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岁的我跟六十八岁的她之间除了无言的沉默之外再无其他，一切语言在我们之间都仿佛失去了他们原有的意义与色彩。倒不是因为我们已经达到了无需言语的默契，而是彼此认为一句话都是多余的。所以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每天清晨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不是在灶台边忙着做饭，就是忙着喂猪、喂狗、还有那几只她眼中宝贝的不得了的老母鸡。穿好衣服，我会自己找食吃(方言即吃饭)，其实我知道她早已将我的早饭做好放在饭厨里了。就这样默默的吃晚早饭，跟小花(我养的一只小花猫)大声招呼后就背起小书包去幼儿园了。她从不会停下来像小胖的奶奶那样，嘱咐我“路上小心，过道注意看车，放学后赶快回家，别在外面疯玩”。 踏出家门，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好轻松，因为这里有鸟鸣有狗叫还有小伙伴们嬉闹的身影。六岁对于我来说正是一个喜欢疯喜欢闹的年龄，可我不愿在家里尽情地表达我的喜怒哀乐，或者说我不敢。虽然嘴上不承认，可心里确实有一点害怕她。特别是当我做错了什么她从来不告诉我应该怎么做，而是皱着眉，一副痛苦的表情让我感觉我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既然在家不能玩不能闹，幼儿园自然成了我欢乐的海洋，在这里我不用再看她的脸色行事，我可以捏泥人，捉迷藏，还可以将天牛放到妞妞的头发上，听到她哇哇的惊叫声，我会得意的大声笑。可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幼儿园每天下午四点半放学，而我总是在路上磨磨蹭蹭直到六点多才回家，虽然学校到我家也就两三千米的距离。因为我害怕，害怕跟她单独呆在一起的那种寂静。
二 而这一切却在我八岁的时候发生了改变，考虑到九岁就要上小学了，工作的在城市的父母决定将我接到他们的身边。至今我还深深地记得当爸爸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可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出她情绪的波动，当时的我却坚定地认为她肯定高兴地不得了，恐怕她早就巴不得我走了吧，可不知怎么心里却又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第一次感觉到心有一点点痛。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常起得都要早，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我只是稍微迟疑便又与周公幽会去了。待我们起床洗刷完毕后才发现奶奶为我们准备了慢慢两大包的东西。一个包里装着农村很常见并不怎么贵重的棒子面、大米以及四大块她自己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年糕。另一个则装着她平常不舍得吃得鸡蛋。看着这么多东西，爸爸有些不知所措。 “路上带这么多东西不方便，鸡蛋您还是留下吧，给您补补身体。”可得出爸爸极力不想走之前还这么麻烦她。 “家里鸡下的蛋好吃，带回去给磊磊吃吧，反正我平常也不怎么吃。”仍是平静的让人冷漠。 我知道她并不是不喜欢吃鸡蛋，只是不舍得吃。平常攒起来的鸡蛋除了到集市上卖了换些零用钱之外，大部分都被我给消灭了。幼小的心灵里一颗感情的种子突然破土而出，让我感觉一丝留恋。我多希望她能对我说一声：“就让磊磊留在我身边吧。”遗憾的是没有，没有只言片语，只是叮嘱爸爸我喜欢吃什么，要多做给我吃;什么晚上我老蹬被子要注意别冻着我。而这些小事恐怕也只有她会留心吧。 坐在回家的车上，翘首回望希望再看一眼那个瘦小倔强的身影，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难道她就这么讨厌我么? 看着我沮丧的神情，妈妈叹息道：她是舍不得你离开的。你这一走，她的心肯定得空牢牢好一段时间。 “她会么?”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离开了生活了八年的家乡，也离开了同我一起生活了八年的她。
三 刚来到新家的那一段时间确实有些不适应，早晨起来看不到她忙碌的身影，而是妈妈悠闲的倩影;听不到鸡叫狗吠，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的喇叭;地面也不再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地而是干净整洁的地板砖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提醒着我，我已经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她，我将迎来的将是一段注定与往不同的生活，可我却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或许是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美好了。 少年人往往有着比成年人更快适应环境的能力，没过多少时间我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甚至是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如果不是她病了，或许我会这样麻木地度过一生。 