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勇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在这个知识爆炸的年代里,我常常感到自己很没文化。比如,最近热烈讨论的火星文,我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Google之”的学习态度,立刻就去网上搜罗;待观摩完毕,顿时有文化水平提高了好几个百分点之感。比如,我现在已知道火星文是一种由韩文、日文、简体中文、繁体中文、生僻字、符号等组合起来,同时夹杂外来用语、方言以及注音不选字的综合体,这种文字在一些网游论坛、贴吧、QQ群里非常流行,其使用者多为“90后”一族,比如他们把“感谢得五体投地”写成“3Q得orz”,结果,绝大多数靠汉语为生的人在他们的语言体系面前全部变成了睁眼瞎。
关于火星文,已有语言学家开始了义正词严地批判:比如乱造生字、乱用同音替代、乱用语言表达方式等不规范的现象,是对传统文字的肆意篡改;它们破坏了语言的纯洁性、规范性和交流的功能,应予以否定。有的网友亦提议发动针对火星文的“围剿”行动,有的主流论坛还开始了对火星文的全面封杀。种种迹象表明,火星文有点小命难保。
围剿也好,封杀也罢,很可能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网络的自律意识。当网上的语言变得连网民们也读不懂的时候,他们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又觉得有点太兴师动众了。火星文有那么可怕吗?它真能把汉语搞得一塌糊涂?我看不见得,理由如下:第一,一种成熟的语言应该既能形之于笔又能诉之于口,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火星文有着怎样的声音效果。一个“90后”的孩子在网上发帖固然敢写“饿箌魜魜笕箌都吥堪杁眼”(饿到人人见到都不堪入眼)之类的文字,但他要真是肚子饿了还得老老实实跟他妈妈说“给我下碗面条吃”,而断不会咕噜一番他妈听不懂他也搞不明白的火星话。这说明汉语还是他们的母语,火星文有异字没异声,离成熟的语言形态还差十万八千里。第二,当然我们也可以把火星文看做网络黑话。一般来说,黑话往往具有拒绝和排斥的功能,能把黑话抡圆了的人常常就是自家人,黑话因此成为辨认身份的重要标志。当年威虎山的老少爷们这么干过,当今一些学术健将也曾如法炮制。但拒绝和排斥之后也就等于把自己给封闭起来了,而许多事实业已证明,封闭起来的东西往往出息不大,语言大概也是如此。第三,据说火星文是一种青年亚文化,根据我的观察,大凡青年亚文化者,常常只会在某个阶段惹是生非。一旦亚文化的主人踏入社会,亚文化也就变得低眉顺眼、世故圆滑起来。所以,火星文虽然现在被“90后”玩得火热,但只要他们“启封”去跟社会打交道,肯定还得使用通行的“地球文”。当然,他们也可以学台湾大学生把求职信写成火星文,可前提是管事的也得是“90后”,才会有共同语言。
所以,我觉得火星文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其实是火星文背后的东西。据报道,“90后”之所以要用火星文交谈,主要是他们不想让大人们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而所谓的“大人”既指老师也指家长。一般来说,大人代表着一种话语权威,他们还具有先天的道德优势。此外,大人们往往还有一些偷听偷看的习惯,他们借助于“关心成长”之类的宏大叙事,正在把那些“听”和“看”变得合法化。作为弱势群体,小孩自然是斗不过大人的,所以就只好出此下策。由此看来,表面是火星文,实际上却是对大人威权的无声抗议。
大人把小孩逼成了地下工作者,大人们其实是应该好好反省的。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本来就有一种长幼有别、尊卑有序的东西,如今,这种东西又在话语霸权的武装之下,制造着两代人之间交流的障碍。所以,很可能首先不是火星文的问题,而是长幼平等、互相尊重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90后”可能就会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话了,火星文自然也就会销声匿迹,大人们也就不需要心急火燎去找那些“火星文翻译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