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尽管日本人的膏药旗已经从东北飘进了华北,但远未波及到中国辽阔的西南内陆。湘西武陵山麓下的小镇秀水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安详,千年的小镇,千年的安详,仿佛一切世间的冗杂都与它无关。灰黑色的房顶,爬满青苔的院墙,还有那延伸到小巷深处的青石路,在这阴沉沉的细雨中,更显得沉郁、诡异。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却刮的愈加阴寒。夜半,风雨之夜的小镇静的有些瘮人,这时,城角后街的一条巷弄里孤零零地走来一个淡白色的人影。那影子迷迷蒙蒙,有些飘忽,但不管怎么说那的确应该是一个女人,白色的软缎旗袍,盘起的发髻和那婷婷玉立,窈窕的身材,都被雨夜下的一点天光显露出来。
那女人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向街两边望着。她在一个略现破败的门庭下站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然后用一块绸帕裹住两根手指,在湿漉漉的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好半天,屋里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嚷嚷道:“***的,你见了鬼了,三更半夜地敲老子的门。”
那女人愣了一下,眼里顷刻间泛起一朵泪花,颤声说道:“叨扰了,沈大哥,请……请你给走趟脚。”那声音越来越细几乎听不到。
一、怪人
被那个女人叫做沈大哥的,名叫沈虎,在秀水这个小地方可是小有名气。沈虎懒洋洋地从炕上爬起半个身子,眯缝着睡眼,待他听清了那女人的话,一张本来就长的丑怪的面孔变的更加狰狞。湘西这地方自古就有赶尸这一行,要是谁家的亲人客死异乡,又无钱雇人将棺椁运回,就会请赶尸匠将尸体赶回,不管是千里迢迢,还是跋山涉水,尸体都会乖乖地跟着回来,虽然也有些花费,到底要省的多。当然,干这行的人也最忌讳别人叫他们“赶尸人”或“赶尸匠”,但凡有生意上门时,人们都避讳这些,而是婉转地说“请走趟脚”或“请去走脚”
说起来沈虎也算时这秀水一带有名的“赶尸匠”了,早年间靠这把式也赚了不的钱。但有一点不遂心愿,虽然他人本分,但就他干的这营生,再加上他三分不象人,七分活象鬼的容貌,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因此三十多岁还是光身一人。可有那么一年,沈虎时来运转,他从四川接了一个叫秀儿的女子的生意,帮她把死去的老爹千辛万苦给送回了湘西的祖坟,完成了老头子的最后心愿,也帮了秀儿一个天大的忙。秀儿家里穷,买不起棺椁,办不起丧事,沈虎就去打点一切。等老头入土为安,一切妥当之后,秀儿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一路上不但没给工钱,还让人家破费了那么多,钱是说什么也还不上了,但只说声“谢谢”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一天夜里,秀儿红着脸说,要嫁给他当媳妇,不要他的财礼,只问他愿意不愿意。
要说沈虎走这趟生意就对秀儿有那意思,可真就冤枉了。从骨子里说他还是一个本分的山里人,拐骗人家妇女,占女人便宜的事压根就不会,也从没想过。他帮秀儿就是因为看她可怜,这也是他的一大弱点,见不得别人可怜,更见不得女人当着他的面哭。
要说胆子大,谁也比不上沈虎,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秀儿低声细气的话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当时老天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还是他老人家喝的多了,反正一切都乱了,不但一下子天旋地转,那心里也乱七八糟的。有人给当媳妇终归是好事,沈虎平生头一次,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真会给自己作媳妇吗?正当沈虎傻乎乎的愣着的时候,秀儿已经钻到他的怀了,抱着那热乎乎、软绵绵、香喷喷的身子,沈虎迷糊了。
就这样别人以为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的“赶尸匠”却出人意料地娶到了一个既美丽又贤惠的女人。沈虎把秀儿领回秀水镇,全镇的人都目瞪口呆,不同的议论夹杂着不同的猜测演绎成不同的传说。沈虎和秀儿倒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的各种预言都没能成为现实,反而沈虎和秀儿过得很美满,转过年,秀儿为沈虎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小虎,小镇上的人这才确定他们想象中的一切不会发生,由衷地羡慕起这丑八怪当真是艳福不浅。
但是,小镇的人还是想弄明白,秀儿为什么会看上沈虎。被人们问了无数遍之后,秀儿终于有一天,眯起一湾新月似的眼睛,扬着脸笑道:“他很有钱。”小镇人这才恍然大悟。但等回想过来,又觉得不对,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再去问他们?
