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许言康之前,我是一个不信命的人。因为如果信命的话,我可能就活不到十七岁。
而在遇到许言康之后,我开始渐渐的相信宿命这件事情——或许我之前的不信命,只是能让我像野草一样坚韧的活到十六岁——遇见许言康,然后爱上许言康。
001
十六岁那年冬天,我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很薄的劣质妮子黑大衣,抱着一直很脏的长耳朵兔子和一个装着几件贴身衣物的小布包,怀揣180块钱,离家出走。
推开门的一瞬间,我真的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在晨曦的微光中,我站在街角回望那栋年代久远的筒子楼,竟有一种油画画面的质感,充满了苍凉和落寞,回忆与历史的感觉。
当我也变成一个看客,而不是深陷那种贫穷的让人脊梁发凉的生活时,我也可以这么优雅和淡然。
艺术家都是不懂人间疾苦的。
懂得人间疾苦的人无法成为顶级艺术家。
所以我那个曾经自以为会成为梵高那样世界级画师的爸爸,在人间疾苦与郁郁不得志中苦苦挣扎,最后沉迷在毒品与酒精的深渊里。
他疯了的时候,会在乱七八糟的字条上按手印,把我卖掉,以换得一点点白色的粉末。若不是二伯的救助,我可能无法安然长到十六岁。
可是二伯能帮我一次两次,却无法帮助我一辈子。离家出走的念头已经埋藏在我心里许久了,而那年冬天他拽住我的头发把我往门板上磕的一瞬间,我所有的愤怒和怨念集中到一个点上爆裂开来。
我挣脱了那个我叫做爸爸的男人的手,然后将一个空酒瓶子从他的脑门上砸了下去。
腥红的血液像红色的丝线,一条,两条,三条……从他的额头蜿蜒滑落而下。他愣了愣,然后一巴掌甩过来,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的左脸颊像发酵的馒头一样迅速肿起,耳朵嗡嗡直响。
眼泪不停地滑落下来,可是我没有哭泣的声音与表情,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也瞪了我一会儿。
那天凌晨,我在黑暗中收拾了自己所有的家当。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时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我该叫爸爸的男人了。
002
周迅在《如果爱》里轻轻哼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出去会不会变得可爱?
事实上是我一点也没有变的可爱。这个一直未曾善待我分毫的世界,又给了我重重的一击。
我睡得迷迷糊糊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装着我全部身家的小布包被人划开了长长地一道口子,我身上仅剩的180块钱也不见了。
也不知道哭或者难受,我只是抱着那只脏脏的长耳朵兔子,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的一直往前走。走到一座红色的半圆形的铁桥上,我发了会儿呆,然后爬上桥梁,坐在那个三十公分宽的桥沿边,沉默的望着脚下奔腾的江水。
冬天的北城很冷,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冰凉刺骨。冬天的北城的阳光里饱含着紫外线,轻易就能穿透皮肤抵达骨髓,晒得我大脑缺氧,整个人像要干枯然后碎裂在那冷风里。
我没有想自杀,我只是想,如果我就这么掉到水里去的话,是不是江水就能把我所有的痛苦都吞没掉呢?
我想着或许有这样的可能,有这样一种力量,可以把我自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心里就有点高兴,小腿不由轻轻地晃了起来。
我发誓我没有想自杀,我只是想或许死亡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的时候,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去,眯着眼睛仰起苍白的脸,惨淡的阳光在我的视网膜上爆裂开金色的花朵,然后许言康的脸孔,在我的世界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那一年26岁的许言康,在16岁的夏禾馨眼里,已经完全是个大人的模样,咖啡色的厚外套和牛仔裤,斜背的大背包和棒球帽,还有挂在胸口的单反相机,左耳的耳钉在阳光下很闪耀。
是个年轻而漂亮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个很爱管闲事的人,可那天却像个乐于助人的路人叔叔那样,很温和的问我:“小朋友,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那天大桥上人来人往,我身后经过无数人,没有一个人肯为我停下脚步——除了许言康,其实我也没有很奢求来自陌生人的帮助,可是许言康的话,还有他温热的眼神,让我在一瞬间松掉所有戒备和佯装的坚强和冷静,心里的勇气在瞬间倒塌。
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抱着那只长耳朵的脏兔子,捂住脸孔,我在第一次见面的许言康面前哭的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孩子。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想起当日,许言康说:“你那时本来就是个孩子。”
我却不觉得,我几乎没有做过嬉戏父母膝下小孩,就被迫着迅速成长。虽然面孔稚嫩,却早早学会好好保护自己。
