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凝滞,第一眼望见便爱上,从此,无法拒绝。
带着几分忧郁的文字里,友情和爱情被诠释得如此美好。原来,简单,淡定,才是最好。
九月的天空,明净得像是婴儿的眼睛。
校园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楚乔夹杂在长长的队伍中等待办理新生入学手续。之前,父母一再地要求陪她过来,都被她笑着拒绝。
队伍前面的男生女生在吵架,不经意,楚乔听进了耳中,无非是你挤我扛之类的争端。凑过去,好心地劝阻,谁想二人一齐对她喊,谁让你多事。
楚乔别过脸,咬咬嘴唇,委屈地忍住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叫尼帕,我们可以作朋友吗,吵架的女生突然转过身对楚乔说话。你好,楚乔的微笑及时开在脸上,她是那种一笑抿恩仇的女孩子,你有很好听的名字。
你的,也很美。尼帕的脸瘦削,笑的时候,厚厚的嘴唇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干净,不漂亮,但却很吸引人。
楚乔又笑。楚是父姓,乔是母姓,她是他俏ㄒ坏暮⒆印?
有时候,事情即是如此。假若尼帕不主动向楚乔友好,楚乔也绝无可能会和她成为朋友。多年后,楚乔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镜头,尼帕的手紧紧握着她的,两个人都毫无心机地微笑。
尼帕与楚乔,从此成为彼此的影子。一起功课,周末的时候,去逛中兴街上的精品店,一家接着一家,不厌其烦。尼帕盯着橱窗里精美的饰品,扬起头问楚乔,你最喜欢的是哪个。
楚乔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向一只鱼骨头的吊坠。尼帕的眼里透露愉悦,我们喜欢的一样。
逛累了,楚乔就会邀请尼帕去她的家里。楚乔的家,干净而整洁,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香。她的父母是小学教师,保有恬淡的生活态度,身处闹市,却又不沾染丝毫的市侩。
尼帕夸张地尖叫,楚乔,你该是多么地幸福。楚乔的笑,浅浅地挂在脸上。父母显然也很喜欢尼帕,夹了满满的的菜在她的碗里。
彼时,尼帕却从未告诉过楚乔她的家庭。父亲常年在国外做生意,母亲是法官,冷漠忙碌而缺乏温情。偌大的房子整日空荡荡的。
楚乔第一次去时,强烈地感受到了尼帕的寂寞。客厅豪华而奢侈。尼帕的房间,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各样的饰品,最显眼的,是床上那只巨大的毛绒熊。躺下去的时候,正好窝在熊的怀抱里。
这样很温暖,尼帕说话时,眼睛里流露的不是一个十六岁孩子的目光。
房子里熏着一种香,楚乔叫不上它的名字,却隐隐地感觉到压抑。她走到窗前,试图去打开窗子。尼帕阻止,从窗前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给她。
楚乔打开看,是她喜欢了不止一次的鱼骨头吊坠。尼帕把它轻轻地挂在楚乔的脖子上,然后,拉着她的双手,这是我们的信物。楚乔这才看到,尼帕的脖子里,也挂着同样的一条。黑色的皮绳,亮晶晶的银饰。
离开的时候,楚乔看到了尼帕的母亲。她靠在沙发上抽烟,神情疲惫。楚乔打招呼给她,她也只是淡淡地点头,姿态优雅而美丽。
尼帕不像她的母亲,她们身上似乎看不出有相像的特征。
在学校里,尼帕一直是个尖锐的女生,没有人喜欢和她来往,她亦不在乎。
惊哲是开学时和尼帕吵架的男生,冷峻清傲,担任学生会的干部,同时,也是学校的篮球明星。他是一个走到哪里都能焕发光彩的人。
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在篮球场上常能看到惊哲的身影。当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冲向操场为他加油的时,唯有尼帕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小说。
你讨厌惊哲,楚乔有时候觉得自己弄不懂尼帕。不讨厌,尼帕的回答在她心里总是一个谜。可是,你也不喜欢他。
是的。不喜欢。尼帕显然对这个话题不准备投入太大的精力,手中的书一页又一页地翻。
