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霍霍曾说,小陌是一个很容易多愁善感的人,敏感得犯傻。
站在教室门口,我沉默地看着讲台上口水横飞的蝙蝠。她是我的班主任,走路总是无声无息,说话时声音就像钉子划过玻璃。蝙蝠这个外号就是霍霍起的。
许久,蝙蝠拿起水杯,转过头:“又迟到了?”她把“又”字咬得很重,神色有些不耐。
我仍是一声不吭,眼睛盯着鞋尖,手指一根根舒展开,又一根根握紧。
“进来,站在座位上听。”蝙蝠极快地说,似乎不愿让人听清。
我挪着步子,朝最后一排的座位走去。蝙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快点,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我垂下眼,依旧慢慢地走着。
“嗨,我叫林慕禾,很高兴成为你的同桌。”
我正低头翻着书包,手中一顿,猛地抬眼。
那个笑容,一如当年的灿烂。
我忽地冷笑起来,林慕禾,我们又见面了。
一
很奇怪,林慕禾出现的时候,也总是我最狼狈的时候。
第一次见林慕禾,似乎是两年前的夏天。
那次刚上完体育课,我拿着雪糕冲进教室,却与班上的一个男生撞了个满怀。他手中的可乐泼了出来,与雪糕一道,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幅标准的意大利地图。
那男生急得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想找纸巾帮我擦,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哧。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林慕禾就斜倚在门框上,一脸笑意,发尖上还滴着水,衣服上有几处水迹。
“蒙浩,你现在擦也没用,还不如把外套给她,让她回宿舍换件衣服。”林慕禾懒懒地说,他的声音夹杂着变声期男生特有的低哑,有种说不出的好听。
李蒙浩一拍脑袋:“瞧我笨得!”忙去拿来自己的外套,递给我。
林慕禾见我皱着眉,又笑了起来:“将就先披着吧,遮遮总好,不然你想赚多少回头率?”
我披上那件对我来说又长又大的外套,低低地说:“谢谢。”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第二天下午第四节课是自由活动,我不大想出去,便留在了班上。见外面天气还不错,我拿了本书就坐在门口晒太阳。
一个人影慢悠悠地晃了过去,我正看着书,连眼皮都懒得抬。不料那人很快又退了回来:“你那衣服洗干净没?”
我抬头一看,是林慕禾,他这次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倒多了几分帅气。
“没有,我洗衣服的技术没那么高。”我耸耸肩,有些无奈地说。
“哦——”林慕禾拖长了声音,随即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笑笑,把手中的书递给他。
“若陌——名字挺好听的。”他翻开书的扉页,一字一顿地念着我的名字,忽而抬头笑道。
“是吗?”我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喜悦。
林慕禾从书包里摸出一支铅笔,在我书上写了几个字。
“我叫林慕禾,29班的。”他伸手把书还了我,“喏。”
我看了一眼,他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字写得不错。”我说道。他的行书干净利落,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他笑着挥挥手,说:“我得先走了,拜拜。”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慕禾。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暗自记住了这个人。
二
我经常会看到林慕禾出现在教室门口,对前排的人说找下你们班李蒙浩,然后转过脸来笑着给我打招呼:“嗨,若陌。”我回以一笑。
林慕禾的声音很好听,我这样对霍霍说。她一脸鄙夷地看着我说小陌你听觉有问题吧,就那半童音,充其量不刺耳罢了。
而我仍是那样固执地认为,依然盼望着他站在教室门口叫我的名字。
不知不觉,已临近中考。
周六下午放了假,我背着书包慢悠悠地在学校走着,盘算着这周要不要回家和父母商量填志愿的事。
“若陌?”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有些迟疑。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李蒙浩跑了过来。
他的脸红红的,鼻尖上冒着汗,估计是刚打完篮球。
我和他并肩走着。他突然问道:“你填的那个学校?
我侧过头:“还没填,不过我比较偏向三中。”
他有些惊讶:“三中?那不容易考上啊!”
我笑了笑,说:“所以我应该努力啊。”
他抓抓头,语气有些沮丧:“可慕禾他填的是九中啊。”
我耸耸肩:“人各有所好嘛。”心中却有些涩然,又有点莫名地烦躁。
回了家,见母亲还在厨房忙,我也没去打招呼,径直进了卧室。
坐在书桌边发了会儿愣,我终于拿出铅笔,在志愿表上涂了三中的代码。门外依稀有父母的说话声。
我胡乱地在纸上划着,脑中不断回响着下午李蒙浩说的话。
捏着志愿表,我站起身,准备拿出去给父母看看。
母亲尖利的声音传了进来,我皱皱眉,有些不悦,正想开门,却听到父亲的怒吼声:“虞霈,你少给脸不要脸,这婚我离定了!”
