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邪道是最古老的古董街,路面黑色的沥青,多年来一层层地铺上,象是古老年间漆棺材似的,不下雨,也显得湿湿重重。这条狭隘的街道倚着山坡,路面不是上倾,就是下斜,两旁旧式的楼房,向水中倒影似的歪斜立着。古董店一家家,小店面,窄窄的门,犹如水底洞穴,里面总是幽幽暗暗的。
慕容紫苡恍恍惚惚地来到了位于玉邪道最尽头的“玄玉”,一走进这家“玄玉”,那只古玉镯子就攫住她的目光。店里很黑,没有开灯,只有那不知名的熏香,淡淡地萦绕在空气中。玉镯就静静地躺在玻璃柜一角,闪着青翠欲滴的光彩,好像在漆黑的深海里,一线天光照亮一圈水,碧莹莹的。旁边一大堆昏昏浊浊的仿古玉,更衬出它的卓越风姿。紫珞给迷住了。
坐在柜后的老板,啪一声开了灯,他双眼上下打量着紫珞,从柜中取出了那只镯子,递了过去,她接过玉镯,摊在掌心细看,颜色反而没有方才暗地里鲜明。草绿色,入过土陪过葬,所以有褐色的矿物沁痕。她一看形制,就知道应该是周朝的东西,不是一般人所带的翡翠那种圆身玉镯,而是扁身的筒形镯,而且镯身厚薄粗细略为不匀,这都是汉朝以前玉镯的特征。幸亏是素身,如果有雕工,只怕她是绝对买不起了,紫珞心想。
“玄玉”的老板一双乌黑眼珠子,一直死死盯着紫苡的脸,面色阴晴不定,嘴角蠕动了两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没有说什么。这时,从柜后深处传出了声音:“小姐似乎很喜欢这只玉镯?”
“魅?”老板低吁一声,语气中似有些许不安?
紫苡抬头,循着声音向柜后望去。
一名年轻男子从柜后走出,一席青色长袍,与周围的古董甚是相称,一张脸消瘦俊美,虽然笑着,但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笑意。
“小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嗯?”
“你喜欢这只玉镯吗?”
“这只玉镯很漂亮,感觉很显眼,很……神秘。”紫苡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比“神秘”二字更贴切的形容词了,“或许也是有缘吧,我第一眼就被它迷住了。”
“有缘?哈哈哈……”年轻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有缘?说得好,确实是有缘。”
“请问,这只镯子你们打算卖多少钱?”紫苡小心翼翼地问着,心中不免有些懊恼刚才的回答。
“小姐,这只玉镯不卖的。”老板说道。
“不卖?为什么?”
“因为它‘过山’了。”
“过山?”紫苡听得一片茫然。
“我来解释吧,”年轻男子走到她身边,倾身向她,用手指点玉镯说:“你看见没有?镯身这里有细细的一圈,首尾相接的裂痕,只是没有裂到心里去,所以玉镯没断。生了这种‘过山’裂痕,就没有市场价值了,所以就只能放在玻璃柜里做做展示了。”
“不过,”年轻男子斜着眼,瞥了一下紫苡,“看在小姐是真心喜欢它,也或者你们是真的有缘,这只镯子就送给你吧!”
“什么?魅?”老板大叫道。
“真的?”紫苡似乎还没有从失望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睁大眼睛,看着年轻男子。
“当然是真的!来,我帮你戴上吧!”年轻男子拿过玉镯,对老板说:“魉,去把毛巾拿来!”
老板不满地看了眼年轻男子,极不情愿地到柜后取来了一条抹了肥皂的毛巾。
年轻男子接过毛巾,用他修长的手,执起紫苡雪白的腕子,慢慢在她葱茎一般嫩白的手指上抹肥皂,然后小心地把她的五指拢起,轻轻一用力,这只两千多年的玉镯就滑溜溜地套上了紫珞的腕子。
直到感觉到了手腕上的沉重,紫苡才相信这不是做梦,自己真的拥有了这只古玉镯。她向年轻男子和老板连连道谢,便离开了“玄玉”,如来时般恍恍惚惚。
※ ※ ※ ※ ※ ※ ※ ※ ※
“魅,为什么要这样做?”老板气愤地说。
“为什么不?”年轻男子轻瞥了一下他,随手拿起一枝玉簪把玩着说:“这是她命中注定的!”
