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天水围的夜与雾]的愤怒,与[得闲炒饭]的浮华,许鞍华终在[桃姐]中又回归[天水围的日与夜]的淡然,于最简单的剧情中铺陈出最细腻的人情。许鞍华从影至今导演的22部作品,类型题材各异,品质良莠不齐,且很难找到一个一以贯之的世界观,但无论如何最基本的人情不会丢弃。即便[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的潘之常骗了姨妈仅存的感情与一生的积蓄,但仍在姨妈床边守候至天明才起身离开,道似无晴却有晴。
正如自传电影[客途秋恨]中所说的那样,许鞍华自幼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因为母亲是日本人所以一直关系疏离,后又早早出国留学,回国后进入以男性为主体的电视圈,直接以独当一面的姿态挑起大梁,不久父亲离世,养家糊口的重责就落到了她的身上。也许正是这种自小被逼出来的独立性,让许鞍华能跳脱出女性惯常对于男女情爱和血缘亲族的悱恻缠绵,而以一种更为宽阔和冷静的视角来看待人与人间的关系。所以许鞍华对于人情的热衷,很多时是超脱于亲情、友情、爱情外的,就如同[桃姐]中Roger与桃姐的主仆关系。我们姑且称之为许鞍华的第四类情感,这是一种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情感,是人性中最天真、最温暖的部分,比常言的亲情、友情、爱情,往往更为深沉与浩瀚。
爱情之上
许鞍华曾多次讲到自己并不太懂爱情,”我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看到都是浪漫主义的爱情,并不写实。而我的爱情经历都不像书中那般浪漫,所以通常我都是很失望的。“ 她说因此自己的爱情观很”幼稚“、很”老土“,所以这个至今未婚的女子几乎没有拍过什么纯粹的爱情电影,即便讲到爱情也多是悲观的笔触,而更多的时候,她把视线放诸到了爱情之上。
[胡越的故事]开场,胡越自越南偷渡至中国香港,素未谋面的笔友李立君收到他之前的来信,便日日在入境处的铁丝网外守候。作为一名平日里教导罪犯循规向善的社会工作者,李立君却为了胡越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帮他办理了假护照。这个朴素的姑娘从未对胡越说过一个“爱”字,但举手投足、嘴角眉梢,无不是她那无法言说的衷肠。待看到沈青出现,虽有嫉妒,却仍把一笔钱塞给胡越,然后转身离开。她从未对胡越要求过什么,只是单纯的守护,那种天真,比之后胡越与沈青的颠沛更让人感伤。
李立君有点像[书剑恩仇录]和[香香公主]中的霍青桐,深爱的陈家洛移情妹妹香香公主,但她被命运愚弄至此,仍没有任何埋怨,相反的却为负心汉和妹妹祈福,并救他们于危难。同样的还有[男人四十]里的陈文靖,于中学时代爱上国文老师,然后怀孕、被负。但二十年后,当她得知老师已病入膏肓,仍决意去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全然不顾自己是如何载着伤痛走过这二十年。若非心中有深切的悲悯,霍青桐与陈文靖都不可能做到如何宽容与豁达。
更让人不忍的是林耀国,二十年前陪伴文靖去堕胎未遂,而后娶了文靖,并把文靖与老师的儿子安然当作亲生来抚养。文靖去照顾垂死的老师,林耀国也能克服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带着安然来到奄奄一息的老师床前,念出当年老师教他的"“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往日的怨恨在朗朗书声中烟消云散。
类似于林耀国与陈文靖的情感,许鞍华在三年前的[千言万语]中还曾有过更为纯粹的一次书写。苏凤爱上了政治英雄邱明宽,同样的,苏凤怀了明宽的孩子,明宽却与别人结了婚,最后仍是一直守护在身旁的绍东陪着苏凤去打胎。然后苏凤出了车祸而失忆,绍东却一直不离不弃,陪她坐在江边看烟雨迷蒙,一直守到苏凤记起前尘旧事的那一天。绍东对苏凤的守护无疑是最纯粹的那一种,无论周遭政治风云如何变幻,都始终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褪色。这种情感,连同以上提到的许许多多情感一样,虽然都建基于爱情,但都已远不能用“爱情“两个字来概括,而成了一种因为无欲无求而感人肺腑的大爱。这种爱已近乎于佛家的“愿为爱人而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的“石桥禅”,
类似亲情
迄今为止,许鞍华最为人称道的电影,始终是[女人,四十。]和[天水围的日与夜]这样勾画细腻人情的作品,而今行列中又加入了[桃姐]。也许正因为许鞍华虽然独立,但终归是个女性,有着与身具来的敏感和细腻;而许鞍华至今与母亲相依为命,从年幼时的生疏,到而今两个垂垂老人时常手拉手去逛街,这种依存关系的改变,让许鞍华在刻画毫无血缘关系的跨代情感时,经常有类似亲情的动人描画。
[女人,四十。]中的阿娥恐怕是被迫担起照顾公公的重担的,偏偏公公又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大嫂”。公公原本就大男子主义,加上因痴呆而生的孩子气,让常人失去耐心,幸亏大嫂秉性孝顺,内心纯良,才能进入公公那外人无法理喻的世界。与公公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及身患绝症的霞姐所散发的生命尊严,都让阿娥对人伦有了更深刻的体悟,于是她干脆放弃了自己曾引以为生命的工作,全情投入到“大嫂”的身份中去。