我的头“嗡”地响开了。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母亲的声音已带了浓重的哭腔,越发地尖利了。
突然听到父亲一声闷哼,接着就是伴随着母亲尖叫的一声“咚”响。
心里一紧,我冲了出去。
站在走廊的尽头,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父亲的脸上有几道抓痕,手上紧紧地扯着母亲的长发。母亲摔在地上,因为头发被扯住,一时动弹不得,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嘴里不停地骂着。
他们也看见了我,面上尽是惊讶之色。他们都没想到,一向周末留校的我竟会突然回家。
我看到地上的离婚协议书,冷笑几声,疯狂地跑出门。拨通霍霍的手机,我泣不成声:“霍霍……”
三
蹲在小巷的角落里,我抱着膝,低声地哭泣。
头顶上忽然有人叹了一口气,我急忙抹了几把眼泪,抬头却正好撞上林慕禾的目光,那里面藏着些许复杂。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哑声问他。
他又叹了一口气,慢慢蹲下来,递给我一包纸:“擦擦吧。是霍月告诉我的。”
我摇了摇头,又把头埋了下去。
我们极有默契地沉默着。
“我爸妈要离婚了。”过了许久,我才闷闷地出声。
“我知道。”他的语气里似乎隐藏着什么,而我根本无意去探寻。
“你不明白的……”我捂着脸,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父母的事。
我曾经的骄傲与快乐,现在被一点一点撕碎,他不是我,怎么会明白我现在心里那种无以言状的痛,那种震惊与绝望交织的心情。恐惧,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紧紧地缚住,几乎窒息。
“若陌,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绝对的快乐与痛苦,你应该是那个开朗阳光的女孩,你父母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在乎?你现在这样,无非是给自己增加痛苦,而他们就会因此不离婚了吗?若陌,你要坚强。”林慕禾低低地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我抱着头,痛苦地摇着头:“太难了,太难了!林慕禾,我做不到,真的不行。”
林慕禾坐在我身旁,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爸在我还没出生时就出了车祸,留下我和我妈。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独身过了十几年。我也怨过,恨过,可是有什么用呢?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好在她现在谈了对象,快结婚了,这样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我别过头,说:“这不一样。”
林慕禾笑笑:“我只是想说说而已。”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事情?”我看着他,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只要父母都幸福就好,何必介意他们离不离婚?”
“很奇怪的理论。”我忽地笑了出来,“但是,有点道理。”起身拍拍灰,我笑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朝他挥挥手:“我回去面对现实咯!”
只是,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我转过身,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拿出志愿表,我坚决地擦掉原来的痕迹,涂上了九中的代码。
八月二十三日。
站在九中门口,我有些茫然。想起三中,心中有一丝苦涩。后悔吗?我问自己,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踏进教室,我惊得脚步一顿。
李蒙浩见了我也是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我和他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有些尴尬,侧过脸说:“我改了志愿表的。”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
“慕禾他知道你填了三中,把自己的也改了……”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带了些低沉。
我浑身一震,林慕禾他……老天真是会开玩笑。
四
“若陌!”我回头,是林慕禾。
半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些。
“怎么,在街上瞎逛?”他调侃道。
我举起手中的袋子晃了晃:“买点吃的,好带去学校。”
他笑笑,刚要说什么,却听见有个女人在叫他。
他回头:“妈,这里。”他又转过头,看着我,眼里有挣扎,也有坚决。
我不禁疑惑,林慕禾真的有点奇怪。
迎面走来的那个女人,优雅得如同黑天鹅。
一个男人从后面赶上,把一个袋子交给她,她笑着挽了那个人的手臂走来。
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近,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爸。”我生涩地叫着那个男人。
“若儿?”父亲有些惊讶。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飞快地跑开。原来,事实是这样,真讽刺呵。
“呼,呼……”我扶着桥栏,大口地喘着气。
“若陌。”林慕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着一丝迟疑。
我趴在栏杆上,艰难地吐着字:“你其实都知道。”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是,你应该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他又说。
我猛地转过身,指着他吼道:“我知道?我应该知道什么?知道你林慕禾骗了我一年,帮你妈当第三者?知道你一直在我面前装好人?我父母不合又关你什么事?该不该离婚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说!”
林慕禾的脸上也隐隐有了怒色。
“我只是希望看到我妈幸福……”许久,他才叹道。
我侧过脸,冷冷地说:“你这是用多少人的不幸福换来了你妈一个人的幸福。”
“若陌,我……”他上前一步,有些急躁地想拉住我。
我回身又趴在桥栏上,无力地闭上眼。
“滚。”我听见自己说道。
太阳,快落了。
五
我捧着一盆水仙,小心翼翼地走着。
迎面而来的护士笑着朝我点头,看到我手上的花,随口问道:“是给你朋友的吗?”
我回她一个微笑,说:“她喜欢这个。”
她朝病房指了指,说:“快去吧。”言罢便走了。
“霍霍,我来了。”我走进病房,大声喊道。
我一边放下花盆,一边说道:“霍霍,林慕禾转到咱班了,成了我同桌。”
“可是,我不想原谅他,不想……理他。”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病床上的人依然沉睡着,连睫毛都不曾抖动。
我手中一顿:“霍霍,你快起来吧,你都睡了两个月了,都没人陪我说话了。”
病房里,寂静得可怕。
高三,跳动的时光。
我埋首在书堆里,笔下飞快地写着算式,左手抚着额角。
“若陌,快,快!”李蒙浩冲了进来,大喊着。
我懒懒地回了一句:“干什么?”手上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急得一把扯起我:“慕禾要走了!”
我瞟了他一眼,说:“关我什么事?”
“他要去意大利读书,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现在他都快进机场了!”李蒙浩拉着我向门外奔去。
我甩开他的手,揉揉手腕,走回座位。
“你——”李蒙浩满脸怒色。
“他走他的,我去机场干嘛?”我慢慢地说着,又拿起了笔。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真觉得他是故意的?”
我别开脸,咬着唇没有说话。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甩下这句话,飞奔而去。
我笔下一顿,几秒后又开始奋笔疾书。就是知道了,我又能怎样呢。
站在运动场上,看着飞机在天空中划出一条乳白的线,我抬手朝空中挥了挥。
林慕禾,再见。
尾声
我蹲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看着小猫打盹,隐隐地听到轰鸣声。
抬头望着天空,一架飞机正飞过头顶。我伸出手,比出一个四边形框住它。听说当一个人这样做了一百次后,上天就会满足这个人一个愿望。
这已是第九十九架飞机了。
等满了一百后,我应该许什么愿呢。
靠着老槐树,我轻轻地笑了。
身旁,落槐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