尼帕不喜欢惊哲,然而,楚乔却喜欢。她像班上其他的女生一样,目光一直跟随着惊哲,尤其是看惊哲比赛的时候,两只手拍得生疼。尼帕虽然也被拉去了球场,可她的眼睛却一直停在手中的书上,中间偶尔抬头,拂去额前的散发,目光漠然,游离不定。
尼帕的头发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乌黑发亮,柔顺地披在肩上。身体很瘦,双手纤细而修长。书包里总放着村上春树的小说。楚乔曾经翻过几次,可每次都感觉索然无味而四处张望。
她实在想不出尼帕不喜欢惊哲的理由。
校园坐落在Z市的郊区。一条河缓缓流过,再远处,有一架废弃了的铁路桥。
雨天的时候,楚乔会和尼帕一起沿着河流,一路走去,最终,爬上锈迹斑斑的铁路桥。桥很高,从上面俯视,有些心惊胆颤。有一次,尼帕问楚乔,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死掉。
楚乔想了想,大概是会的。河里的淤泥很多,既使摔不死,也许会一头扎进泥里,窒息而死。然后,她又笑,我是不会选择这样的死法,淤泥里一定会积满了城市的垃圾,我死的时候,希望能完美而干净,譬如漂在海上的一只船里,身上盖满了鲜花。
尼帕愉快地拍着她的手,楚乔,死也真得可以这样完美?她的眼睛散发着光芒。
两个人走累了,会坐在铁轨上。潮湿的铁轨,锈迹沾上湿漉漉的衣裤,全然装作不知的样子。尼帕问,不知道这条铁轨能通向哪里。楚乔摇头,这似乎是在她们出生之前都已存在了的。
尼帕把耳朵俯在铁轨上,楚乔,我听见火车的声音。
关于火车,楚乔并不陌生。之前的每个假期,父母都会带了她到各地旅游。
有一天,我要坐着火车逃离,然后,四处流浪,尼帕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尼帕的生日,是在夏天。
楚乔应了尼帕的邀约,去参加她的17岁生日Party。简洁的白色棉布长裙,只在腮上,涂了些胭脂。尼帕看到她时,飞速地把她拥进怀里,楚乔,你看起来像是天使。楚乔的脸,很快腾起了红晕。这时候,她看到惊哲。
他坐在偏隅客厅一角的钢琴前,正在弹奏德彪西的《月光曲》,黯蓝色的西服,如水的乐曲,浑然一体。只是,大厅里没有人欣赏他的音乐,而他,似乎也早已把心投入其中,外界与他没有丝毫的干系。
尼帕拍拍楚乔的肩,喜欢吗。她茫然地点头,又摇头,不知她所指的喜欢为哪个,脸颊愈发羞红。
谢谢你能来,尼帕俯在她的耳边。
尼帕,我们是朋友,楚乔瞪大了眼睛看她。
是的,楚乔,我们是朋友,尼帕的手心微微地冒汗,切过蛋糕后,我们就逃掉,尼帕低语,然后独自走进人群中。
喧闹的大厅,惊哲仍旧坐在钢琴前,只是琴声已停止。他低着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心事。楚乔突然有了想拥抱他的冲动。她轻轻走过去,指尖才触及他的肩,他猛然抬头,是你。目光冷漠而散淡。
楚乔的心隐约地寒颤。
掌声劈哩啪啦地响起来,尼帕左手挽着母亲,右手挽着父亲,从楼上缓缓而下,华丽绸缎的精致淑女裙裹在身上,脸上的神情却是僵硬。
这是楚乔第一次看到尼帕穿裙子的模样。印象中尼帕的衣服只有T恤和牛仔裤,天冷的时候再加上一件灰色的羽绒外套。
切过蛋糕后,我们就逃掉。想到那句话,楚乔终是体会到了繁华背后的落寞。既使是一件衣服,尼帕也没有选择的自由。
再开学。
期中的考试,尼帕的成绩突然一落千丈。虽然在此前,功课一直不好,但也勉强说得过去。楚乔看到任课的老师一个个去找尼帕,而尼帕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成绩单鲜明地挂在教室后面的宣传栏上。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整齐地排在一起。尼帕依旧如昔,唯一改变的是书包里的小说又多了些儿,除了村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增加了卡夫卡和杜拉斯。她终日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楚乔自始至今,都是教师眼里的宠儿,学习用功,成绩优异。教师不止一次地谈话让她远离尼帕,楚乔咬着下唇不吭声,直到唇色变成暗红。教师长叹,楚乔,终有一天,你会受到尼帕的牵连。
会吗。楚乔暗想。尼帕她不过是渴望温情,友谊又有什么过错。