沈虎爱秀儿爱的发狂,他知道秀儿不喜欢他去“赶尸”,他就从此不干这营生,钱已经赚的不少了,况且这年间人命如草,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算了,许多人也不在乎魂归故土了,生意清淡了,道上也不太平,不干就不干。于是他拿出钱来和秀儿开了间香烛店,一年到头进项不多,反正沈虎也不在乎,自己有钱,够她们娘俩吃穿就行,每天看这秀儿和儿子小虎在身前转悠,就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了。
可是就在儿子小虎五岁的时候,秀水一带起了瘟疫。那真是一段凄惨的日子,有钱的人家倾家荡产求医治病,有治得好的,也有治不好的;而那些没钱的穷苦人家,只能等着佛祖的怜悯,可是那一点怜悯怎会轻易落到自己头上,一时间秀水四野积尸如山,残不忍睹。
沈虎生来命硬,但也只保得了自己,保不住妻儿。起先是小虎被染上,卖掉了香烛铺子,也没能换回儿子的性命;然后就是秀儿,当他看到秀儿原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再也泛不起任何灵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天塌了,生命的意义终结了。他发疯似地将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外地的江湖郎中,跪下来恳求他救救老婆的命。可是,秀儿还是走了,将他一个人撇在这冰冷冷的世界上。
说来也奇怪,别人躲避瘟疫都躲不开,可沈虎却想传染也传染不上。他成天幽灵似地转悠在乱坟岗上,有空就到秀儿和小虎的坟上坐一会。他不爱说话,也不大会说,在秀儿活着的时候,也只是看着她们娘俩高兴,默默相对无言的时候多。
后来,他学会了酗酒,其实他最怨恨的还是自己。他觉得这一定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赶尸”哪里是人干的事,对死人不敬,获罪于天,老天还是报应到了秀儿和小虎的身上。从此,他连“走脚”这个词都不愿听到。
沈虎不再走脚,秀水人都知道,也没人再给他介绍生意。甚至人们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走脚的事,免得他暴怒如雷,后果堪忧。
二、幽魂
沈虎从炕上爬起,梗着脖子听了半天,突然怒吼一声:“给我滚,滚远点!”
外面很静,半晌幽幽细细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凤栖村的刘七爷让我来找你,刘七爷说,你能帮我……”低低的呜咽若有若无。
沈虎的心被猛然牵动了一下,当年在四川见到秀儿的时候,秀儿也是这样低低的啜泣,把他的心都碾碎了。
再说到刘七爷,更让沈虎叹息不已,好生为难。
刘七爷四十岁的时候,在走脚的路上,把他从荒山沟里捡了回来。等他长大些,便教了他这套赶尸的把式,虽然有些低贱,但混上一天几顿饱饭,手里有几个零花钱倒是不难。老头子生性倔强,脾气古怪,一手将沈虎拉扯大,却从不要他报答,就连过年、过节去磕个头也不许。
屈指算来,有三十年了,印象中七爷从未要求自己为他做过什么事,仔细想好像一件也没有,就连买一壶酒,卷一棵烟,盛一碗饭都没有。今年七爷七十岁,也就是说和他一起生活的漫长时间,今天是七爷第一次吩咐自己为他做事,沈虎心里涌起莫名的激动。
沈虎穿衣起床,趿拉着鞋把门打开。一团浓黑的夜里裹着一阵刺骨的风把他打的一激灵,人也清醒了很多。门外的黑影里站着个年轻优雅的女人,白色的绣花旗袍,淡青色的披肩,双手紧张地互握着不安地放在小腹上。她长的很美,只是那脸有些病态的苍白,眉目象画上的一样,有种飘忽的不真实。
沈虎突然间觉得这个女子的美在哪里有点象秀儿。但仔细看,又不象,秀儿是那种体态丰腴、热情如火、敢作敢为的女子。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虽不认识,但感觉的出,那骨子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冷”,冷艳、冷漠、冷清,冷的让人心里发慌,秀儿绝对不是这样的。
两人对望了一会,沈虎忘记了让那女人进屋,那女人也不介意,微笑着任由他打量,静静地站在风里。
沈虎缓过神来,将身子闪在一边。
那女人微笑着点点头,跨过门槛,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里伸出,沈虎连忙将眼光落到别处。
“你说是凤栖村的刘七爷让你来的?”
那女人轻轻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红线的青玉坠,递了过来。沈虎接在掌中,一望便知,那是刘七爷的信物,玉坠上刻着个干瘦、阴鸷的老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高举摇晃着摄魂铃,背景则是山雾迷蒙,不知深处的崇山峻岭。
沈虎没说话,将玉坠收进怀里,阴森森的脸有些可怖,“一个人走夜路,你胆子真不小。”他不善恭维,而是对这个深夜来访的女人起了一点疑心。
那个女人并没在意沈虎的揶揄,从衣襟内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沈虎,冷着脸,慢声细语地说:“这是镇上永福号的汇票一百大洋,请沈大哥收下,权作走脚的工钱。”
沈虎怪眼一翻,鼻孔里哼了几声,嘶哑着嗓子说:“你以为有钱就能请得动我吗?”
