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里的太阳落得早,傍晚五点多,就将光线收回到山的背后。这时,月亮还在另一边的山岭外,长长的峡谷显得特别幽暗。零零星星散落在山脚下的土屋隐没在浓浓的夜色里,只有窗口透露出的点点灯光在告诉迷路的夜行者,这里还有人烟。这是闽中山区一个仅住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
我在农民朋友阿山家吃罢饭,品尝阿山老婆采制的带梗的粗茶,呆望着门窗外的夜色:在朝南的窗口边摇曳的一杆毛竹,原先是淡淡地融化在夜色里,看不清楚枝杈的轮廓。在不经意的刹那间,豁然一亮,整个窗口的景物就像一幅生动的水墨画。我知道:月亮已经跃上山岭,照亮了半个峡谷。由于长期住在繁华的都市,我对月光已经显得很淡漠了。每当夜色降临,街道两边随处可见的是霓虹灯的闪耀,五光十色,早已把月光稀释得看不到踪影。可是,在这僻静的山村,月光还是那么皎洁,这不能不唤起我一种久违了的孩提时代的惊喜:山里的月儿确实比城里的月儿明亮多了。
借着月光,几个村民来找阿山唠家常,以便打发上床睡觉前那一段的时光。十来平米的小客厅里围坐着十几个男女老少。他们把我这城里来的客人当成新鲜话题的聊天对象。一些问题提得显然有点幼稚,可是,我还是如实回答。也难怪他们的无知,就像阿山的父亲活了八十多岁还没有走出这里的山峦峡谷。一个十七、八岁,梳着一把马尾巴式长发的村姑问得最勤。
你们城里人晚上都喜欢干些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喜欢。打麻将、看电视、上网吧、或者去洗桑拿浴、或者去舞厅跳舞…… 那些男人能请得动陌生的女人吗?
怎么请不动呢?时代变化了,男女都一样。现在的女人比男人更开放,夏天穿着打扮暴露的都是女人。 房东阿山四十来岁,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造林专业户,跑过省城,见过世面。他打趣说:还是城市里的人懂得过日子。不像我们乡下人,一到晚上,不等天黑,就上床睡觉。没事就生孩子,害得乡里的计生干部三天两头往山里跑。
众人哄堂大笑。接着,村民们谈论起成人话题。那个叫阿芳的村姑不好意思地跑出了房门,送她出去的是几个小伙子拿腔作调的鸭叫声。村民们粗鲁的谈笑透露出一种难以表达的焦躁,毕竟外来的风也已经吹进了这片幽静的峡谷。
茶喝多了,小肚子憋得难受。我溜出柴门,在阿山南瓜园的竹篱笆边撒了一泡尿。月亮好圆,在俯瞰着我。整个峡谷流动着泉水一样的月光。我像是置身于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里。隔着竹篱笆,几株向日葵垂着花盘,恭恭敬敬地伫立着,像在谛听悠远的天籁之音。一只野兔从我的胯下窜过,钻进南瓜的藤叶丛中。我觉得周围有许多我看不见的生灵在躁动着。眼下正是酷暑季节,这里的温度比城里的温度要低五、六度,半夜睡觉还得盖棉被。我尽情呼吸着带有青草味的空气,仿佛要排走胸腔中所有从城市里带来的浊气……
突然,一个黑影在我身边闪了一闪,吓了我一跳。在山里,我最怕的是蛇。而怕蛇的潜意识来自于《圣经》,蛇曾唆使夏娃偷吃禁果,毁灭了人类最先的乐园伊甸园。而且蛇外表丑陋,身藏毒液,令人不寒而栗。记得有一次傍晚,我坐面包车去闽中与闽南交界的一个山村采访。车在山路奔驰时,无意中压了一头有一米多长的蛇,蛇头压扁了,大家不好辨别是什么种类的蛇,有的说是七步蛇,有的说是蟒蛇。管它是什么蛇,在这荒山野岭毕竟也算是一道野味。我们把还会摆动尾巴的蛇带到一个乡村小店,请炒菜的村民宰杀做汤了。不知是那做菜的村民没有把蛇毒处理干净,还是蛇那滋阴、降火、排毒的功效发生作用。当我品尝了那顿乳白色的蛇汤之后,屁股痒了一个星期才好。那时,我还以为自己中了蛇毒,可能要死了。从此,我对所有的蛇都心有余悸。当我转身往回走时,迎面看见婷婷玉立的村姑阿芳。她穿着紧身的花布上衣,背着月亮,月色把她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银光。
你一个人傻呆着?想家呀。 不,我在这里换氧。 放什么羊? 想当农民还不容易?明天你就替我家放羊去。 这种氧不是那种羊,山里的空气比城里的空气新鲜多了。我不多呼吸几口,太可惜了。 噢,那跟你换换,你当山里人,我当城里人。 好,你以为城里什么都好?我看你三天就要吵着跑回来。 是吗?城里有那么可怕? 像你长得这么好看,要到城里去?我看你是羊入虎口。你不怕?