时隔不久,尼帕竟然出逃。走之前的准备不动声色。楚乔拉着尼帕的手,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尼帕盯着她的脸,楚乔,你不一样,你拥有的是简单的幸福,而生活于我,太过沉重。
楚乔低着头,踢地上的小石子,我怎么办。
或者,你和我一起逃走。楚乔不吭声。她的牵挂太多,不能轻易地离开。
尼帕走的那天,下着小雨。冰冷的雨丝灌进脖子里。楚乔拿了平日最喜欢的毛衣给尼帕,还有,尼帕爱吃的德芙,她花光自己的零用钱,买了很大的一盒。她的心里,总觉得不能和尼帕一起逃跑是对友谊的背叛。
火车启动,楚乔的泪开始滑落,尼帕去的地方,是个未知。
坐在车上,尼帕的脸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不时地对她眨着眼睛。楚乔突然想起,尼帕曾对她说过,有一天,我要坐着火车逃离。这果然是一个预谋。
班级里掀起空前的轰动。
先是尼帕的母亲把楚乔叫出去问话。楚乔低着手,一言不发地咬着指甲。她的母亲狠狠地拉扯她的衣服,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尼帕究竟去了哪里。
有时候,楚乔甚至会想,尼帕的母亲终是只需要一个虚壳的女儿,并不在于她是尼帕或是帕尼。
然后,教师温情地逼供,楚乔,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告诉老师,尼帕究竟去了哪里,你和她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的么。楚乔的眼睛始终紧闭。
还有,惊哲,两眼通红地找到她,你为何不劝阻尼帕的出走,我知道,尼帕临行的时候一定是和你在一起。
是的。楚乔迎着他的目光看他,如果换成是我出走,你会不会有一点一丝的担忧。惊哲顿住,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她。的确,到这时,他们的谈话不过是第三次而已。
惊哲垂头离去。楚乔远远地看他的背影。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她当时心里暗笑,这么大的男生,却如此地孩子气。直至后来,尼帕说不喜欢惊哲的话,她就预感尼帕与惊哲,必定有着某种不为她知的关系,虽然尼帕不说。后来,惊哲出现在尼帕的生日宴会上,更加验证了她的猜测。
其实,楚乔的心,也没有一刻不在担心。尼帕是个感性的孩子,她必然也料定楚乔会招架不住师长的相逼,一定选择在中途的某个地点下车。
一个礼拜后。风波渐渐平息。
只是,尼帕的去向,仍然是个谜。
下课后,楚乔一个人整理书包,准备离开。她看见惊哲的身体斜倚在教室的门上。
她走过去,他拦住她的去路。从今天起,我陪着你回家。然后,不待她的回答,牵起她的手,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离去。
他的手冰冷。像尼帕的一样,手指修长而纤细。楚乔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套出尼帕的去向而已,她在他的眼里,无异于尼帕的影子。
走在路上,两个人多半是沉默。惊哲的交谈并不像他弹钢琴打篮球那般自如。偶尔,他也会问她一些事情。她却故意装作未听见。然后,她看到他握紧另一只拳头,指关节在风中劈里啪啦地作响。
有一次,他忽然开口说,楚乔,你一直是个笨蛋。她站住,愤怒地从他的手中抽手。
你以为你不说就是帮助了尼帕,凭尼帕的母亲,还有什么她查不到的事情。楚乔豁然,至少,尼帕应该是安全的。
两个礼拜后,楚乔收到了尼帕辗转寄过来的信。信笺皱皱巴巴,显见所在的条件很差。尼帕在信中愉快地说她已经在一家酒吧里开始上班,等她攒足了钱,就和她一同去旅行。
共同旅行一直是她们的梦想,她们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在异乡的客栈里互相偎依着看落日的情形。
楚乔坐在夕阳里,长时间地发呆。惊哲走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注意到。尼帕她好吗,他的语音很轻,似乎怕不小心惊扰了她的梦。
她转过头看他,落日的余辉照在他的脸上,皮肤映成了古铜色。她才发现,这张脸,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里。