“嗯?”那女人眼里转出一丝疑惑,如兰花般的手指捏着汇票在空中微微抖了几下,忽然菀而一笑“是我的不是了,刘七爷的面子哪里是这区区一百大洋比的了的。”话音未落,两只白皙小巧的玉手嘶嘶几声,将汇票撕的粉碎,淡黄的纸屑在两人间飞旋着散落一地。
沈虎白了那女人一眼,鼻里仍旧是哼了哼,脸上也和缓了些。返身在柜子里找出一些东西。一张一尺见方的黄表纸铺在桌子,沈虎手里已握了一支蘸了朱砂的毛笔。
“你是故主的什么人?”沈虎头也不抬地问。
“姐姐”回答一如的寒冷。
“你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吗?”
那女人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不罗嗦了。我问你,你如实说,如有隐瞒,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我可担待不起。”沈虎虽是厚道人,但关系着自己的性命,也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头。
“故主姓名?”
“梅玉婷”
沈虎一愣,怎么是个女的,抬头看了眼那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黄表纸上写下“梅玉婷”三个殷红的字,湿润的笔迹仿佛上面真的有血液在流动似的。
“生于何时,死于何时?”
“生于民国二年三月初十子时,逝于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十五。”
沈虎心中一惊,怎么都死了这么长的时间?
“病死还是横死?”沈虎追问了一句,这是个关键的问题,两种死法,走脚的方式也不同。
那女人显得有些惊慌,身子也轻微地抖了几下,面上罩了一层幽怨,低低声音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沈虎将笔搁下,定定地对着那女人看了起来,两眼霎时间精光一射,说道:“人自然而死立刻即可投胎转世,按生前善恶,堕入轮回,再世为人、为畜,为草、为木。横死之人变为厉鬼,不堕轮回,不得超生,怨气凝结。你说善魂和厉鬼对我有没有关系?”
那女人抖的更加厉害,脸上花容惨淡,那手里的绸帕不停地在手指上绕着圈子。
沈虎嘿嘿冷笑了几声,森然道:“还想瞒我,你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鬼。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就是那个死了的梅玉婷。”
梅玉婷手中的帕子无声地滑落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在沈虎面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好久才说:“我本是个良家女子,被人所害,弃尸荒寺之内无人收敛,这才麻烦沈大哥,将我送回家去,得以与父母为伴,免做他乡之鬼。求沈大哥成全,小女子如能度过轮回,来生一定报您的大恩大德。”她说的凄惨,眼里、面上泪珠儿翻滚,素白的脸仿佛一枝带雨的梨花,楚楚可怜。
沈虎暗自叹息,心里不由地想起秀儿,当初就是你那一哭,自己才娶了她,也害了她。突然,沈虎怪目一翻,喝道:“刘七爷的青玉坠,你是怎么偷来的,说!”
梅玉婷眼现惊慌,忙不迭地摇头说道:“那玉坠是刘七爷送给我的,也是他老人家指点我来找你。他老法力高深,我怎么能偷他的东西?”
沈虎轻舒了一口气,知道梅玉婷说的是实话,连自己都看得出来的事,师傅怎会不知道,要是他不给,谁又敢偷到门上?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玉婷仰起脸,幽幽叹了口气
“沈大哥,一言难尽……”
昏黄的灯光下,梅玉婷的身子显得更加稀薄。
三、往事
从前,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父亲是镇上很有名望的士绅。生长在这样的人家,自然不能称得上显贵,但却有着一般人家所没有的富足和闲适。她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在父母的荫蔽下,她快乐地长大,而且也逐渐有了几分姿色。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求媒的人络绎不绝,但她都不喜欢,她只喜欢那年春天在桃林里将一枝桃花插在她鬓边的年轻人。
不知该怎样称呼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女孩总是称他为公子。尽管现在的年代已经不在时兴称自己所爱的人叫“公子”,但在闭塞的乡下,从没出过远门的女孩还是执拗地叫他“公子”。他无可奈何,羞涩地笑了,只是将她的手抓的更紧。
和许多那时代的婚姻不同,女孩的父母是开明的,他们很欣赏女儿这个未来的夫君。如果不发生后来的那些事,她现在肯定早已经嫁给了他,与他共赏夕阳落下山头,与他一起看明月东升。还会为他生下个孩儿,带着孩儿在花园中玩耍,为他们摘下枝头红透的杏子,教他们读书,教他们识字,这平平常常的百姓生活,恬淡自然,虽无富贵显耀,这未必就不是好的。
