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有宽容的人格,却少有怜悯的心情——路都是自己选的。
——郭珊·《迟到十年的回信》
十八岁。初次远行。于四川。
着手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便意味着和两年之前的自己重逢。本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却在某段熟悉的字迹中如影随形。人似乎一开始总是害怕遗忘,而后又担心铭心刻骨,终会和现实的世态渐行渐远。直到某日从某个梦境中醒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最大限度的洒脱,终究是和该告别的告别,该放弃的放弃,而阔别之后的重逢,总会让人寝食难安或是无所适从。你知晓当初的他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要以现在的心情去触碰那些孤独和无奈,深入岁月的罅隙深处拾荒。尽管时光深处的模样已无法辨认。但有些心情,却在浮生之内无法变更。
你只记得,踏上旅途的行囊之中,只带了三本书,一本是惟给你的《澜本嫁衣》,另两本是他们给你的留言本。至始至终,它们依旧珍藏在你的衣橱之中,你始终未阅。你始终相信。有些记忆,背负着上路会让你心安,有些话,看过一遍便会弥留心底,至死也无法忘怀,你始终会怀念那些隐约透露着稚气未脱的豪言壮语。比如总会有人会在空旷的操场上大声示爱,总有人在一场酩酊之后不小心道破了某些秘密,总有人会在某次小考失利后立下不大可能实现的“军令状”……这些你都会有所怀念,但当时却会表现得毫不在意,仿佛置身于世界的喧嚣之外。你始终是一个人。该笑时笑,该玩时玩,该疯时疯。只是,你却不会哭,至少这种煽情的本领,你还未在俗世里坚定不移地运用。
你终究是个死于感情荒途中的歌者。因为有所忌讳,所以人前落泪的本事,似乎更让你难以启齿。你可以为你心爱的人打包行李,可以为她料理一些的琐碎之事。但你终究不会说爱,不会在她离别之前来个深邃如井的拥抱。你只会目光游离地故作镇定,装作一切都会和好如初。其实,站台上你目光如炬,你多希望不远处关于她的焦距不会散开,只是分别的地点你始终未吐一字,就是最后的再见,也湮没在汽笛声中。你知道她听不见,但其实又有多少话,你又道与旁人?你完成的只是一种心安。再见说给自己听,便是宣誓着再也不见的讽刺。
而在你十八岁的旅途中,竟不愿说出再见二字。于你觉得,那些年岁里的中伤,唯有远离,才可以得以短暂的舒缓。终究是孩子时代的倔强,叛逆外加自主,便也成全了当今的一切,包括爱。尽管我知道,你亦想亲自拜别母亲,只是话自口中,竟有种难于言表的羞涩。你害怕眼泪,害怕这种内心深处的分泌之物会腐蚀你故作坚定的心、故作有所把握的伪装。其实离别的前晚你已拟好书信。你相信,人去楼空之后,母亲总会在你房间小憩。或流泪,或长吁短叹,自言自语。只是这一切的状况并非你能把握,因为你知道,自己已无法在她啜泣的时候为她擦拭泪痕,无法为她轻捋后背,告诉她走得再远,终究不会远离她心之窠臼。你偷偷留下的,只是一种慰藉或者体谅。你能揣摩母亲读到那封信时的心情,尽管无一问候的简讯或是电话详询,你亦深知,母亲会笑着流泪看完一封信笺。于她,所有的心事能得到理解和认知,必定会放下于你成年之前的些许亏欠和内疚。
只是,那时年少,你把执拗当成是保护自己的面具。外人所言的冷漠,便是疏远彼此。你始终相信,没有人进来的世界便少了中伤,没有人靠近的臂弯,便是一种纯净的孤独,这孤独里虽然只有左手握右手的温度,但至少没有流失的温度,自给自足,便是那时你坚定不移的信仰。
而这般信仰,待你如今细细审视,竟是一种错的离谱的自卫暗战。还好你没有养成性格孤僻的恶疾。还好生活并不会因为某些人的离开而显得有多大改变。你只是偶尔会感觉空旷的屋子盛不满尘世间所有的温暖,对面的灯火似乎总比自家的明亮,至于满大街来去匆忙的车流,你始终相信,人世间的孤独,总会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而你只是看,从没加以论断或是有所谈及,你只会对着车影黯淡的方向,指着远方。其实有多远,至今未详。
你似乎已经恋上了这种独处的机会。各做各事,无人问津或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事实,如果那是生命中关于此生的赠予,你亦接受,只是你从来不说。你只会在日记的夹层里写下大段大段的不满,模棱两可的爱与不爱,然后对待母亲为你所报的辅导班,大多时候你并不乐意,但少有抵触。你仍会靠近一个灵魂深处和你雷同的孤独,然后告诉自己,唯有尽快完成成长,才会保全这仅存的爱,或许挣脱怀抱,完成解脱。