楚乔,其实,尼帕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楚乔的嘴张成O型,有过一千种幻想,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她不明白,惊哲为何突然要对她说出来。
惊哲没再说话,牵起她的手。这已然成了习惯,冰凉的手指与她的交缠。楚乔,做我的女友。他把她拉进她的怀里。
没有条件地答应。彼时,喜欢已经是两年。
尼帕的信断断续续地寄来,地址也在不断地变化。她说她有了爱情。字里行间渗透着空前的解脱。到后来,又渐渐失去音讯。
楚乔已升入了高三,功课紧张起来,只是,在偶尔闲暇的时候,会恍然觉得有人在叫,楚乔,楚乔,仿佛尼帕的声音。
每日的生活简单而乏味。还好,有惊哲陪在她的身边。周末,他会约她去校园附近的影院看老电影。天仍然冰冷,她一直试图用她的体温温暖他的指,却是枉然。
惊哲送她回去,已是晚上十点。父母都是开明的人,对他们亦不作过多的询问。
楚乔钻进被窝,窗外开始下雨。滴嗒,滴嗒,打落在遮阳棚上。她翻开村上的《挪威的森林》,这本书是尼帕临走之前保存在她这里的。可是,尼帕,俨然已从这个世界失踪。
咚咚,咚咚。有人叩门。
父母似乎熟睡。楚乔蹑手蹑脚,从猫眼中看到浑身湿透的尼帕。开了门,把寒气袭人的她拖进房间,然后拿了热毛巾给她。尼帕全身已经冻得僵硬,发上的水一直往下滴。
帮她换了衣服,又放了洗澡水。温热的水过了很久才暖醒尼帕。楚乔,我回来啦,说过这句话,她又昏睡过去。
尼帕的头很烫。找了些退烧的药给她服下。她爬上床,依着尼帕。一年前,她们还常常在一起。有时候,玩累了,尼帕就会留在她的家里。她的睡姿一直如同婴儿般蜷缩。可是,现在的尼帕,却像受伤的困兽。
早上,父母已知道了尼帕的事情,坚持要把她送到医院。尼帕醒来,高烧退去,身体依然虚弱,孩子气地嚷着不肯去医院。母亲叹口气,去厨房煮了粥端进来。一向,她把尼帕当成女儿一样喜欢,对她的疼惜不亚于楚乔。尼帕的嘴巴在楚乔父母前很甜蜜,很多时候,楚乔无法把在自己家时的尼帕和在外的尼帕联系起来。
喝了红枣粥,尼帕继续躺下来。抓着楚乔的手,一直絮絮叨叨,楚乔,我去了N市,后来又去S市,可是我……她突然哽住。楚乔拍拍她,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尼帕,回来就好。
惊哲过来时,尼帕正在酣睡。他坐在床前,一只手抚摸着尼帕的头发。尼帕的长发已剪去,短发乱七八糟,染成几种不同的色彩。尼帕,何苦这样对待自己。
楚乔听见这句话,却是不懂。
过了些日子,尼帕被母亲送去另一所学校学美术。具体的细节,楚乔不得。不过,听惊哲说,尼帕并没有受到太多为难。
再看到尼帕,修剪了头发,染回规规矩矩的黑色。只是,楚乔觉着,她眼中的某些东西却在消失,具体是什么,她说不上来。那些尼帕留下的书,楚乔还她时,她只是淡然瞥了一眼,楚乔,我的生活已经不需要它们了。两个人木然地站着,再无它话。
高考进入了最后的冲刺。日子灰暗,惊哲来找楚乔的次数在逐渐减少。楚乔也并未多想,功课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偶尔会见到尼帕,背着画夹,蹬着脚踏车,从她的校门口经过去上课。
尼帕最终仍是放弃了高考,这是考试结束后楚乔才知道的。她没有告诉尼帕,原本,她是希望能和她念一所大学的。
高考的成绩出来,楚乔的考试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去找惊哲,希望可以听听他的意见,却远远地看见,惊哲的怀里正拥着尼帕。
楚乔的头一阵眩晕。继而她安慰自己,尼帕是惊哲的妹妹,哥哥抱妹妹,也是极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又何必多疑。她没有打扰他们,在志愿表上填上一直向往的C大的中文系。
惊哲被B市的学校录取。
临行前,三人回去中学的校园里。夏日的阳光火热地照在头顶。尼帕大叫着热死了,一面往惊哲的怀里钻,撩起他的衬衫遮阳。楚乔看见,心中掠过隐隐的不安,但很快又平静起来。尼帕不是常规的女孩子,做事情总是出其不意。