直到现在那女孩还后悔,为什么没有阻止他去求学,日本是一个很远的地方,隔着茫茫的大海。也许是她太爱他了,他所做的一切决定,她都不忍心拒绝,包括他许下的一定会回来娶的诺言,也深信不疑。清晨、小桥流水,执手相看泪眼,斯人独去。那女孩一直是艳艳地笑着,比平时笑的更加动人,可是当那青色的人影再也看不见时,那眼泪已如雨般滴落。
日子过的似乎很漫长,她还是一然如顾,但父母看她的眼神里却悄然地起了变化。上门的媒婆多了起来,母亲话语渐渐地郑重起来。但她死都不愿意,谁也没办法。有一天,她家被人污告,那罪名大的足够杀头的。她看到父母被抗木仓的大兵拖上街头。
后来有人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她不记得县长于阎王也是她门上提媒中的一个,其实那有又什么关系,所有的人她都不记得。她没说什么,打扮的比平时更漂亮,自己找到县长的门上。县长很通情达理,一挥手就轻易地赦免了她父母的罪名,她却成了县长的第五房姨太太,第几房对她还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憧憬中的美好的一切都结束了,包括那份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
她本来以为可以这样忍辱偷生地活一辈子,象一蓬槁灰死后被风吹的无影无踪。可是有一天,那个曾经插花在她鬓边的年轻人又回到了这个湘西的小镇上,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多年的漂泊并没给他带来荣耀,从他那一脸的疲惫和一身的风尘就看得出这些年的辛苦。当他回到了这个希冀于无限情思的地方,一切都已不存在,那个桃花树下含羞嗅花的女孩已经成了别人的姨太,而自己又哪里还是当初的自己。
那女孩短暂的惊愕后,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恨迸发出来,泪水打湿了恋人的肩头。还是在他们当初定情的那座古寺后的小桃林里,尽管桃花凋谢,物是人非,幻梦不再,破镜难圆,但这劫后余生的重逢,还是让两人冲破世间最后一道藩篱。
世人会怎样会评价他们?城边荒凉的古寺、寺外掩映的桃林,桃林下清澈的小溪,都留下他们为世所不容的足迹。
黄粱梦能持续多久?他们被于阎王带人捉住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女孩不后悔,但她后怕,她嫁到于家第一次真心实意的跪在丈夫面前,请求原谅,承认是自己勾引了他,不关他的事,只要丈夫放过他,自己怎样的罪都领受。可是,她想错了,她想救他的命,却真的害死了他。他被人驱赶着,远远撒泪而去,却没看到于阎王眼里阴恨的目光。县长的女人怎么会红杏出墙和别人私通,他县长的脸往哪搁,最好的惩罚就是让那人永远在这世界上消失。
没有人知道年轻人是怎么死的,但他的确死的很惨。那女孩还以为他已经远走他乡了。平静地过了几个月,那是怎样的度日如年,她和于阎王之间似乎种下了互相默契的仇恨。你不说,我不语,剩下的只是对她近乎疯狂的虐待。但她默默地忍受着,渐渐地,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那是命中注定的,她愿意用一生去偿还。一天,于阎王在她身上发泄的时候说露了嘴。那女孩惊栗的同时,将一把剪刀插进了他的肚子,他为什么要毁掉自己活在世界上的唯一希望。随后她也穿戴整齐,一如来时的打扮,将那包和她一起走进这深宅大院、时刻相伴的毒药掺进茶里,慢慢地喝下,好像在品味她苦命而短暂的一生。四、师傅
沈虎脸色阴沉,灰黑的脸上泛起淡淡的青色。县长于阎王的县衙(现在叫政府)就在秀水镇上。他只听说几年前于阎王和他的五姨太突然害急症一起死了,没想到里边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当然于阎王刮尽地皮,苦害一方百姓,死了活该。
沈虎有些紧张地搓搓手奇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梅玉婷抬起一双泪眼,叹息道:“我生的时候,不大相信世间真有鬼魂的存在。那天,刺死了于阎王,不久我自己也服毒自尽了,魂灵飘飘荡荡出了于家大院。没想到于阎王的魂也没走,我一个女子,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过,又被他捉住……。”梅玉婷似回想起那颤栗的日子,身子有些微微地发抖,轻叹一声:“你知道他生前是怎么待我的,他恨不得用世间一切卑鄙的手段折磨我,侮辱我。”
“就这样我们打打闹闹地过了这几年。那天于阎王又没命地打我,我拼命地跑,碰巧就躲进了凤栖村刘七爷的家。七爷用法术赶走了于阎王,把我救了下来。那时他已经病了,没有力量保护我,就对我说,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救你,带你度过枉死,进入轮回,不过你还要等待一些时候。然后他就给了我这个青玉坠,要我在今天晚上来找你。”
沈虎想起师傅死之时的惨状和痛苦,心里不由一酸,突然问道:“师傅既然让你来找我走脚,可你已死了几年了,那尸体还怎能走的了?”