影片最后,公公在田野里摘花,之后走到大嫂身边,把花送给了大嫂;男人而后在俯身倒下的那一瞬间,抬头凝望的也是远处的大嫂。即便痴呆如公公,也因为阿娥毫无保留的体恤,而打开了原本封闭的灵魂,幸福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而阿娥在照顾公公的鸡零狗碎、生死离别中,也完成了生命的又一次成长。 [天水围的日与夜]中,贵姐与梁老太一起初的关系同样是疏远的,贵姐在电梯口超她打招呼,梁老太的回应却极其冷淡。但贵姐不以为意,仍旧在超市帮老太买油,让儿子帮老太搬电视、换灯泡,几次下来,梁老太再遇贵姐买鸡蛋,会开始随意地说:”你不是才买过嘛,这么快又要买?“贵姐和梁老太这对近邻除了居住空间上的接近,也开始有了心理空间的交集。
贵姐不是没有自己的母亲,只是自家清贫,而母亲有家境更殷实的弟弟悉心照顾,加上母亲深知自尊心强,所以尽量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只暗暗体恤她的辛劳,所以这对母女反而表面上有种生疏感;梁老太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家人,只是女儿去世,女婿带着孙子重组家庭,故意与老太保持距离,连老太大想见孙子一面,也无法如愿。在回天水围的巴士上,阿婆伤心地把原本要给孙子的金饰塞给了贵姐,而贵姐也没推辞,说:“我帮你收着了,日后你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我都帮你办妥。”阿婆说:“我做鬼都会保佑你和阿安。”清清浅浅的言语之间,离开母亲没了丈夫的贵姐和没了女儿孙子的梁老太,已许了一个类似于养老送终的庄严承诺。
影片最后,梁老太、贵姐和阿安一起过中秋,吃阿安剥的柚子,然后镜头推向窗外,是天水围明灭的灯火,和广场上赏月的人群。《礼记·礼运大同篇》有云:“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不正是如此。
人道主义
当年许鞍华念完电影学院不久,就去了胡金铨的电影公司,做了三个月的文书工作,处理[侠女]的字幕。没过多久,胡金铨了戛纳,许一心想自己拍片就进了电视台。但这短短的三个月,加上那之前许鞍华就深受胡金铨电影影响,所以胡金铨电影中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忠肝义胆,也多少影响了许鞍华。她在漫漫几十年的导演生涯中,与无数合作过的电影人也时常生出类似的侠骨柔肠,像当年梅艳芳抱病参与[半生缘]的拍摄,之后又不计较[男人四十]的戏份,让许鞍华下定决定要拍一部以梅艳芳为主角的电影,虽然最终未能如愿;就像当年许鞍华以一部[投奔怒海]让刘德华在电影界崭露头角,而今[桃姐]正是刘德华的报恩之作。
这种侠骨落实到许鞍华电影,也是她时常在作品中涉及的人生观,就像[胡越的故事]中李立君对于胡越的援助更多仍是出于爱情,但在[投奔怒海]之中,芥川对琴娘的情感,却是许鞍华第一次在自己的电影中牵涉人道的议题。
芥川起初接近琴娘,只是出于新闻摄影师职业的好奇,而琴娘之所以让他进入他们的世界,只是因为生活所迫需要金钱接济。但在日夜相处中,芥川开始真正了解他们的生活中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油滑的处世姿态下,他们仍保有最基本的为人尊严,及对于芥川由衷的感激。在经历了琴娘的弟弟与母亲接连离开人世后,芥川决定帮他们离开越南,为了让他们登上逃离的船只,芥川在警察的追捕下,被吞噬于火海之中。
这不是一个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也不是简简单单因爱情或友情而生的救赎,在许鞍华的镜头下,芥川于琴娘的情感,已接近于一种博大的人道主义,是一种追求众生自由、平等、博爱的世界观。而许鞍华这种近乎人道主义的浩瀚人情,将在后来同样涉及政治议题的[千言万语]中更进一步。
在[千言万语]中,最震慑人心的情感并非前文曾提及的绍东于苏凤的守护,而来自于那个叫做小甘的神父。小甘的角色以意大利传教士甘浩望为原型。他极度理想化,到处为民争取平等的权利,一次又一次以伤害自己身体为代价义无反顾地进行绝食抗议。而当阿东问他这样做有没有用的时候,他答:“有没有用不是马上可以看到的,有些事可能到我死的那天都看不到。”
不同于明宽的实用主义政治理想,小甘的理想主义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念,是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情怀,是一种真正的悲天悯人。小甘的情感不是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的,而是一种博大的人道主义。电影中政治运动的口号与标语始终在变,但小甘对于所有人的慈悲却始终无转移。佛教教义里面有云,慈悲是一种把感情升华,成为众生的大爱,而不是私爱;是一种平等的爱,而不是有选择的爱;也是一种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正正是小甘的写照。
小甘独自绝食到第三天,连起身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但他仍试图去点燃台阶上的蜡烛,待得终于点燃,海风吹来,烛火在风中摇曳,却终未熄灭,那一刻,相信所有的人都会忍不住为小甘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