十六岁的夏禾馨已经不算是一个小孩,因为她稚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皮肤发皱,千疮百孔的灵魂。
那天许言康走在我的前面,让我跟着他,他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我,若是我走的慢了一些,他就耐心的停下来等我。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我只莫名的坚信他不是坏人,所以就放心大胆的跟着他。
许言康带我去了一家青年旅馆——他之于北城,也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许言康睡25块钱一个的铺位,十二人男女混住的大房间,他让我睡他的上铺。
在公用但是非常干净的卫生间洗了澡,然后穿着许言康的大T恤和沙滩短裤,我笨拙的爬到床上倒头就睡,什么都不去想。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肚子很饿,房间里很黑。暖气开得很足,暖气机发出节奏平稳的声音,开了一道缝的窗户涌进一些新鲜清凉的空气,粉色的窗帘轻轻翻动。
我爬下床,赤着脚在黑暗中打开门,走过木板的小道,看到青年旅馆的公共空间——设计成小酒吧的房间里,有彻夜不睡的男生和女生在谈着吉他唱歌,窝在沙发里上网,或者头挨着头的坐在一起聊天。
只有许言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盏温暖的落地台灯下看书。
我站在玻璃门外看他,一直一直看着他,心里涌起一些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又熟悉又陌生,这样安静而美好的画面,我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许言康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呆了很久了,一双赤足冻得通红,浑身冰冷,像根冰棍一样。
许言康推开门,像抱小孩子一样把我抱了进去,温暖的空气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我有一种要被幸福溺死的感觉。
许言康为我叫了一客蛋包饭。他说:“你很想死吗?没有淹死就想冻死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很努力的吃。
其实那时我最想告诉许言康的是:我十六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不应该那样子抱我。
003
许言康没有问我叫什么,来自哪里,将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会一个人坐在那大桥上。他只是问我:“小孩,你想不想要回家?”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飞快的摇了摇头。
许言康又问:“那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许言康眯起眼睛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那你就暂时跟着我吧……不过可能会有些辛苦哦,你不怕吧?
我点点头,怕他理解错误,发出声音说:不怕
那时候的许言康毕业也还没有几年,在一家很有名的地理杂志做了一年半的摄影记者后,因为复杂的人事离开了那个地方,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从此走到哪里就拍到哪里,一直行走在路上。
因为没有了固定的收入,所以他缩减开支,总是住在青年旅馆里最便宜的铺位。
带着我有诸多麻烦,首先我是女生,其次是吃住上都要有双倍的支出。我很怕许言康忽然烦我就把我就把我丢掉,或者不想在我身上浪费半毛钱——所以我总是抢着帮许言康洗衣服,明明还没吃饱就把筷子放下了。
许言康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半夜我被饿醒的时候,总是会很幸运的摸到手边莫名其妙出现的苹果。
那是属于许言康的,表达善意的方式。无声而柔软的,像春末夏初的花香一样。
那是我长到十六岁,度过的最平静最快乐最安逸的日子了,虽然一直行走在路上,对于我来说有些辛苦,可是心却是最快乐的。
许言康教我一些简单的光影知识,曝光调焦的技巧,构图的方法之类,我也渐渐的开始迷上了摄影。
我觉得它真奇妙,明明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风景,可是稍稍调试,却可以把实景的美丽无数倍的放大。千百个不同的人拍同样的风景,可以拍出千百种不同的效果,带着各自的感情和认知的程度。
快乐的日子总是像飞鸟尾巴上的羽毛,短暂易逝。
我跟了许言康大半个月后,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一家他期待很久的摄影杂志请他去做摄影师。
我知道,我们终究要分别。
即使许言康待我再好,我们始终是没有任何联系的陌生人而已,彼此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伤心。
许言康终于问了我的名字,我的家庭地址,我家里的情况。
我本来打算骗许言康的,让他带我到陌生的城市,然后我偷偷跑掉——我不想回家,我要去流浪,虽然那时我已知流浪并非小说里写的那般美好的。
可是许言康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主意。
许言康说:小孩,好好念书,过段时间我去看你。你有天分,如果喜欢的话我以后收你做小徒弟好不好?