梅玉婷笑了笑,伸手擦了一下腮边的泪水,低下头,用绸帕掩住脸,樱口一张,吐出一个浑源剔透的珠子,托在掌心给沈虎看,那珠子放射出一层层七彩光晕,照的眼前一亮。沈虎顿时地感到屋子里寒气流动,冻得人冰心刺骨,抬眼间,玻璃窗上已结了一层霜花。“冰魄”沈虎被冻的牙齿格格作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梅玉婷又将“冰魄”放入口中,淡淡地笑了笑:“七爷他老人家神人天算,用冰魄镇住我的尸身,它还和当年一样,这么多年没有丝毫变化。”她似乎有些得意,接着说道:“刘七爷死后,于阎王又找到我,继续折磨我,我虽然苦不堪言,但有一点他万万比不了我,数年过去了,我的身体还是好好地躺在古寺棺椁里,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坟里烂成一堆臭泥。可他也拿我没办法,他只不过也是个鬼魂罢了。”梅玉婷咯咯地笑了起来,真象是朵盛开的桃花。
沈虎却没有她那样的心情,在他的印象里师傅一直都是一个谜。师傅的法术有多高,师傅的来历和经历他都一无所知,好像师傅一生都只是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亲属,似乎也没有朋友,也不和同村的邻居来往,自从他不在走脚之后,就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怪癖山村老头。
师傅的死就象师傅的生活在世间一样离奇。当那天他赶到凤栖村外那间孤零零的小茅草屋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死不远了,灰白的长发乱蓬蓬地摊在床上,灰白的脸上五官扭成一团,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只有那眼睛还在转动,直盯盯地注视着沈虎,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师傅生平很少讲话,要讲的话生前一定已经说了,他不放心的是,沈虎是否还记得他的话。
“徒儿,干我们这一行的,终究是获罪于天,不得善终。如何超脱孽缘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学法术天分不高,难有大成,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少结了鬼缘的机会,未必不是好事。”这是沈虎十九岁艺成师时,刘七爷对他说的话。
“你看人都会死的,我和你都会死,但死与死是不同的,我不知你是如何死法,但我死的一定很痛苦,很悲惨。私窥天机,得罪神鬼,必遭天谴。”这话说在沈虎二十岁那年,也是他第一次走脚。师傅的话今天算是应验了吧?他的死的确很惨,全身化脓,溃烂见骨,臭不可闻。
“徒儿,你比师傅幸运,有一段失而复得的姻缘,也许几年后,你要经历一次人生最大的危险去找回那段姻缘。本来缘有缘无,难以料定,你信、你找它就有;你不信,你放弃它就无。师傅一辈子都想找这么一段缘,可是都没有找到,不知你运气怎样。”那时秀儿刚死,刘七爷看着憔悴似鬼的徒弟,阴鸷的脸上略带笑意的告诫着。
“还记得我当年的话吗?也许那缘已经来了。”回光返照的七爷,枯瘦的手抓住徒弟不放,直到沈虎点头,才放心地去了。
沈虎想着师傅临死前的情景,慢慢抬起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魂,这就是我所谓的缘吗?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和秀儿相遇,娶秀儿做老婆便是他一生最渴望的缘了,可是那缘断了,不知此时秀儿已经投胎到哪里,就是站在自己跟前,也怕认不出了。
沈虎想的有些痴了,这女人便是缘吗?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秀儿,你是秀儿吗?”梅玉婷愣了一愣,回头向身后看了看,一脸的疑惑,不解地问:“沈大哥,你在和谁说话?”她顿了顿:“在家里,大家都叫我婷儿,沈大哥要是愿意就也叫我婷儿好了。”
沈虎恍惚中醒来,暗叹一声:“想到哪里去了,人鬼殊途,渺茫无依。”于是轻咳一声,说道:“婷…婷…”终究是叫不出口的,索性直说道:“明晚,我必到,只是不知你棺椁在何处?要到哪里去?”
梅玉婷欢喜道:“我父母已都亡故,又没有亲人,于家也恨的我要死,便没给我下葬,到现在还停在城郊黄泉寺的后房里,你到寺里找惠悟老和尚一问便知道了。我娘家就在离此不远的青石镇,我想还是回到父母身边的好。
五、黄泉
出了秀水向北,便已是武陵山的余脉,山势起伏纵横,林莽丛杂,怪石嶙峋。这里历来就是秀水人的埋身之所,特别是前几年的那场瘟疫,秀水人十之五六被埋在这里,原先不大的坟场,一下子竟扩大的数倍,远远望去,那坟头波澜起伏,鳞次栉比,夜风拂过,坟场上的衰草枯杨,沙沙作响,犹如无数怨鬼在低声细语。
霜白的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波浪似的在坟场上一起一伏,沈虎微低着头,眉头轻轻拧着,阴惨的脸被月光照的更加苍白。坟场中只有一条贯穿的小路,白天会偶尔有行人经过,而夜间绝对是人迹罕至。沈虎慢慢向前走着,步子不大不小,却异常稳当,仿佛每一步都包含着莫大的虔诚和敬意。不久他在路边的一棵枯杨树下站住,干瘪的枝条在地上投下一片枝蔓的阴影。树下并排堆起两个坟头,一大一小,星星点点的衰草散落在坟丘上。