于是,日复一日中你终究是完成了母亲所交代的一切,只是话语依旧稀少,目光依旧空旷如井,直至某天挚友与你谈心,她说,为什么我总从你眼里看到一丝深不见底的忧郁,外加不可言语的不安定。你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年的郁郁寡欢,终究是写在脸上,很多人企图靠近你,却是只能隔岸观火。终究是没有人愿意赶赴一场前途未卜的结局而远离你。而你,继续端坐在生活的枯井之内,坐井观天,继续之乎者也的百无聊赖,织就一身看似雍容华贵,却已爬满虱子的锦帛。
我听见锦帛断裂的声音。在你的内心深处传来回想。在你即将踏上十八岁的征途之上。你终是知晓,这些年的沉默在破茧时刻能博得母亲一笑。她是跳跃的。如烟花一般的笑靥,却在你心里比烟花还寂寞。
你知道眼前的这个视你为一切的女子,光芒的背后付出多么隐忍的代价。街坊邻里的道听途说或是家族里恶意的诋毁,都让你如芒在背。只是她依旧一如镇定,心无旁骛,终是用一种无须解释的姿态诠释着一切。你亦亲眼见过她流泪。或在灯火全熄的晚上,或在某个说到心坎的电话之后,只是,面对你时她依旧会面不改色,依旧会用微笑洗濯曾经忐忑不安,略有恐惧的表情。你是感激她的,甚至是依赖,但你从未想到,原来一直以来,她亦是这般依赖你。甚至是你选择远行时,她依旧不提一字,只会在一切尘埃落定是嚎啕大哭。或许她真的是该哭了,这些年的心酸和悲喜,终于盼到了你能独撑一面的机会。
只是她亦未知。在她哭泣的那个傍晚,你心如蚁噬,反复对着镜子里“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的字画,强力遏制内心深处的梗咽。你只是感觉到猝不及防的心疼来袭,继而是哭过之后无力挣脱的疲惫,久而久之便完成了一场睡眠,而梦中醒来,却是母亲不知何时进来为你盖上的棉被,你反复问自己,真的要开始一个人的旅程了么?真的要让相依为命的母亲,一个人在漫长的黑夜中枕着你的名字入眠么?
一切谜团终究是在你选择踏往蜀地的时刻得到答案。你曾想改变主意,取得母亲的同意再重来一遍。只是母亲并未允许,她知道你心底的想法,亦亲眼见证你在高三那般炼狱里蜕变。只是一切都太苦了,太苦了,熬的不只是体肤,更是心智的历练。她能想到的,便是你要扛起多大的压力再来一遍。于你,于母亲,都是一场无法洞知的茫然。你终究是妥协于母亲的劝导,甚至是想成全她这些年一直渴盼实现的愿望。只是,你不忍面对分离,你害怕母亲夜间无眠,一个人开着点灯翻看照片的场景。害怕她旧疾复发,连个可以托付或是搀扶的人都没有。害怕她受人排挤,自己却未能拉她一把……
此刻你想起了他。那个平淡得几乎让你忘却的他。你才想到,原来生命之中似乎还有这么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只是关于他的记忆,那么少,那么稀疏,渐渐渐渐,你才发觉这些年的鲜有联系已经让你失去了有关他的音讯,你只知道该喊他父亲,只是电话未知,语音未详,自母亲与你搬离旧地时就少有谈及,于至于当时你信念全无,仿佛触碰到根深蒂固的禁忌。你终是领悟到,有些缘分,在分开之后,真的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终于你还是选择了一个人离开。母亲曾在一次晚宴上提起要送你一程,但你断然拒绝。期间你似乎还想通过一些言语刻薄的形式与她对峙,让她在怄气之下忽略到你的离开。只是你终究没有说出,你害怕话说到某句开始哽咽,然后是不可抑制的潸然泪下。
离别的当日你没说再见,甚至于未言一句。你只是吱声应答母亲的叮嘱,然后任她一次次握紧你的手心。你知道,无论握得再紧,终会离别,终会和温暖的小岛告别一段时间。上车之前你有仔细端详了一下母亲,那天她化了淡妆,整齐地盘起鬓发,整个人看起来略显精神。只是自眼角跃起的鱼尾纹让你心疼,你忽然觉得,岁月真的让母亲的容颜黯淡不少,那些故作洒脱的笑靥,却在你油然而生一丝落寞。
汽笛扬起。你只是长吸了一口气便上了车,头也不回。母亲体态得宜地在身后挥手。没有叮嘱,没有流泪,她只是注视着奔驰的列车,自她眸子里渐行渐远。而你,止不住的泪流,却谁也看不见……
你终究是个羞于表达的人。尽管你内心对她有多么深切的不舍和爱惜。你始终觉得,爱如烟花,稍瞬即逝。但这场花火,却是燃起你生命璀璨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