惊哲任由尼帕胡闹,却趁她不注意时传递眼神给楚乔。她明白,他想说的无非是尼帕是淘气的妹妹。只是,看见惊哲的手护在尼帕的头顶,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刺得她的眼睛生生地疼痛。闹够了,尼帕提议三人拍张合影。调好相机,楚乔刚要摆出微微笑的面孔,却听见咔嚓一声,已然成像。
告别。
惊哲先走。送行的时候,很多人。楚乔躲在一边。看见惊哲抱了抱尼帕,把吻印在她的额上。然后,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看到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楚乔,你要照顾好自己,他的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其实,她更想他能吻她,可是,没有。火车启动的时候,惊哲从车窗探出了脑袋,要写信呵。
好啊。回答声成一片,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说给谁听。
接下来,是楚乔的行期。尼帕在楚乔的房间里问,你真的很喜欢惊哲。
是的,喜欢,从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明亮的眼睛,和孩子气的神情。楚乔的甜蜜不自主地浮在脸上。
嗯。尼帕点头,面部没有丝毫的表情。楚乔看她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尼帕坐在床上。血色的玳瑁手镯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尼帕本能地拿起来往自己的腕上戴,楚乔看见,竟是分厘不差的合适。
那是惊哲送给楚乔的升学礼物,她拿到后急于戴上,却发觉有些紧戴不上去。惊哲要去调换,却被她拒绝。这是他第一次送她的礼物,那一夜,她兴奋地抱在手里入眠。
尼帕的嘴一直没停下来,楚乔,有空的时候,我会去看你,还有惊哲,我们一起去找他。
其实,尼帕也只是孤寂。楚乔想起,第一次去尼帕的家时,整座房子的清冷。
新的学校很美。春天的时候,大片的樱花盛开,微风吹过,花瓣洋洋洒洒地落满一地,这些是在Z市从未见过的风景。
楚乔已经学会了和同宿舍的女生一起去教室占座位,在周末的时候参加舞会。她本是美丽聪颖的女孩子,性格温和平易近人。也有男生悄悄地递来纸条,只是楚乔都一一回绝。惊哲已经深深烙在她的心里,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再轻易地走进去。
三个人的合影摆在床头的书架上。很多人都不免地产生怀疑,楚乔,这是你藏匿的帅哥吗?还有,旁边那个女孩子是谁。楚乔不回答,也不作解释,有时候觉得这是保留在心底儿的秘密,独自一人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享受。可是,却无法如幼时那般甜蜜。
楚乔写信给惊哲,絮絮叨叨地讲着每天的生活。偶尔她也会问惊哲会不会在校园里喜欢上其他美丽的女孩子。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她的心里狂跳,仿佛惊哲果真被别的女生抢了去。
深秋的时候,尼帕写信给楚乔说她要出行。联系了在N市的工作,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地方。还有,这个城市缺少了她和惊哲,已然没有意义。楚乔默然,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尼帕的逃走,她的眼里有一种很坚定的神情。尼帕说,楚乔,我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待下去,否则我会死掉。
楚乔再一次收到尼帕的信时,果然已挂上了N市的邮戳。尼帕告诉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无休止地画画,直到累得不能动为止。油彩味整日充斥着鼻孔,几近无法呼吸。
楚乔开始担心。然而,尼帕又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楚乔,我终究不能像你一样正常地生活。我的暗疾,已经在很久以前生植于心中,无法割除,也无力改变。
