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只无主的小猫光临我家。
    小家伙看上去生下来不过才几个月，还不到怕人的时候。冲它“喵喵”地唤两声，立刻奔过来靠在你的脚脖子上亲昵地蹭；手一放在它软软的肚子上，便很乖巧地四脚朝天，任你抚摸。
    要知道我家住五楼，楼洞里十户人家，却偏在我家门口转，着实有些奇怪。
    但自打送走帅帅后，我们全家人便打定主意不再养任何宠物。因此，尽管小家伙在门口叫唤了好几天，终于没有成为家中一员的机会。
    我家养宠物的年头比较长，自打我记事起，一直到三十二三岁，家里几乎从未少过动物，从喜欢钻被子的猫啊狗，到喜欢自己呆着的金鱼、兔子、鸽子、虎皮鹦鹉，直到鸡啊鸭啊蚕宝宝——当然，鸡鸭蚕宝宝们不能算宠物，是早些年养着用来“改善生活”的。
    我最早关于宠物的记忆是和我的故乡联在一起的，可是我四岁就离开了。因此，关于故乡仅有的一点记忆，不过是那条小河、河上的那座石桥以及桥边我家低矮的平房。此外，就是那只会钓鱼的猫了。
    那只猫钓鱼的方式是这样的：夏天的晚上，它将尾巴伸进河里，没睡的鱼以为是吃食，遂一口咬住，然后便被猛地拽上来。叼着鱼回家后，我母亲听见动静一开灯，它便将鱼放下，再去钓。
    小时候我很相信这事，长大了我就开始怀疑：这只猫和它的故事，是否只是母亲哄儿时的我入睡时讲的一个童话，印在脑子里后，便以为是真实情景的一部分？但我至今未向母亲核实，许是怕打碎了关于故乡与童年美好的梦吧。
    七八岁时，举家迁到南京。刚来时，住在长江大桥附近的东门镇。
    在东门时，家里先后养过两只猫。一只有着通体全黑的毛，尖瘦的脸上是一双永远警惕的眼。
    我始终不明白这只猫为何如此怕人？每次我放学回家，总见它紧张地躬着身体蹲在窗户上焊着的铁栅栏间，两只冒着蓝光的眼睛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随时想着逃离，而它的身后，便是草比人高的后山。
    这只猫神秘而诡谲，我不喜欢，它让我紧张。
    后来养的那只是灰色带条纹的，圆脸，比较随和，我喜欢。
    最喜欢冬天和它一起睡。通常是这样：上半夜它出去玩，下半夜我醒来时，总见它贴在我的胸口或脚底呼呼地睡，比热水袋还暖和——没准它也把我当热水袋了吧？
    下雪时我可讨厌它进我的被窝。浑身湿漉漉的不说，早晨起来，床单上总要留下它的一串串泥脚印，尽管如梅花般的漂亮。
    上小学时，我家搬到了东郊。作为家庭的一员，自然也带它过来了。但那时它已经是只老猫了，不太肯适应环境，要不不敢出门，要不一出去就好多天不回来。后来渐渐地就不归家了，只在院子里以及附近的农村做“孤魂野鬼”。有时我在院子里看见它，唤它时也只是迟疑地看我两眼，最终还是跑开了。
    老猫死时很悲惨，是被院子里一帮小孩赶进一只很长的空心水泥预制件里，被两头放火活活熏死的。我听说后很伤心，就一直恨着那个带头的小子。
    那小子后来挺惨，老婆遇上抢劫，被人杀死在家里。我听说后心里发凉，就再也不恨他了。
    老猫让家里人感到安慰的是，她一生多产，至少留下二三十个儿女。我前面说的那只小猫在家门口转悠着不肯走时，我妈还说：没准小家伙是老猫的后代呢！要不为什么偏偏在我家门口转？
    后来我家还养过几只猫，一只居然是野猫。
    刚来东郊时我家住平房，它常趁无人时潜进家里找食吃，爸妈便弄了个食盆放院子里，每天放点剩饭剩菜养着它。养了两个多月后，有一天，这小子居然一下子咬死了家里养的准备用来生蛋的好几只半大的小鸡。这可把我父亲气坏了，只骂“忘恩负义”，一气之下一锄头结果了它。
    接着就是剥皮吃猫肉。妈和妹妹不肯吃，我胆大尝了一口，觉得肉不像人家说得那么酸，但的确不好吃。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猫肉，也肯定是最后一次。
    再后来就是帅帅了。
    帅帅不是猫，它是我家平生养的第一只被叫做“狗”的宠物。是只纯种的西施犬，亲戚送的。
    亲戚从外地把它带来时，我去汽车站接他们。接回后把帅帅放在自行车篓子里。小东西很害怕，一路走一路呜呜地哼，眼睛始终盯着亲戚，像是预感到要和主人分别。
    亲戚走后，它就把依恋转到我身上，一刻都不愿离开我，除了我谁都不认。家里人都戏称帅帅跟我有缘。
    有缘自然好，但“缘”这东西有时也是种负担——小东西缠我缠得实在受不了！
    你简直不能想像，每次上班，我们都跟生离死别似的，只要我一掏钥匙准备出门，小东西便开始哼哼唧唧。觉得哼哼唧唧不起作用了，便冲到我脚下汪汪地叫，很委屈的样子。
    好戏还在后面。只要再听不见楼梯上我的脚步声，它便开始撞门。家里人这样形容：它先倒退一米，然后一个猛子扎在门上，把个铁皮门撞得咚咚响，并且这一“自虐”的举动还要重复好几回，让家里人实在看不下去，跑到阳台上直喊“你赶紧回来！”
    你看我这气！蹬蹬蹬跑上楼，推开门不由分说拎起它便在它屁股上一通揍。
    小家伙见我突然回家，原准备喜悦来着，谁知却挨了一通暴揍，可把它吓坏了——我最终把它扔在沙发上时是什么姿势，它就保持着什么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做错了事般，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口里，浑身瑟瑟发抖。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狗也会流泪。
    然后就是家里人跟我急了。
    那时，帅帅才两岁多吧。
    后来，帅帅渐渐长大了，长大了的帅帅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粘人了，长大了的帅帅有着作为狗必有的行为举止与思想情感：吃喝拉撒之外会冲着主人转圈摇尾巴，在“属于”它的电线杆子墙角树根下撒尿作记号，发情时到处找母狗弄得一身牛粪，看见陌生人便汪汪地吼着要扑上去咬——正因为总咬人这一点，使得家里人实在烦透了赔礼道歉还要付钱给被咬者的多次循环。
    无耐之下，老爷子只好把它抱到夫子庙，无偿地送给了花鸟市场作宠物生意的摊主。作为感谢，摊主回赠老爹一只鸽子。那鸽子，究竟因为家人没有伺养的心情与经验，到家里没多久，便死在了笼子里。
    ……
    一转眼，帅帅离开我已经很多年了，有时，视线偶尔扫见搁在书架顶上的镜框里帅帅长毛遮住眼睛的可爱样子时，我发现，我竟有些想它。
    想来动物也是有情感的，甚至比人的更加单纯、专一。而人选择与动物作伴，不过是情感的一种寄托，说不清也道不明。
    但情感就是这样，得到了，就难免会失去；接近了，就早晚有远离的一天。
    与其在想念中伤感，倒不如离得远些。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家里人再也不养宠物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