你这是夸我,还是吓唬我?阿芳居然还要揪我的耳朵。也许她情窦初开,却又不谙事故,率真得让人心跳。这时,有几个村姑村妇叽叽喳喳地走来了,手里都提着一支塑料桶,桶里堆着衣物。她们要到溪里洗澡和洗衣衫。
村头的山坡后有一段溪流,溪水清澈,长流不断,村里的男男女女常来这里洗浴。傍晚前归男的洗,晚饭后归女的洗,常年累月已成规矩。可见这里远离城市的乡村民风依然纯朴。昨夜,我独自散步,经过溪边,就看见几个村姑村妇在溪里洗澡。沐浴着溶溶的月光,她们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让不得半点邪念。我记得在闽西永定的下洋镇,就洗过几次露天的温泉浴。脚踩石板,头顶云天,四周青山如墙。人的意念随着暖暖的水蒸气飘飘然,恍如天人合一。如今,那里的村民因地制宜,发展经济,盖起了不少澡堂,这倒失去了许多天然的野趣,还不如这里的溪水浴来得自由自在。
月亮越升越高,顺着峡谷奔流而下的小溪,水声潺潺,似乎要把所有的月光都融化在水中,带向遥远的山外。阿芳向我介绍自己的身世:初中毕业后,她从镇里回到家乡,帮父母干一点农活。农闲时,她在屋顶的阳台上数星星、看流云,憧憬山外世界的精彩。当她看到一个个女伴陆续到山外打工时,那颗不甘的心也被人带走了。逢年过节,这些女伴又提着大包小包,衣锦还乡。看到她们打扮时髦,花枝招展的模样,阿芳羡慕中带着几丝妒忌。从她们神秘的眼神里,阿芳一直想知道她们在外面打什么工才会赚那么多钱回来。然而,没有人会明确地告诉她。不久,附近的一段峡谷,被城里来的人承包开发作旅游区。她应聘去当导游。可是,那里的一个“经理”看她年轻貌美,一直要占她的便宜。没有人时经常动手动脚的。有一次,那“经理”借口说他的钱包放在办公室的西装口袋里不见了,有人举报是阿芳偷走的。在搜身查问时,他乘机把阿芳轻薄了一回。带着不白之冤,无助的阿芳只得回到了家。母亲整天拉长着脸,埋怨她说:十个男人九个坏,因为害怕这,你以后不要工作了,不要了,不要接触男人了?还怪她没把篱笆扎牢,惹来了公狗。后来,山里来人,到她家提亲,被她赶出去了。这一辈子,她发誓再也不想做山里人了。只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在城里找到一个较固定的工作,以后找一个自己满意的老公,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也许往事触动了阿芳的隐痛。她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我忙转了话题。张开双臂,作拥抱月亮状:啊!今晚的月亮真美。我在城里就看不到这么美的月亮。
那你以后多来这里看月亮了。
她说她什么活都能干,希望我能在城里帮她找一个合适的工作。最理想的工作是到商店里卖时装,因为从邻居家的彩色电视机里,她看到城里的姑娘都打扮得很亮丽,她渴望自己能溶入城里人的生活流中。可一想到城里一些从山区来的村姑的不幸遭遇,我不由地为她的单纯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不过,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帮她在城里找一个工作。也许有了一个新的希望,阿芳的脸上绽开了如花的笑容,似乎让天上的月亮也失去了光华。但是,在这一个恬静的月夜里,因为我的一个承诺,一向无牵无挂的我,却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回城里后,我就托朋友们四处找适合阿芳干的工作。可是,城里人满为患,到处是下岗工人。还有不少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在找工作。三个月以后,我好不容易在一家电器公司的维修站里,替阿芳谋到一份电话接线员的工作,月收入是七百元。我兴冲冲地赶往山区,没想到,阿芳与父母吵了一架后,已于半个多月前离开村子,到县城里打工去了。阿山悄悄告诉我:昨天,他到县城里卖竹子,看见阿芳坐在一家发廊门口招徕顾客。
发廊!那是什么地方?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仿佛在一夜之间,出现了好多家红灯迷离的发廊。看到那一个个满脸脂粉,坦胸露肚的女人坐在店门口,暧昧地招呼过客。我想,那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所在。在那里进出的男人中,肯定有比那个“经理”更可恶更可怕的男人。如果是因为我没有能耐及时帮助阿芳找到工作,从而改变了一位如花少女的人生道路,我将内疚一生。但愿阿山那天多喝了几杯白酒,看错了眼……
当晚,我失眠了,独自徘徊在峡谷的小道上。月夜如昼,头顶上的月亮苍白得像一个少女冰凉的脸庞,那打湿了路边野花野草的露水,不就是月亮滴下的眼泪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