“可是……”
“魉?”年轻男子放下了玉簪,靠在雕龙屏风旁,冷冷的看着老板。
“我只是觉得现在就……”他顿了一下,看了眼年轻男子,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太早了些。”
年轻男子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走到檀木桌前,把玩起青玉杯。
老板见年轻男子不在理会自己,便又回到柜后,等待下一位客人。
……
※ ※ ※ ※ ※ ※ ※ ※
二
戴上镯子当天晚上,紫苡就大泻,连泻七次,跑了一整夜的厕所。第二天虚弱到在床上瘫了一整天。她猜不出吃坏了什么,因为晚饭是妈妈做的,在家吃的。到了第三天,方能起床走动,当晚又染上重感冒,奇怪的是,春日阳和,怎么会患感冒?感冒还没痊愈,她便撑着回学校上班,接着感冒转成了支气管炎,她咳到嗓子都哑了,咳嗽老不好,一拖二十多天。
一个黄昏,她独自坐在阳台上歇息,橙黄的落日,在海上遍撒金屑。她不经意地瞥了腕上的玉镯一眼,却大吃一惊:在斜辉照射之下,玉镯的面貌竟与以前完全不同。原来死板的草绿色,现在转为青碧,鲜嫩犹如初生的嫩叶芽,而褐色的沁痕,已演变出许多层次,有深咖啡色,浅棕色,橘红色,甚至,她举起手让镯子对着落日,竟有几丝红似血痕!仅仅一个多月,怎么会变得那么娇艳?而且娇艳得那么古怪?紫珞一面咳,一面瞪住镯子,心中有点发毛,她打算去请教行家。也许蓝田老先生说得出道理,他对古玉的灵异事最有心得。
“蓝田老师,我知道古玉戴在身上,颜色会转润,但一个月就变得这么鲜艳,可能吗?”
“有一种说法,转润是因为吸了人气的缘故。不过,一个月起这么大的变化连我也没有见过。”
“蓝田老师,你看,这里几丝红沁,红得象血,是昨天才发现的。”
“有人说这种红是人血渗透而成,当然不足为信。应该是矿物质沁入而造成的颜色变化。”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一个月,由戴上它那一天起,我身体一直不好,各种病都快要生遍了,会不会跟玉镯有关?这是个‘过山’镯子。”
“有可能,通常‘过山’镯已经替主人当过一次灾了,多数是主人摔倒,人安然无恙,玉镯却撞出‘过山’裂痕。既然这玉镯已经替以前的主人挡过一次灾,它可以说失去了避邪的作用,不能保护你了。”
紫苡想,怪不得自己会生病了。
回到家,紫苡便用肥皂水把玉镯脱了下来。怪诞的是,第二天,她的咳嗽就减轻了很多,第三天,居然痊愈了,难道这场病真的是玉镯惹的吗?她把它放在红绒的首饰盒里,每次打开盒拿首饰,它都射出碧油油,娇艳诱人的光泽,甚至把旁边的碎钻首饰都比了下去。可是紫珞一直没有戴它。偶尔拿出来把玩一下,也从来没有因为碰过这“过山”镯而生什么病痛。
※ ※ ※ ※ ※ ※ ※ ※ ※
三
到了夏天,几个朋友相约去海边游泳,紫苡的人缘很好,当然也在其中。出门前,化好了妆,打开首饰盒取出那对东陵玉耳针,瞥了古玉镯一眼,突然心中一动,想到她游泳衣的款式是复古的中式,与玉镯很相配,白底淡水墨图案的泳衣显得她的身材更为修长,这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不但能突出衣饰的协调,还能频添一分雅致。于是,古玉镯又套上了她的手腕。
入了海,紫苡犹如水中鱼儿般自由自在地畅游,难怪朋友们都爱叫她“小美人鱼”了。这不,一群泳技不精的朋友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紫苡游到尚离海滩三十公尺左右,突然抽起筋来,由戴镯子的左手开始抽,然后左脚抽。她惊恐地挣扎,四周是一片无情的、逼人的晶蓝。灌了几口水之后,她的神志模糊起来,好像有个人一把抓住她的左手,用力拖她穿越晶蓝的海水。
紫苡听到水声激激地划过她耳边,可是她睁不开眼,而那只手,救她的手,仍然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拖她在水中疾驰前进。忽然耳际不再是水声,而是呼呼的风声。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空中飞行,片片白云在脚下急速往后退。再往前看,一个身穿中国古装白色长袍的人,正拖着她的手飞。这是梦吗?她记得自己多少曾梦过在空中飞翔,这一定是个梦!