沈虎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里也热辣辣的,算起来已经快一个月没来秀儿和小虎的坟上了。她们该不会也向自己那样孤单吧?秀儿是个爱说爱笑的爽快女子,小虎也是个调皮的、捉弄人的精灵,她们娘俩活着的时候总是能把家里的气氛调弄的热烈、浓郁。如今她们不在了,连自己心底的那仅有的一点温暖也带走了。沈虎弯下腰,慢慢地拔着坟上的荒草,又用手抚平突起的浮土,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沈虎坐在坟前的青石上,点起一锅烟,慢条斯理的吸着。良久,叹了口气说:“秀儿,今天来是和你商量个事。我知道我答应过你,再也不去走脚。”
沈虎感到有些为难,顿了顿,说道:“可是昨天夜里来了个女人,她是七爷临终吩咐下的,你知道七爷对咱家的恩情,他从没要我做过任何事,这次我实在是……。”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捧起一把土洒在秀儿的坟头上,说道:“我可能要去些时候,你和小虎等着我回来,给七爷办完这件事,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们娘俩。”这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沈虎被冷风抽的打了个冷战,抬眼向东边望去,刚才还朗月晴空,突然间便涌起朵朵棉絮似的黑云,远远地从浓黑的天际遥遥地飞奔而来。
弯弯的一痕月牙,已快升到中天,被黑云一舔便不见了踪影。沈虎的脸色更加阴惨,心里阵阵的不踏实,好像心被一根无形的手撕扯揉抓。看时辰不早,他熄灭烟袋锅里残烟,撑着杨树的树干站起身,不想一根枯枝挂住他的衣袖,撕了一条口子。他一愣苦笑道:“秀儿,你不想让我去?别这样,我不久就回来。”那干枯的树枝咔嚓的一声折为两段,掉在地上。
穿过坟场,便是一片漆黑的树林,方圆数里的山坡之上,遗留的都是原始的黑松林。黄泉寺便建在树林后的山崖断壁处。
黄泉寺在黑压压的树林边,显得的越发孤寂,那大山的阴影重重叠叠地将它覆盖,夜半的天空下,几乎与四周浓密的夜色浑然一体。这时黄泉寺里一点橘红的亮光从半开的庙门里透了出来,沈虎心下一安,他知道惠悟和尚还没有安歇,侧耳倾听,寂静的山林禅院里隐隐传来若隐若现的木鱼的敲击声。
黄泉寺本就是山野小庙,如今早已香火断绝。沈虎打量着寺院,大约一年前还来过,看现在残破的景象似比以前更加不如。两扇山门已经倒了一边,仍立着的一扇也门轴断裂,斜挂在门楣上,门上油漆剥落,露出木质的底色。依山就势,黄泥土坯堆垒的院墙也残缺不全,墙头上长满了一丛丛衰败的荒草。沈虎喟叹不已,如今世道衰微,连这往日的禅林宁静之地,也难以苟全了。山门以内便是一个不大的庭院,正面是大殿,供奉着神佛,左右是配房,再往后便是黑漆漆、树影婆娑的后院。那一点橘红的亮光,就是从西面一间禅房里传出来的,棂窗之上印着一个瘦削的人影。不知为何,那本来低沉轻缓的木鱼声,在沈虎一进寺院之后便一下子变得急如暴雨一般,似敲击木鱼之人,心情突然烦乱之极,一腔愁绪都要借着密如雨点的敲击之声宣泄而出。
禅房的门紧闭着,深夜的秋风抽打着破碎的纸片哗哗作响。沈虎对黄泉寺的主持惠悟和尚并不陌生,倒不是他信佛信教,而是师傅刘七爷和惠悟是交好的朋友。在沈虎学艺的时候,刘七爷曾多次带他来过这里,那时的黄泉寺还有些香火,连带惠悟在内也有七八个和尚。那些和尚都喜欢沈虎憨态可掬,常带他到后院去玩耍。自从沈虎娶妻之后就很少来黄泉寺,没想到也就几年的时间,这黄泉寺竟破败成这个样子,不禁想起那些童年的往事,倒有些触景伤怀起来。
沈虎的手还没碰到门,那门却吱呀的一声敞开,轻轻的叹息好像是隔离了时空,带着对人世的悲悯,从遥远的古老佛国传来。惠悟略现嘶哑的声音在孤零零的寺院里如枯黄的树叶般飘落:“阿弥陀佛,你还是来了。”禅房里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惠悟和尚盘膝打坐在蒲团上,手中一串佛珠已被磨的乌黑发亮。沈虎一步跨进禅房,那时紧时慢的木鱼声也随之停了下来。惠悟和尚抬起头,看了看沈虎,向地上的蒲团一指,长叹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坐下吧。”禅房内摇曳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变换着映在墙上,显出怪异的形状。“此去险恶,有关阴阳两界之变,听老衲一言,不去也罢。”沈虎沉吟半晌:“师傅待我恩重如山,平生也只求徒弟这么一件事,就是有些危险,我也要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安心。”
惠悟干瘪的嘴唇抽动了几下,似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我与你师傅相交数十年,在你未入门之前,我们便已熟识。你师傅一生为人是极仗义的,善善恶恶,泾渭分明。”他抬手抚摸了一下,身边的木鱼,手中的佛珠无声地转动了几颗,突然问道:“你知道你师傅是怎么死的吗?”