我看着许言康微笑的眼睛,对未来忽然有了期待和方向,哪怕回家的路上有多么的艰难险阻,可是我只有在那个地方,我才能继续求学,然后有一天可以变成靠近许言康的人吧。只有在那个地方我才会长久的停留下来,然后被许言康找到吧。
我伸出小拇指和许言康拉钩盖章,以防他毁约。许言康摸摸我的头,笑着说:真是小孩子。——一直到那时,许言康似乎依然以为我只有十二三岁,一个高家的小女孩。
我与他约好,我高考之后他来苏城看我——他大约以为那还需要五六年的时间,却不知道其实与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时候,我已经十六岁,一年后的夏天,就是我高考之时。
十六岁的夏禾馨遇到二十六岁的许言康,她的生命因他而改变。
004
我从火车站出来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二伯家,我求二伯收留我,别让爷爷把我领回去。我告诉二伯我想好好的读书,考大学,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他的。
二伯叹了口气,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二伯是唯一一个会心软而收留我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洞察人心,知道哪些人可以靠近和依赖,哪些人需要逃避和远离。从某些程度上来说,我是算准了二伯的仁慈和心软。
在二伯的庇护下,我终于像同龄的普通孩子一样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学校早读,晚上星星挂满天空的时候才能回家,回到家还有做不完的习题,温不完的书,这对别人来说是辛苦,是炼狱,是苦难,可是对于我来说,却是安稳的让人幸福的生活。
什么都不用想,只要一心一意的准备考试就可以了。辛苦的时候只要想想再过多少天,我就可以再见到许言康,那么所有的疲惫就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许言康是我耗尽力气也要好好的,漂亮的活下去的所有动力。他是我的信念之光,永远在前面熠熠不灭的引领我前进。
许言康离开前给我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每隔一个星期会拨打一次——不是为了和他聊天,只是为了确定他是否还守在电话的那一端,我是否还能随时就联系到他。
我总是握着话筒听着许言康的声音不说话,听他好脾气的一遍又一遍地问:哪位啊?您说话好吗?喂?
我屏住呼吸,我告诉自己我不要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安慰,我要以骄傲漂亮的姿态,重新出现在许言康面前。
做题做到头发昏的中午,身旁的同桌在睡觉,前面的两个女生在小声谈论第一百四十七页第三大题的第二小题,我握着美工刀,一笔一划的在课桌上刻下许言康的名字——许言康,请你等一等我,等一等我,我马上就会长大,变成可以与你相配的女人。
005
高考携带着夏日爆裂的热浪滚滚而来,然后又在一场铺天盖地的热雷雨中悄然逝去。
在考卷上写下最后一道题的最后一个笔画的时候,我知道这场战役我会赢的很漂亮,我不需要看最后的分数,不需要去预估其他人发挥的是好还是坏,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是赢家。
去年冬天我在北城没有死掉,没有学坏,没有被坏人骗去,没有丢掉活下去的信念,我就知道这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倒下去。
一起考试的同学,被等在大门外、拿着雨伞殷殷等待的父母接走,我一个人淋着雨,沿着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一直往前走。
我淋得浑身湿透,在红色的公用电话亭子里给许言康打电话。
嘟——嘟——嘟——嘟——
玻璃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气,我随着电话筒里的电波声,一下一下的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着杂乱无章的痕迹。
咔。
电话被人接了起来,我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耳朵却忽然听到一把无比温柔和甜美的女声:你好
我握紧了话筒,不知道怎么开始结巴起来:我…我找许言康
“你等一下哦”
十七秒之后,电话那头响起许言康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说:喂,许言康,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电话那头愣了几秒,可是那几秒对我来说就像几个世纪那么长如果许言康说不记得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立刻就死掉。
幸好许言康很快就说:小孩,是小孩吗?——他在知道我的名字之后,还是习惯叫我小孩而不是夏禾馨。
我说:恩。我告诉许言康,我今天高考完,半个月后出成绩——那时候他可不可以依约来看我?
我想许言康在那头一定是瞪大了眼睛,因为我听到他忽然加大音量问:你今天高考完?你是天才儿童吗?
不是。我很平静的告诉许言康说:我今年十七了,许言康,其实我也没有比你小很多。
006
那年七月末的黄昏,我穿着一条粉蓝的棉布裙子,挤在人群中等在火车站的出站口。
当许言康踏着一地夕阳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时候,在汹涌的人潮中,我的目光掠过所有那些不重要的人,笔直的落在他的身上。
不需要寻找和犹豫,于千百人里,我总能在第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许言康。
因为我爱许言康。
十七岁的夏禾馨爱二十七岁的许言康。
许言康并不是专程来看我,他刚好到苏城来出差,有工作任务在身。
街上的路灯全亮了起来,汽车的红色尾灯像红色的丝线划向远方。
我和许言康在一家路边的拉面摊,面对面的坐着吃牛肉面。周围的人来来去去,熙熙攘攘,而我们两个人周围则散发出静谧到凝固的气氛。
许言康看着我把香菜都挑出来丢到桌子上,问我:不喜欢吃香菜吗?