白衣人是谁呢?他的衣袂飘飘。蓦地,他回过头来,把紫苡吓得心中一颤,一张多么怪异的脸,俊美的脸上,有一层青气,双眼像京剧小生似的斜飞吊起,而斜飞的眼中,竟是,竟是一对晶绿的眼珠子。他冷冷的扫紫珞一眼,令她心中充满慌感。因为那一眼有很深的恨意,也有非常露骨的轻蔑。紫珞惶惑地寻思:他是谁?他为什么恨她?既然恨她又为什么救她?他是外星人吗?他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他再也没有回头,只拉着她飞跃青冥。紫苡发现身上的泳衣不见了,全身赤精,耳环、手镯,统统不见了。但她觉得赤身与这个男子单独在一起,竟然完全没有不自然的感觉。也许因为这个绿眼珠的男子根本不在乎她。虽然只跟她打过一个照面,她却感觉得到,再他眼中,自己只是个仇恨的对象,她玲珑的身材,秀媚的脸庞,对他不会起一丝作用。渐渐地,紫苡失去了速度感。她忘记了自己仍在飞行,也不再意识到有人拖住她飞。整个人像是虚浮在太空,周围一片茫茫。
蓦地,紫苡耳边铿一声,她惊觉过来,只见下方忽然出现一望无际地大莽林,白袍男子拖着她的手俯冲下去。她看见这郁郁森森的莽林中心,有一片开辟的土地,人烟稠密,有座黄色砂石砌成的城池,或许是什么蛮荒之地的都邑罢。白袍男子拖着她飞向城中央,四面高墙围住一大片亭台楼阁,那气派有点像王府。丝竹管弦之声由一座殿袅袅升起。他们凌空飞入那座殿,落日斜辉射在殿前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朱雀殿”三字闪着耀眼的金光。紫珞想,他们怕是擅入了某国的神殿了吧!唉,这个梦可真象小说的情节,等醒过来,倒也可以写部小说了。
大殿里香烟萦绕,两旁各站着二十位妙龄少女,手中都持着一支孔雀羽毛,在殿深处是一只黄金铸成的大鸟,金光闪闪,周围绕着红光,甚是华丽,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四神之一的“朱雀”吧!在朱雀象前,跪着一名紫衣少女,手中拿一支由白孔雀羽毛制成的白色拂尘,口中正念念有词。白衣人带着紫苡飞到紫衣少女面前,紫苡一看到少女的脸,吓得差一点从空中跌下来,这位少女的相貌神情,竟与她一模一样,天下有这么相像的人吗?紫苡一转念之间,她已进入少女的身体之内,跪于朱雀象前。
※ ※ ※ ※ ※ ※ ※ ※
“玄玉”中,年轻男子、老板正和另两位同样俊美的男子围坐在檀木桌前品着香茗,四人均是一袭青衫,甚是风流。
此时,位于“玄玉”南墙上的朱雀图突然发出了红光,血般的红光从画中倾泻而出,直射入长空。
“轰—”随着红光在云雾中的消失,本该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竟突然乌云密布,雷电不觉,不少顷,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看来,封印快解开了。”年轻男子抿了口茶说。
“那—”老板急忙问道,“那个女孩会怎样?”
“呵呵,魉,你倒是很担心她嘛!”银发男子瞥了眼身旁一言不发,正在喝茶的男子一眼,坏坏地凑到他耳边说:“魑,你猜,魉该不会是动了凡心吧!”
那名男子闻言,抬头拢了拢眉,看着老板。
老板急得满脸通红,急道:“没……没……别听魍胡说,我只是……只是……”
“哈哈哈……”银发男子一手指着老板,笑得前俯后仰,“魉,你还真是……哈哈……真是可爱!”