提起师傅,沈虎心中一阵悲戚,至于师傅的死,他并不奇怪。师傅自三年前入山采药被瘴气所伤,一直都未能痊愈,病情时好时坏,缠绵在病床之上快两年了。只是让他感到难过的是,人死便死了,可是象师傅的那种死法,实在是过于悲惨和痛苦。
惠悟脸上飞一般掠过一丝笑意:“俗话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你生前就知道自己是那样的死法,你惧也不惧?刘七法术高强,但终究是无法逆天改命,有其因,必有其果,区区瘴气怎会要了他的性命,终因是获罪于天,天必谴之。”
沈虎心中一惊,想起那次师傅关于生死的话,难道这真是上天对师傅的惩罚,可象师傅那样侠义的人,怎会得到如此悲惨的下场。想到此处,他望着惠悟,低沉着声音问道:“难道我师傅真的生前做下了什么天理不容的错事?要遭受天谴?”一股悲愤之意汩汩而出,霎时间将他两眼充的血红。
惠悟将手一摆笑道:“你说的不对,刘七这个人急公好义,侠义心肠,怎会做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恰恰相反,他一片仁爱之心,救人疾苦,却屡屡泄露天机,私窥阴阳两界,神鬼共愤,焉得不遭天谴。”
惠悟一脸肃穆:“天、地、人、神、鬼,世间万物皆有定律、成法。人间、鬼道各安天命,而刘七却恃强而为,改天换命,为世间所不容,虽渡人疾苦,但有悖天理,纵能救人之难,自己也难免身后之灾。”他转动佛珠,悠悠地道:“佛经言: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弘愿说‘众生不尽,誓不成佛。’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就象人言世上无魔就无佛,那么世间也是无恶也无善,魔和恶即是佛和善,人生一切疾苦焉得不是善缘的开始,全在人一念之差而已。神佛尚超度不得,更何况一介凡人。
沈虎默默地思索着惠悟的话,有些话他听起来并不明白,但他得听出惠悟话里话外的意思,说道:“大师是劝我不要去?”
惠悟摇头道:“去者终需去,留者自会留,强求也是枉然。我只问你,你自问学到你师傅的几成本事。”
“四、五成左右。”沈虎面皮微微一红。
惠悟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曾经怪你师傅不教你那些深奥的法术?对你过于冷淡?”
沈虎吃了一惊,和师傅相处的这么多年,师傅教什么就学什么,师傅让怎样就怎样,何尝想过要怨怪,不过,自己真的就没有过抱怨吗?既使是在心里默默的,不为人所知。
惠悟叹道:“你师傅一片苦心天地可鉴。他也曾隐约地和我谈起过,说你一来天资有限,学之不精,必要反受其害,倒不如不学,可自保无虞。二来这驱尸御鬼之术本就十分阴毒,是为法术之末流,用心正则为术士,用心偏就是巫。即便一心向正,也获罪于天,难得自赎,他是不想让你再步他后尘,遭受象他那样的下场。”
沈虎心中剧震,师傅平日的一言一行又浮现在眼前。那个身材高瘦,脸色阴鸷的老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原来自己一直都不曾了解,或者说,自己不但学不到师傅的一半法术,就连师傅是怎样一个人也不曾明白。
沈虎眼里含了一颗泪花,哽咽地说道:“师傅临终前让我送那个女人回去,不知大师可知道这件事?”
惠悟摇头叹息道:“那姓梅的女子是镇上于县长的五姨太,几年前死了,灵柩就一直寄放在小寺内。于家人说要等梅家人来了,再行安葬。但几年过去了,却不闻不问起来,我无法只得将她的灵柩移放到后院的空房内暂且存放。”惠悟眼里闪出一丝忧色:“自从我寺里存放了这灵柩,就不曾安宁,每到深夜便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有时还有凄厉的惨叫和怪笑。镇上的人都传说我寺里闹鬼,就再也不来,香火断了,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寺院逐渐荒芜下来。”
“师傅就不曾来过?”沈虎问。
惠悟道:“你师傅一直有病在身,几年中也很少来我这里。一年前他来到我庙上,说这庙里鬼气森森,必须除祟,就写下了几张符咒贴在后院的空房之内,并说从此可得庙内安宁,这姓梅的女子的尸身不久会有人取走。”惠悟一边说,一边从蒲团下抽出几张纸来,说道:“你师傅临终之时派人传信给我,说你会来取尸,并嘱咐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沈虎惊讶万分,接过惠悟递来的红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却是几张用黄表纸书写好的符咒。淡黄的纸上,繁复,弯曲的红色印记,勾画出一幅幅难以理解的古奥的图案。
月到中天,子时已过,惠悟站起身来,将手上的佛珠递给沈虎,说道:“时辰不早,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临别之时,老僧赠你几句言语,不妨听听‘缘生缘灭,原本自然,强要求之,便是孽缘’”。