我点点头,又小声补充说:香菜很臭。
许言康笑起来,伸出手横亘过我们的桌面,揉了揉我的头,象抚摸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狗。
我低着头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面条,问许言康: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你会不会来看我?
许言康有片刻的沉默,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然后嘴角的笑意浅浅绽放。
“当然,夏禾馨,你是一个可爱的小孩。”
许言康还是住青年旅馆,不过他的经济情况似乎好了很多,租了一个单间。
吃过晚饭,我带着许言康在苏城里转悠。
苏城是一座很小的南方小城,江南水乡,保留了大量明清时代的建筑,白墙灰瓦,小桥流水。入夜的时候,沿河而建的酒家点起一盏一盏的红色大灯笼。
我一蹦一跳的,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跑在许言康的前面,给他介绍苏城的一砖一瓦,那些美好而古老的传说,还有我年少时的小故事。
我带许言康去那座香火极盛的古寺,到处都是拿着红色香烛一脸虔诚的信教徒。
跳动的红烛映红了我的脸颊,我仰起头问许言康:你信佛吗?
许言康笑着说:“本来是不信,不过现在要说信,我怕——”他指指佛殿正中央庄严肃穆的佛像说:我怕我说不信,他会走下来打我。
不能免俗的,我和许言康还是在佛像前跪下来,双手合十,默念心里的愿望。
我没有许愿,我侧着脸看许言康的侧脸,他光洁的额头,挺直如山脊的鼻梁,还有线条流畅干净的下巴。他闭起来的眼睛,秘密下垂的眼睫毛。
我的目光一寸一寸的滑过许言康的脸,把他的样子一点一点刻到我的心上。
许言康睁开眼睛看到我,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我亦没有。四目相对,流光溢彩。
我突然想起一个有些矫情的小说情节,正是那一刻我最想对许言康说的话,——我想要指着我们面前垂目凝神的佛像,问许言康:如果他真的那么神通广大,是否知晓我喜欢你这件事呢?
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挽住许言康的手臂,拉着他往外走。
许言康把我的手从他的手臂里抽出来,然后握在他的手心里。
我的手指苍白而纤细,许言康的手指纤长,指甲光洁而干净。我的手比许言康的小了两号。
许言康笑笑说:你真的是个小孩,好小啊。
坐在古寺的小门口的河堤边,我和许言康放了六盏小河灯。我站在石板的台阶上,望着那六盏河灯排成扭曲的S型顺着沉默的河水飘向远方,心里有些莫名的感伤。
还没有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其中一盏河灯就被小河里的浪花打翻了。
007
高考成绩如我预料的一样漂亮,填了喜欢的大学,选了喜欢的专业,恭恭敬敬的和每一个教过我的高中老师鞠躬告别。
许言康坐在校门口人行道边的栏杆上等我,蓝色的T恤和脏脏的牛仔裤,骷髅头图案的咖啡色棒球帽——他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像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甚至比去年冬天我见他时更显年轻了一些,和高中校园里那些跑来跑去的少年没有什么不同。
看到我的时候,许言康笑了一笑,从栏杆上跳下来。
他的笑容真比钻石还要闪亮。
我和许言康坐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吃五毛钱钱一只的廉价棒冰。
猛烈地阳光经过浓密树荫的筛选,落下来的光斑已经温柔了许多。我和许言康很少说话,只是肩并肩地坐着,望着前方偶尔经过的车辆。
我咬着冰棍偷看许言康的侧脸,看着看着就微笑起来。柔软的夏风轻轻吹过我的发梢。
许言康一直眯着眼睛望着前方。他吃的比我快。瞄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垃圾桶,把冰棍棒子丢过去。
“小孩,今年冬天我要结婚了,你来参加吗?”
冰棍棒子没有被笔直的扔进垃圾桶。
我没有说话。
许言康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孩,我已经找到我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了……你以后也会很幸福的,因为你值得。”
我抬起头对许言康笑了笑,我说:“好幸福啊。我以后当然也会的。”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在一家叫“STAR”的西餐厅里,我和许言康在二楼靠窗的落地窗玻璃边吃饭。
我们很少说话,可是我知道我笑得很好,十七岁的夏禾馨,在最美好的年龄,绽放出最美好的笑容,只希望许言康记得我这一刻最最美好的样子。
许言康送我回家。
在二伯家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夏虫笨拙但是执拗的一下一下撞着灯罩。
明天许言康就要回他的城市了。四个月后他会亲吻他心爱的新娘。
而那个新娘,不是我。
二十七岁的许言康的新娘不是十七岁的夏禾馨。
我仰着脸对许言康一直一直笑,可是我知道我的笑容撑不了多久,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的表情越来越哀伤。
我捂住脸,低下头,对许言康说:我好嫉妒,嫉妒的想要狠狠大哭一场呢。
许言康什么也未说。他能说什么呢?他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而我离成为新娘的日子还有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许言康礼貌的和我说再见,而我一言不发。
我不想和许言康告别,我怕我说了再见后,以后便再也不会见到。可我心里又害怕再见他。
看到已有所属的许言康,看到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许言康,看到被另外一个女人明目张胆的爱着的许言康,我会死的。
十七岁的夏禾馨爱二十七岁的许言康,非常非常非常极致的一种爱,不逊于任何一个心智成熟的女人。
008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就大三了。
从十七岁到二十岁,三年时光,我真的没有再见到许言康。我未曾主动联系过他,他便也不联系我——也或许没了我的联系方式。
我还是常常买那本许言康掌镜的地理杂志,看他拍的每一张图,想象他独自经过那些城市时,一个人行走在路上时的心情和表情。
不知道他有没有一次,在夜深人静抑或寂寞的时候,想起我?