年轻男子同情地看着老板的窘样,暗自庆幸被魍捉弄的不是自己。
那名一言不发的男子看着他们三人笑闹追逐,又低下头继续品茗,只是嘴角似乎多了抹笑意。
………………
四
是的,我就是周朝琉璃国的巫女,地位在国内仅次于皇上和大祭司。我的名字叫紫璎!我连忙抬起头,找那个带我灵魂归窍的人,那个绿眼睛的白衣男子。他仍在大殿的梁上飞翔,满殿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全身的轮廓已转淡,象春日的游丝。
此时,丝竹弦乐又渐响起,一位身穿白色罗衫的少女徐徐步入殿中央,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那白衣人朝少女缓缓降下,少女正举起双手挥动水袖,袖子落下来,露出她的皓腕。现在,白衣人的轮廓已经淡到不能再淡,变成一团淡淡的青光,绕住那少女的左手,青光倏地缩小,化成一只青玉镯子,套在少女的手腕上。
我认出来了,少女腕上的玉镯,就是多少个朝代以后,我买的那个“过山”玉镯,只是现在上面还没有沁色,显然还没有入过土,上面也没有一丝裂痕。这白衣男子原来是这玉镯的精灵,怪不得她的神态不沾一点人气,也怪不得他脸上、他眼珠子里都是青莹莹的,他的本质就是青玉嘛!
我打量那个少女,赫然发现她的五官与我竟是如此相似,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烟济,齿如瓢犀,臻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跟我完全相同。我苦思,那只最后终究属于我的青玉镯,现在为什么会在她身上呢?难道她是我另一个化身?
“哈哈哈……琰老啊,你可真是生了两个好女儿啊!”
忽地,耳边变得十分喧闹,我忙定心安神,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离开“朱雀殿”。此刻,我正与那名象极了我的少女相向而坐——
等等,两个女儿?
难道,她和我是姊妹?
不错,她正是我的孪生妹妹,慕容紫珞,是琉璃国的朱雀圣女,同我一般,正值双八年华,是琉璃国的国师慕容琰的女儿。
“哪里哪里,过奖了!”父亲一边捋着胡子,一边说,言语中虽然客套,但神情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
“我说琰老啊,你府上这两颗明珠,一个似空谷幽兰,飘然出尘;一个似牡丹芙蓉,飘逸优雅。”
“就是啊,琰老好福气啊!”
“呵呵,不知道哪家公子有福气,可以娶到你这两个宝贝女儿!”
“呵呵,随缘,随缘吧!”
…………………………
我手持着酒杯,听着父亲与王公文武们的客套,眼角却瞟着坐于首席的太子婴齐。他身材魁梧,跌坐也比别人高一截。他没有望过来,只是放下双手捧着的耳杯,双眼平视,举止温文,到底是受过中原文化的教化。怕是只有这般男子,才配得上我堂堂巫女吧!心中忖思着,蓦地抬头,发现他已移动视线,转向这边,眼中满是笑意。
“呀……”我低声娇吁一声,忙低下头,垂眼间,发现紫珞也是含娇带怯,脸上满是红晕,莫非?莫非她也心仪于他?
生平第一次,我从自己的孪生妹妹身上感受到了危机感!
※ ※ ※ ※ ※ ※ ※ ※
五
夜,渐渐深了,残月已然升至冬天,孤伶伶地挂于树梢间。我躺在榻上,犹思着晚宴上紫珞含娇带怯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烦躁,辗转难以入眠,便披上夜衣,在后花园中散步。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是紫珞在抚琴。不对,怎么还有笛声?我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便快步走到合欢树后。
只见,紫珞正坐在望月亭中轻抚着红玉古琴,周围是轻烟鸟绕,宛若落入凡间的仙子,身旁有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引笛合奏,鸾凤合鸣,甚是和谐。
正在我寻思着这个男子是谁的时候,琴声与笛声哑然而止,男子
转过身来,与紫珞四目相对,彼此间散不去的,是浓浓的情意。
天哪!这男子竟会是,竟会是婴齐?难道他们二人早已两情相悦?这不可能,绝不可能的!婴齐是我的,我才是他的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我踉跄地回到闺房,脑海中尽是他们浓情蜜意的双眸,挥之不去,久久,久久……
“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输给紫珞那个小丫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背叛我的意愿!
