仇,从前的一切都忘记了……”
心已经痛得麻木,萧雪君的心中却抑制不住地升起希望,希望,她能在忘记所有痛苦之后,能够获得幸福……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奢望。
绝望的心,为何到现在还期盼着奇迹出现呢?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放弃呢?
“……恰巧,那对兄妹中的哥哥与那位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她虽然失忆,感觉却没忘,她爱上了那个哥哥,两人在相恋之后成了亲。”所有的故事都在悠吟空灵的声音中娓娓道来,“然而在一次与宿敌灵剑山庄的对战中,夏梨儿摔到了头,醒来之后,所有的一切回忆蜂拥而至,她蓦然发现,她爱的人,并不是她的丈夫。在失忆的那几年,她独自在享受,将家仇忘记得一干二净。然而她认为的,她一生中唯一对得住的爱情,也在那几年,被她自己毁坏殆尽。她在绝望之下……割腕自尽。”
“那位哥哥也在痛苦之下,找灵剑山庄的少庄主决战,死在他的剑下。”
然后是一阵久久的沉默,悠吟冷漠的脸上也浮起痛苦之色。
再也感觉不到痛了,萧雪君茫然地看着眼前,胸膛左方麻木地抽动着,一点一点,绝望从那个位置慢慢渗入了骨子里。他只是悲伤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让人看着,也仿佛被那种悲伤浸透了似的。
他茫茫然地走了出去,大雨打在他身上,把他浑身都浸透了,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只麻木地走着。
直到跌跌撞撞地撞入了一个人的怀里,他也没有清醒,他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露出焦虑慌张的神情:“萧雪君,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打伞,你怎么一身都湿了?”
他恍恍惚惚地笑了,轻轻问道:“小武,侠王府后院的梨花……开了吗?”然后淡淡地笑着,缓缓倒入了萧武的怀里。
“哥……哥!!你别吓我!你身上你到底怎么了?!”少年失了平常的冷静自若,抱着浑身湿透昏迷的白衣青年,嘴唇颤抖着大喊了起来,猛地转过身,对着后面惊呆的馨儿狂吼,“仓月呢?赶快叫他过来!”
萧武转过头,狠狠地看着怀中脸色气息越来越弱的青年,萧雪君,你要敢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如果敢再抛下我一个人……我会恨你一生一世。
所以,哥,你别死,好不好?
哥,你从小就最疼我,答应我,别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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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烟轩内,悠吟呆呆地看着白衣青年走了出去,脸上的表情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突然,“哐当”一声,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个黄衣女子跨了进来。
“梨儿姐?”悠吟怔在原地。
“悠吟,我是梦泽。”黄衣女子目光复杂地看着悠吟,“萧大哥呢?他来过是不是?”
悠吟垂下头,冷冷笑了起来:“云大小姐,你来晚了,我已经告诉了你的萧大哥,所有的真相。”
“啪!”的一声巴掌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响亮。
悠吟无所谓地擦掉嘴边的血迹,冷冷地看着梦泽:“难道你认为一辈子瞒着他是为他好?让他等一辈子?”
梦泽愣住,冷声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一顿,她的眉宇中有着焦急:“那萧大哥他现在人在哪里?”
“走了。”悠吟冷冷道。
“悠吟,若是萧大哥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梦泽狠狠瞪了悠吟一眼,推开门,冲入了雨幕中。
只留紫衣女子静静地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悲伤地看着墙上的画,良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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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幻影,到处都是云雾,一切都亦真亦幻。
白衣青年茫然地走在云雾中。
突然几朵梨花慢慢地落在了他身上,他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了梨树下。
梨树下的另一头,一个美貌女子盈盈而立,一身黄衣,笑颜如花。
他惊喜地奔了过去,抱紧了黄衣女子,像搂着毕生最珍贵的一样宝贝,呢喃道:“梨儿,是你吗?”
“笨蛋,当然是我。”女子笑了起来,“还会是别人吗?”
白衣青年松了口气,紧紧地抱着黄衣女子,良久,道:“梨儿,你知道吗?我刚才做恶梦了。吓死我了。”
“恶梦?我们萧大公子原来也会被恶梦吓倒啊。真难得。”黄衣笑道,“什么梦啊?”
“一个很讨厌的梦。”白衣青年皱了皱鼻子,“我梦见你嫁给了别人,而且还死了。”
“不过……”他笑了起来,抱紧了怀中的人,“好险,只是梦而已。”
“只不过是个恶梦而已。”
黄衣女子突然默然不语。
“梨儿?”白衣青年觉得不对劲。
她抬起头,看着白衣青年的脸,轻抚着他的眉,他的眼,然后淡淡笑了起来:“萧大哥。你记得章台柳的下联是什么吗?”
“嗯?”
她轻轻推开了他的怀抱,看着他温柔的眼睛,缓缓吟道:“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白衣青年一阵恍神,猛地回过神,梨花树下却没有了人影。
只留漫天梨花慢慢地,慢慢地落满白衣青年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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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孤:唐朝韩君平在安史之乱丢了老婆柳氏,若干年后烽烟熄灭清染带了一袋黄金和一页诗文寻访妻子,那首就是《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应攀折他人手。”,而若干年后的柳氏已经削去了头发作了尼姑,呜咽之余回了一首《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所有的悲欢离合,沧海桑田,尽在无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