楚乔不明白尼帕的伤。但她懂她的痛,尽管有一千万个人都视尼帕为异端,可她仍会把她当作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十六岁那年的九月,尼帕在阳光下对她说,我们可以作朋友吗。那时的她,已开始不自觉地被尼帕吸引,这是注定她们谁也无法逃脱的。
在给惊哲的信里,楚乔不断地提及尼帕,而他仿佛已习惯了她的偏执,语气如出一辙地相同,楚乔,那是尼帕的生活,我们都没有权力干预。
是的。谁都没有权力。可是,楚乔明白,尼帕需要的是真正的温暖,哪怕是一点点的。
寒假时回家。没有见到尼帕。已是有一阵子没有她的消息。而这时,楚乔仿佛已习惯了尼帕的突然消失。
仍旧和惊哲去看煽情的旧电影,看的时候,楚乔依在他的怀里,他的指冰冷地划过她的颊。等我们毕业的时候,就结婚好吗。黑暗中,惊哲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好的。她回答,自从那个黄昏,他牵过她的手,说,做我的女友,她的心里,再也没有容纳过别人。
他把一枚小小的银戒套上她的无名指,然后,吻在上面。她记得有人说过,无名指上,有一根血管,直接连到心脏。
幸福涌上心头的时候,她开始想念尼帕。
大四的秋天,楚乔突然接到尼帕的电话,告诉她就在C市。楚乔的心狂跳起来,沉寂很久的尼帕终于再一次露面。请好了假,按尼帕所讲的住处去寻。敲门的时候,满头卷发的女孩子出现在面前。以为寻错了地址,楚乔愣在那里。
女孩子拍她,楚乔,是我。楚乔睁大了眼,仍是不相信的样子。眼前的尼帕,脸上涂浓浓的妆,手腕上带了大串的银饰,上身是紧身的黑色T恤,下身穿短小的百褶裙。楚乔,没有办法,这是工作的需要,我在酒吧上班。
怎么会突然来,楚乔问她。是的。和阿乌跟随他们的乐队一块来的。阿乌是乐队里的贝司手,披肩的卷发,两只眼睛秀气却不安分。楚乔在心里笃定他不会是最终牵绊住尼帕的人。尼帕她太缺乏温情,这些,阿乌给不了她。
尼帕点了支烟,要不要来一支。楚乔摇头,尼帕,你何时开始抽的烟。
很久了,只是,在你们面前,一直忍着。
尼帕,我们之间原本是不该有秘密的,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我。
是的,楚乔。可是,我怕你会担心。
青色的烟雾腾起,尼帕的脸开始朦胧。楚乔不知该说什么好,本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她只是默默握住了尼帕的手。
尼帕腕上的疤痕透过银饰丑陋地现了出来。楚乔叫,尼帕。
没什么的,楚乔,已经过去了。那是一段逝去的感情,现在想来,不足挂齿。楚乔,我曾经,还有过一个未成形的孩子,说这话的时候,她仰面看着楚乔,你会不会因此而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不会的,尼帕。你经历的疼痛太多。这一次,我一定不放开你独自逃走。
楚乔,有一天,你发现我对不起你,你会不会恨我。
不会的。尼帕,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的。然后,楚乔告诉尼帕惊哲与她之间的结婚约定。
尼帕沉默半天,终说祝福你,楚乔,有时候真羡慕你能爱得那么简单。
楚乔恬然地笑。
睡觉的时候,两个人仍拥在一起。只是,楚乔却感觉现在的尼帕,已与那个秋日和她分享秘密的女生如若两人。
是的。她们的生活轨迹,已有了很大的分叉,大多时候,楚乔仍停留在过去的记忆里。
村上春树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别人无法抵达的挪威森林。直到现在,楚乔才算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日子很快滑过。这期间,楚乔果然目睹了阿乌对尼帕的背叛。尼帕把一只酒瓶打向阿乌的背时,他竟然没有躲藏,径自搂着另一个女孩子的肩膀从容离去。
MD,尼帕恨恨地骂了一句,把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力地跺上几脚。一场感情就此结束。看不出尼帕所受的伤,只是,楚乔感觉到那一点仅存她心中的温情也在一点点地散去。
假期,尼帕和楚乔一起回家。看到她们,惊哲没有意外,仿佛是早已料定的事情。
父母知道尼帕要来,做了丰盛的饭菜,满满一桌,都是尼帕和惊哲最爱吃的。
