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三节是自习课,项老师搬着抄写本走进教室。她一进来,教室里突然断电似的一片安静。
田大兵,你站到前面来!
田大兵低着头,磨磨蹭蹭走到讲台边,抬眼看了看项老师。项老师高高地站在黑板前的踏步上,田大兵没敢看她的脸,只看到项老师红衣服里气鼓鼓耸立着的凸起部分。
死东西,你个子不长,记性怎么也不长啊!项老师展开习字本,往田大兵眼前一杵。
田大兵看见田字格上盘踞着一个又大又红的叉号。他知道,他又把教育的“育”字少写了一点。这是他第二次犯这样的错了。
上一次,就因为少写了这一点,被项老师撕掉了一个本子。田大兵向钟小虎借了三角钱,到校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一个新的。这一次,他怕项老师又撕他的本子,就主动伸出手去接。
没等他碰到抄写本,项老师已经哗地一下把本子撕成了两半,照着他的脸上扔过来。
田大兵拣起破散成两瓣的本子,眼泪就下来了。
上次买本子欠钟小虎的钱还没还,钟小虎已经要过几回了。田大兵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他不敢跟奶奶要钱,他怕奶奶骂他是好吃鬼,要钱是想买冰棍吃。为了报答钟小虎,这几天,田大兵上学放学都给钟小虎打短工——替钟小虎背书包。田大兵个子矮,一边挎一只鼓囊囊的书包,压得他走路总是走不快。
田大兵写错“育”字是有原因的。他每天上学都注意到学校的门牌,门牌是用木版做的,白漆底子,黑色大字,上面的“育才小学”的“育”字,就没有一点。田大兵曾经踮起脚尖,看到那“育”字的一点,是被哪个调皮的同学用铅笔刀刮掉的,因为白漆被刮过的刀痕很明显。田大兵还想过,“育”字少了一点,看上去也像个汉字,他不知道这个“肓”字还念不“育”的音。不过,被刮掉的这一点,一直没有人加上去。时间一长,田大兵就以为,有没有那一点也许并不重要。
田大兵回到座位上,没有听见项老师在台上说什么。他在想怎样撒谎向奶奶要钱买本子。每次学校里要钱,奶奶都要骂他一顿。
这时,一只小纸团跳到他的桌上。
田大兵瞄一眼讲台,看见项老师正在黑板上布置家庭作业。他赶紧把纸团抓起来,剥开一看,上面写着:
你在替我背一个月书包,我在借给你三角钱。
田大兵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项老师布置的作业是“抄写课文五遍,生字词十遍”。写完,项老师转过脸来,说,现在就写。
坐在田大兵后排的钟小虎,突然“报告”说,项老师,我的铅笔串铅了,我去买铅笔。
去吧!项老师说。
钟小虎撒腿从后门跑出了教室。
田大兵非常羡慕钟小虎,钟小虎爸爸是铁道养路工,每月都能拿到工资,也就不用去打工了。但是田大兵想不通,铁路有什么要养的呀,又不是猪和牛,要喂食喂饲料?而且,他也没看见过钟小虎爸爸养过铁道,怎么就有人发给他钱呢?有钱就是好,可以命令别人替自己背书包。田大兵想,等自己长大有了钱,也叫钟小虎替自己背书包,买两个书包,里面装两块大石头让钟小虎背。
这样想着,田大兵就听见钟小虎在前门喊“报告”。
钟小虎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一支铅笔。
钟小虎有本子呀,田大兵想,那个本子一定是钟小虎替自己买的。他觉得刚才的想法对不起钟小虎。
你买本子干吗?
我替田大兵买的。
在哪买的?
在大歪嘴小店里买的。
田大兵心想,钟小虎跑得真快,大歪嘴小店还在校园外面的路边,他一会功夫就买来了。
项老师走到钟小虎面前,突然啪啪给了钟小虎两巴掌。
谁叫你出校门啦!
田大兵也觉得钟小虎不应该出去买东西。学校有规定,学生在校期间不准出校门,买东西都到项老师家的小店里买。项老师的小店开在校门口里面,项老师的男人是司机,很少来家,小店平时由项老师的妈妈看着。老奶奶耳朵有点聋,又要抱着项老师的女儿,所以一下课,项老师不回办公室,直接去小店里卖东西。
钟小虎摸了摸嘴巴,对项老师说,你家的小店里没有人,我才出去买的。
项老师向大门口望了一眼,喝了一声,上位去!
钟小虎走过田大兵这排时,把本子丢给了田大兵。
田大兵咧嘴朝他笑了一下,有感谢也有安慰钟小虎的意思。
田大兵打开本子,先从第一次作业补起。抄了不到一页,就放学了。
春天天长,放晚学时,太阳还挂得老高。
田大兵和钟小虎两人并肩出了校门。他们两家住在一个庄子上,中间只隔几户人家。每天上学放学两人都是一块来去。
出了校门,田大兵要替钟小虎背书包。
钟小虎说,今天不要你背了,我们不回家了,去玩一会儿。
田大兵说,明天吧,我要补前几次的作业,今晚还不晓得抄到什么时候呢。
钟小虎望了田大兵一眼,田大兵就说,走,去玩一会儿。
两人顺着芳草萋萋的水渠拐弯向西走,一路采摘不同颜色的野花。
水渠尽处,是一个涵洞。涵洞上面是一道铁轨。
田大兵说,你爸爸是怎么养铁路的呀?
钟小虎说,我也不清楚,就是铁轨坏了,修一修吧。
你怎么不叫你爸爸带你坐一坐火车呢?田大兵说,养铁路的人坐火车,肯定不要钱的。
钟小虎说,司机坐火车才不要钱呢,别的人都要买票的。
我长大了就当司机。田大兵说,哎,对了,项老师坐火车一定不要钱了,她的男人就是开火车的。
钟小虎说,我们从这里爬上去。
他们爬上铁轨,把耳朵贴在轨道上听,听不出什么异常。他们知道,这条铁轨一天也就过三四次火车,轰轰隆隆一转眼就开过去了,没有多少看头,还不如电视上的火车好看呢。
钟小虎说,你昨晚看电视没有哇,外国有一列火车翻了。
我没看到,田大兵说,奶奶不准我看电视,爸爸临走时跟奶奶说,我做不好作业不准我看。
钟小虎说,要是项老师男人开的火车翻了才好呢!
真是,田大兵说,翻了把她男人栽死了,她就不会要我们做那么多作业了!
钟小虎说,我们搬些石头堆在这里,说不定她男人就开这趟火车呢!
田大兵说,就是石头太小了,火车一轧就碎。
钟小虎说,我们堆得多一点,高一点,火车轮子就过不去了。
两人放下书包,开始拣铁轨外侧的道渣石,把它们码在轨道中间。
码了大约四米长,他们又伏下身子,耳朵贴着轨道,听有没有火车从远方开过来。
好象没有动静,钟小虎说,我们到水渠那边等着,不要翻了砸到我们身上。
坐着等了一会儿,太阳快落山了,还是没有火车来。
他们有些失望。
田大兵说,回家吧,我还要做好多作业呢。
钟小虎说,走吧。
呜——,走到村子后头,他们才听到火车长长的鸣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