沈虎点点头,走出禅房,向后院走去。他知道。出了后山门,便是一条艰难之路,他能不能走完,心里却没底。
六,行程
武陵山浓重的雾气在微亮的天光下,渐渐地散去。从大山里蜿蜒而出的小路上相跟着走来两个人。两人在雾气中穿行,走的很慢,但那走路的姿势却十分奇特。前面的人半斜着身子,每走上几步,就回头向身后的人望上几望,口中轻轻的吆喝着。而后面的人,身子拔的很直,双臂紧贴身体两侧,一动不动。两条腿似不会打弯,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
山风吹来,很快就将那雾气的更加稀薄,只剩下离地面几尺高的一层。山路上行来的两个人,依旧前行,但他们的穿着和容貌却清晰起来。前面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相貌丑陋,头上带着一顶宽大的青布帽,将脸遮住大半,身上是一系青布的长衫,腰间系着黑布腰带,脚上穿一双草鞋。他慢慢地走着,每走几步就敲一下手中拎着的铜锣,那锣声沉闷,一声声远远传去。而后面跟着之人,个头矮小,身材瘦削,头上却带了一个又高又大的高筒毡帽,额头上压着一张书了鲜红符咒的黄表纸。那纸被山风吹的一起一伏,透过偶尔掀起的缝隙,露出一张异样苍白的脸。仔细看却是个甚为标致的女人,只是那女人唇无色、眼无光、鼻无息,脸色白中带青,那实在不是一个活人的脸。她跟在那男人身后,直挺挺地迈着步子,一跳一跳地有节奏地向前走着。身上披着一件长大的黑袍,在袍襟不经意掀起的时候,一角银白色的旗袍边角显露出来。
沈虎昨夜在黄泉寺的后院,取出梅玉婷的尸身,等把她扎束停当,子时已过。从寺后出来,便走上了这条通往青石镇的小路。沈虎不敢走的太快,尽量走平坦的路途,即便如此,一夜的奔波,天光放亮时,十停路还没走上两停。沈虎仰头看了看天色,阳光已经从山顶透出一道霞光,必须得住店休息了。
沈虎在前面引路,走下山路,拐进一处岔路,转过一道山梁。地面上根枝盘结,崎岖难行,那后面的黑衣人早已是步履蹒跚,堪堪欲倒。沈虎在前面一手持铃,一手从背后的竹篓里掏出几枚纸钱,随意地撒在路上。
阳光撕破夜空,窜的山顶光灿灿的。沈虎站住身形,抬头望着林莽上空泛白的天空,回头看着那踉跄跟来的瘦小的黑衣人,不由暗自叹息,心想:“象她这样的走法,何时才能打店休息,而且再过个把时辰,这山林里就会有晨猎的山民,如果被人撞见,岂不是坏了规矩?”他走回来,站在那呆呆而立的黑衣人面前,伸手轻轻揭开她面上覆着的黄纸。微露的天光下,一张清丽、白皙的脸绽现出来,双眸轻阖,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轻轻颤动,精致的鼻子如美玉雕成一般,玲珑的嘴角抿成一线,微微上翘,似刚刚发过一场愠怒,娇嗔未息。
沈虎是见过梅玉婷的,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美丽的女魂睡梦的姿态也是那样撩人。他的心一动,梅玉婷和秀儿虽然都算是好看的女人,但在他心里“好看”的意义并不相同。秀儿是那种可以亲近、可以感受到的美丽。而梅玉婷的美丽让他感到凛然和震惊,他只敢远远地欣赏她沉睡的样子,却没有丝毫对秀儿的那种情欲。
沈虎痴痴地想着,猛然回过神来,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暗骂自己:“死不要脸,秀儿对你那么好,你还不知足,还想着别的女人,真是该死。”沈虎有些心慌意乱,不敢再想下去,从怀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拧开木塞,一股奇异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林间。他小心翼翼地从瓶里倾倒出一些粉红色的细末,攥起拳头,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一扬手,那药粉如云雾一般笼罩在梅玉婷的周身,渐渐地化成一条粉色的气带,一圈一圈将她从头到脚缠了起来。
“还魂功”这是走脚人必学的三十六功中最难的一功。至于初级的“站立功”、“行走功”、“转弯功”等,不过是师傅略加指点,自己有把力气即可习成,而象“下坡功”、“过桥功”以及“哑狗功”等则非勤学苦练不可,等到了“还魂功”、“伏鬼功”等高深的赶尸功夫,则非有天分不可习成。“还魂功”的功力在梅玉婷的身上很快地起作用,她身子轻微的抖动起来。
沈虎笑望着梅玉婷,很满意还魂功的效果。大约过了半刻钟,粉红色的烟雾散尽,他走过去,抓住她腰间的黑色带子,轻轻一提,那娇小的身子便轻飘飘地离开地面,重量自然是比正常情况下轻了许多。沈虎不敢在耽搁,赶着尸体,快步向山坳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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