楚乔和惊哲的事早已不是秘密,父母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很是喜欢。楚乔不断地嘟起嘴,到底谁才是父母的孩子。大家都笑,这已是很久以来没有享受过的温情。
饭后,尼帕和惊哲回家。楚乔抓着他们两人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也许是隐隐地感觉会有事情发生。夜里,楚乔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熬到天亮,迷迷糊糊睡去,却被母亲推醒,说尼帕在医院里。来不及细究原因,楚乔穿了衣服,疯一样地跑到医院,她甚至没有想到搭车。
尼帕正在抢救,惊哲守在门外,还有尼帕的父母。
似乎过了很久,医生才虚脱地从病房里走出,命暂时是保住了,仍需要观察,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
心稍稍放了下来。惊哲一直抱着脑袋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楚乔有种不好的预感。
观察室里,尼帕的手忽然抽动。楚乔看见,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尼帕虚弱地睁开眼睛,楚乔,对不起,我终是,还要伤害你。 楚乔的手,捂上她的嘴。尼帕,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地把身体养好。一切,都会过去的。尼帕的泪开始落下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或者从来没有。既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仍是咬紧了牙,告诉自己,尼帕,会挺过去的。
楚乔背过身,擦去眼泪。病床上的尼帕,又昏睡过去。
尼帕的父母又赶着去忙工作。临走时,握住楚乔的手,谢谢你,楚乔,希望你能开导尼帕,也只有你的话,她才肯听。
楚乔在心里暗暗冷笑,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的事业。孩子,无非是他们的附属品。
惊哲仍抱着头一言不发。楚乔拍他,惊哲,我们可以到花园里坐一下。他站起来,她看见一滴泪飞快地从他的眼角滚落。
楚乔指着树下的长椅,说坐吧。天气很冷,花园里的人很少。惊哲颓废地坐下,楚乔,对不起。
说吧。我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楚乔拼命地压抑着心中的悲伤。
这已不是第一次,尼帕和我,无力自拔。
可是,你们是兄妹。
是的。所以,感情的开始,就遭受诅咒。
楚乔终于明白,事情的开始,她不过就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在别人踟蹰不定的时候,她便投入以真情。
惊哲,我给你时间。等你理清思绪的时候,再给我答案。说着,她取下无名指上的银戒给他。楚乔奇怪,真相大白的时候,自己却是如此镇定。
回了家。不说医院的事情,倒头在自己的床上。蒙上被,楚乔低声地哭。
尼帕的暗疾,是惊哲。她帮不上他们。
可是,她爱惊哲,16岁时看见他的第一眼,或者,是从尼帕生日Party上看到他旁若无人弹奏钢琴的时候。六年的时间,她没有让别人走近她一步。一直以为,顺利地毕业,然后和惊哲结婚,生一个像他们俩人的孩子,过着父母一样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假期结束。楚乔踏上返校的路。这期间,惊哲没有来找她。她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在校园里,楚乔开始结交大批的朋友。许多人都惊诧她的转变。她不停地周旋在人与人之间。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起,少年时的尼帕,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她蓦然明白,离家出走归来后的尼帕,眼睛已开始充斥了无止境的漠然。
鱼骨头的吊坠在颈上已是六年。而尼帕的早已不知去向,那个夏日校园留下的照片里,尼帕的双臂紧紧缠在惊哲的胳膊上。