一天放学后，我仍像往常一样像只脱缰的小野马在操场上跟同学们做着各种我们认为很有意思的游戏。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心想今天回来晚了说不定要挨骂了，本想轻手轻脚趁爸妈不注意浑水摸鱼混过去，可刚打开房门却发现爸妈正神色严峻地等着我。 “看样子是躲不过去了，听天由命吧!”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啊?”还是妈妈首先发难了。 “跟同学出去玩了，一玩就把时间给忘了”我支吾道。 “磊磊，你坐下，爸爸跟你说件事。”爸爸一改往常的和颜悦色，板着一张脸，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 等我乖乖坐好后，爸爸开口道：“她病了，我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 “生病了?”想起平常健康的她，我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厉害么?” “很严重，甚至可能……”妈妈有些哽咽。 “可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见到她”语气的冷漠让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知道么，如果没有她，根本不会有今天的你!”平常很少生气的爸爸这次是真的动怒了。看着仍然无动于衷的我，爸妈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
四 晚上，妈妈来到我的房间，疼爱的抚摸着我的头，缓缓说道：“你也能看出来，妈妈跟她的关系并不好。本来这些话我本可以不说的，可如果我不说，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在你三岁的时候，一天你跟姐姐们出去摘牵牛花，可能玩的太高兴了，你们谁都没有注意一口被枯草掩盖的旱井。本来井并不深，再加上是口旱井，也就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可偏巧那天刚下了一场大雨，旱井里积蓄了不少水。”说道这，妈妈故意停顿了一下，看我是否能回想起来些什么，可我迷惑的眼神再次将她拉回了对往事的回忆。 “结果你一脚踩空，掉进了水井。当姐姐们匆忙回家求救时偏巧家里只剩她一人。没有丝毫的犹豫，年近六旬的她毅然决然地跑到井边，在众人的帮助下通过一个大竹蓝将我从水井中救了出来。说起当时的情景，很多人仍然对她勇敢的举动赞不绝口。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见你。” “可她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呢?为什么你们之前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呢?” “是她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说是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过去就过去了。其实，她是很爱你的!”
五 跟随爸爸来到病房，躺在我面前的她应经因病魔的折磨而枯瘦如柴了，那一刹那间我仿佛明白了许多，也长大了许多。 爱，这个亘古不变的主题在不同民族之间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传递着。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中形成了自己固有的内敛含蓄的性格，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中国人在表现方式上不可能像西方人那样直接显达。直接说出“我爱你”对于我们的父辈祖辈们来说或许难于启齿，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爱要比别人的爱逊色，相反这种内敛含蓄的爱却来的更加伟大，只是或许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理解这种爱。 “奶奶，我来了!”是的，她就是我的奶奶，我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孙子。 虽然特意掩饰，可我还是能够看到她眼中晶莹的液体。或许奶奶这个称谓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从我口中听到了，喜极而泣吧。内疚之情涌上心头： “奶奶，您好些了么?您可得一定要好起来啊?我还等着吃您给我做的大饼呢!” “磊磊来了，咳咳，嗯，奶奶没事，快过来让奶奶看看!” 坐在奶奶身边，摸着她那只瘦小干枯的手，眼泪忍不住地往外涌。就是这双手在八年的时间里每天给我做好吃的;就是这双手在我犯错时重重的举起却又轻轻地落下;也正是这双手将我从潮湿阴冷的井下将我就出来。 将它放在面颊上来回抚摸，虽然很剌人，但却让我由衷地感到温暖。 “奶奶，我爱你!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们的生活一定会更好的!” 奶奶什么都没说，可我知道她答应了，因为我看见了她行夕阳一样美丽的微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