“背叛?”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没错,只有这样,我才能拥有婴齐的整个人、整颗心,独享他一生的宠爱。想到这些,我嘴角不自觉地盛开了一朵残酷的笑容。
※ ※ ※ ※ ※ ※ ※ ※
翌日,我邀了婴齐在花园品茶、赏月。原本,他还有些犹豫,后来,听说紫珞也一道,便欣然答应了。
黄昏时分,二皇子琮依约来到了紫珞的闺房。此时,紫珞早已被我灌下千日酒与合欢汤,赤身裸体,软绵绵地躺在香床上,身上,只盖了一帷水红色的薄纱,衬着她雪白的肌肤,甚是诱人,而手腕上的青玉镯子,碧光莹莹,愈发显得耀眼。瞧着珞那副垂涎三尺,迫不及待的德性,我心中顿觉恶心,“哼,要不是为了婴齐,我哪会把自己的妹妹给这种人糟蹋!”想着床上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即将与珞翻云覆雨,身上顿感不舒服,便朝珞使了一个眼神,闭门而去。
是夜,婴齐如约而至,刚走进花园,便听见望月亭中响起优雅的琴声,铮铮纵纵,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琴声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响遏行云;时而低沉,如泉水下滩,呜咽幽怨;时而入风卷珠帘。仿佛一个多情的种子,在花间月下倾吐如怨如幕、如泣如诉的心曲似的。
婴齐凝神倾听,如痴如醉,不觉把玉笛送至唇边,和着琴韵荡漾,忽而飘到半天云里,忽而跌入无低深渊,忽而热烈迫切,忽而凄凉悲哀。一曲终了,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陷入沉沉的迷茫。
“紫珞——”婴齐低呼一声,剑步走入亭中,抱住了在亭中抚琴的女子。
“大太子,小女子是紫璎!”我连忙推开婴齐,满面羞红地说道。
“咳——”婴齐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难掩尴尬地持起石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顿觉清香满口,舌根生津,沁人心脾,不由连连称赞:“好茶,好茶!”
我微微笑着说:“这茶叶不过是闽中银毫,好就好在烹茶用的水,是取自玉山顶上的泉水;烧水用的柴,则是松柏枝,再加上茶具一律用砂器,不沾铜铁,所以茶味格外清香醇厚。”
婴齐闻言,点头赞道:“紫璎姑娘不愧是本国的巫女,果然是才貌双全啊!”
“太子过奖了,小女子哪比得上紫珞妹妹啊!”我含羞带怯地垂下眼睑,心中暗自思忖:今晚,我就要彻底把紫珞从你的心中赶走。
“对了,紫珞姑娘怎么……”
“就是,这丫头,邀了我们,自己却迟迟未来。不如,我们到她的圣女宫去找找吧!”
“这……似乎不妥吧?”
“有何不妥?就有劳太子移驾了!”我俏皮地作揖。
“好……好吧!”
※ ※ ※ ※ ※ ※ ※ ※
“紫珞,你这丫头,邀了人家品茶、赏月,你自己倒……”我边说着,便推开了寝宫的门。天啊,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瞬间,我呆在了原处。
猩红的帷帐被风轻轻撩动,再也者不住这满室的旖旎风情,从空气中弥漫的呻吟声及急促的喘息声,不难猜测,这薄纱后是一对情欲正浓,正相携共赴巫山的男女。
“嘶——”婴齐疾步上前,一把扯下了这碍眼的帷帐,映入眼底的,一个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子,此刻正赤裸裸地躺在别的男人的身下,满脸红晕,朱唇半启,闭着双眼,霎是性感风流;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正趴在自己心爱的女子身上,此刻,正因为有人坏了好事,而怒目相对。
“皇兄——”琮这才发现是太子到了,便裹上外衣,急忙起身。
“齐——”紫珞闻声,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满是水雾,惊恐地望向婴齐。
婴齐冷眼看着二人对自己的背叛,一言不发,脸上满是鄙夷,冷哼一声,随即甩袖而去。
“齐——,齐——”身后是紫珞绝望的呼唤声。
※ ※ ※ ※ ※ ※ ※ ※
六
第二日,圣女殿便传出紫珞自缢的消息。我闻讯而至,看着昔日与自己同榻而眠,无话不谈的妹妹,如今悬于梁下,心中不免感慨万千,顿觉伤心,不自觉得流下了眼泪。
我摆摆手,命侍女们把紫珞放下。刚松开白绫,她的身体便道下了,手臂重重的摔在地上,玉镯“铿”一声,奇怪,这一声似耳畔的巨钟,回响震得我晕眩。她的面孔正对着我,简直就是我自己的面孔。当上太子妃后,我在梦中几次见过自己这副模样:五官扭曲,口中缓缓流出一道血,粉红的舌头吐出一大截。我全身发软,倒在柱子下,不知死的是她还是我。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漆黑,我躺在地上,感觉得出地面不象宫里光滑的漆木地板,而是粗糙的木板,我嗅出此地的空气很潮湿。渐渐地,我眼睛习惯了这里的幽暗。我沿着黑暗的通道,摸索着出口。没想到,通道尽头却是一个房间。这房间五彩缤纷,漆木架上一盏巨型的朱雀灯,发出淡黄色的光芒,映射墙上的彩绘,一面是只金色的朱雀,另一面是荷花图。在房间正中,有一把血玉古琴,一位白衣女子正背对着我抚琴: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这分明就是紫珞的声音啊!