惊哲一直在沉默。有时候,楚乔会想,她与惊哲的开始至现在像是一场梦,惊哲甚至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爱字。可是,床头书架上的三人合影仍在,尼帕的笑显得很是无邪。
少年的时候,她们牵手走在那座废弃的铁路桥上,她很害怕,可是,尼帕却握住她的手说,楚乔,死,其实不过是瞬间的事情。
接着,忙着毕业。父母不放心她一个人漂在外面,意志坚决地要她回去工作。楚乔没有理由拒绝,那个城市给过她伤害的同时也给过她无数的快乐。
工作在市里的一家杂志社,每日审核大批的爱情稿件,偶尔,楚乔也提笔,写自己的故事。写那些一直缠绕着她挥也挥不去的过往。有读者不断地写信问她,那些事情真的是你所经历。她把它们放在一边,置之不理。
和同事泡吧时,坐在那样喧嚣的场所,楚乔会想起,尼帕曾经说过她在一家酒吧上班。她看那些灯红酒绿中的女孩子,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尼帕。她所拥有的,一直远远多于尼帕。可是,在这座城市里,她却再没有见过尼帕的踪影。
秋天。树叶枯黄,在天空中飞旋。楚乔回从前的校园。附近的河水仍然缓缓地流着。远处的那座铁路桥正在拆除。少年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夕。
转身的时候,她看到了尼帕。她的脖子里挂着那条消失已久的鱼骨头项链。
对不起。尼帕的眼里,全然是泪水。楚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我却伤害了你。
不是你的错。尼帕。
楚乔,我无法逃过。我不断地出走,回来,是因为,自始之终,我无法忘记。
我知道的。爱情对于我们,都是全部。
可是,你真的不恨我。
尼帕,我们都不是孩子,能够理解彼此的心。
童年时,在所有的孩子都不理我的时候,只有惊哲肯陪我玩,他会用冰冷的手指擦拭我的眼泪。十二岁,我爱上他,惊哲被他母亲带走。然后,我一次次地求他和我出逃,却被他拒绝。
尼帕。惊哲背负的很多。他也无能为力。
楚乔,尼帕抱住她。我会彻底地离开,带走所有的伤害,远远地离开你们。
去国外?是的。去国外。过一个人的生活。
你可以留下来的。尼帕,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有一天,你会碰上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楚乔,你永远是那么美好,如惊哲所说。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和你相比。我身上的罪孽太深厚。我想用我的一生也无法洗脱。留在这里,也只会带给你们无穷无尽的伤害。
尼帕。无论在哪里,你都要快乐一些。如果想回来,这里随时欢迎你。
嗯。会的。
在机场送过尼帕后看到惊哲。
对不起。这么久都没有给你消息。
是的。你终于还是出现了。楚乔的心无法平静。
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带给你伤害。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四处行走,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是回来送尼帕的,然后仍会离开,对吗。
不是。联系了工作的单位,长期居住。
嗯。安定下来后跟我联系。楚乔抬起脚步,感觉再谈下去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楚乔。他叫住她。
她凝在那里。时间仿佛也开始停滞。
如果,我说爱你的话,你会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楚乔一直愣在那里,举起的脚尖半支着地。
楚乔。对不起,我知道说什么都已晚了。可是。我会等待。
惊哲。楚乔早已回转了身,投进他的怀里。
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她就知道,她对他永远无法拒绝。
原来,简单,淡定,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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