“紫珞!”我轻唤一声。
“姐姐,你来看我了?”白衣女子停止了抚琴,缓缓起身,转过头来。果然是紫珞,依旧是与我一般模样的脸,只是消瘦、苍白了许多,显得愈加惹人恋爱。
“紫珞,你没死?”我颤抖地说道。
“姐姐,你胡说些什么啊?”紫珞轻笑一声,边说着,边向我走来,脸上虽然笑着,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笑意,双眸中透着恨意,“我已经死了啊,这儿便是我的墓室了。”
紫珞死了!我现在在墓室!难道,他们发现了我的阴谋,把我赐死了?思及此,我犹如跌入万丈冰窟,顿感一阵凉意袭来。
“姐姐,真没想到,我们之间的情意,竟然比不过一个男人!你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你难道忘记了,我们曾经是一对形影不离,万人羡慕的好姐妹吗?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咳是血浓于水的孪生姐妹啊……”紫珞哽咽着,掩面低泣。
一番话,犹如一记闷棍,把我打醒。是啊,若不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紫珞也不会被琮给糟蹋了;若不是因为我的妒忌,紫珞也不会在这双八年华,含恨自缢;若不是我,紫珞也不会……“回想着与紫珞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我也在忍不住心中的伤痛与自责,失声痛哭。
此刻,黑黝黝的通道中突然充满青色的光芒,青光层层包围我,象四堵无形的墙,向我逼近,我闷得喘不过气来。青光之中传来清越的男声:“现在你终于觉悟了罢?看,你作的孽!罪恶深重!我,就是青玉镯的精灵!告诉你,你根本没有死,是我把你由阳世带到这个幽冥的世界,让你这个祸首,也尝尝死亡的滋味!”
这个冷酷的声音令我心寒,周围的青光大炽,非常刺眼,我受不了得闭上了双目,那些青光变得好象流质一样,在我身体周围激荡,我肯定已经离开了墓道,因为周围长波荡漾,应该是很广阔的空间。我仍睁不开眼,耳边又传来那清越的声音:“我的女主人是个多么圣洁的女人!如今却因为你的私欲而名节俱毁,只能选择自缢,这一切全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
“自从上个世纪我出土以后,就一直在人间寻找你。在这一百年间,我换了无数个主人,凡购得我的人,都会病痛不断,灾祸不绝,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把我出手。我这般作祟,全是为了寻找你。哼!现在,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这些话,我听得心中发颤,四肢发冷。我感到周围的水波由四面八方推挤我,这种经验我经历过。对了,是和朋友们去海边游泳,我的左手突然抽筋,无助地隔在海水之中。是的,现在紫苡还没有脱险。我睁开眼,上下四方都是清莹莹的海水,我闷不住气了,水灌入我口中,鼻中,我一呛,神志开始模糊起来……
当我神志再次清明,发现四周是茫茫一片白雾,白雾之外依稀有四、五个朦胧的人影,转来转去,还依稀听见一些细微的人声以及浪涛声。我睡在木板地面,这地面摇摇晃晃的,必定是甲板,他们把我救上游艇了。可是,我叫又叫不出声,全身动弹不了。我与阳世之间那道白雾好浓好厚。
忽然,在正前方,浓雾圈里。他立在三步之外,双腿张开,马步稳扎。双眼绿光闪闪直盯着我。俊脸上的青气,瞬息大盛,他举起双手,双手之间扬起一条白绫带。一步一步,朝我逼近,双手一挥,百绫带套向我的脖子……
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