若是有那么一次,我便也满足了。
我不否认我还是很喜欢许言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第一个想起的永远是许言康,不过我也恋爱,也失恋,然后继续恋爱——许言康说过我以后会幸福,并且我值得,而我的幸福不在许言康那里,所以我踏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风情,漫不经心的寻寻觅觅。
2007年春天,我没想到会在青城再遇许言康。
经年之后的许言康,背着他的单反相机,戴一顶棒球帽,风尘仆仆,和记忆中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抬头对卖花的老人微笑的时候,我还是发现了他的变化——他的眼睛老了,眼神黯淡平和。
我一下子就受不了了,那些被思念和痛苦侵蚀的日日夜夜在瞬间涌上心头,那些被硬生生按在心底的感情,也一下子都浮到水面。
我跑到一个能看到许言康的公用电话亭,拨那个我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谢天谢地,这么多年,许言康始终没有换号。
我看到许言康接了电话。
“喂,你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请问你是哪位?”
我的脑袋空白了很久才慢慢清醒过来。
“许言康,是我”
这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路边的奶茶店里,范玮琪在淡淡的唱:“……有些故事还没讲完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夏秋冬……”
我和许言康面对面的坐着喝奶茶,我看到他的无名指上并没有戴着指环,亦没有曾经戴过指环的痕迹,
许言康举起他漂亮干净的手,对我笑笑说:“我没有结婚,那一年冬天还没到,我的未婚妻就嫁给其他男人……很可笑吧?”
我很想笑的,可是我笑不出来,明明我一点也不希望许言康结婚的,可是想到他因此而受到过的伤害,和心痛的感觉,就宁愿他快快乐乐的结过百八十次婚。
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自己的利益与悲喜都不算利益悲喜,只有你喜欢的那个人,你每天百八十遍放在心里来来回回想念的人,他的喜悦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许言康说:“小孩,你这个电话打的真及时,因为我把剩下的话费用完就打算换号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换号码,是想让某人能随时找到我,可是我等了挺久的了,我想她大约并不需要我了,或许我的遗忘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祝福。”
其实我很想问问许言康,那个“某人”是他的未婚妻吗?或者,有没有可能是我?
我不敢问,因为还没有问,我就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我,而我不想从他的嘴里听到其他女人的名字。
我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可是看到许言康的时候,所有酸涩隐忍似乎总能轻易波动泪腺。明明并不觉得辛苦,并不觉得悲伤,并不想哭,可是眼泪却簌簌的掉下来。
我问许言康:“你换了号码,会告诉我吗?”
许言康鼓着腮帮子喝了一口奶茶,笑笑说:“我怎么觉得,我的出现会让你伤心呢?”
我捂住脸孔,像三年前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心碎不已的小女孩,终于还是没出息的,伤心地哭出了声。
我已经不奢望许言康能爱我,我已经不奢求许言康能陪我一辈子,可他连让我随时找到他的机会都不给我。
不是他狠心,而是因为他善良。
这样的善良,却比狠心来的更锋利,更伤人心。
我曾在一个博客上看到过这样一段话:如果有个人站在我面前说,怎么办,这辈子我就被他吃定了。或许眼中还带着被拯救的期待。我想我也只能是那样懦弱的微笑着:亲爱的,这都是命啊。
或许你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看也不听,可似乎生活中每一个细节都足以成为想念的诱因。
他深入你的骨髓,形成庞大的根系,只能任自己脑海中的思念绵绵不断。侵蚀,埋葬。
所以不用诧异,即便是一部贺岁片,也可以让你泪流满面。
2009年初始,我独自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部很好笑的贺岁片,花枝乱颤,乐不可支,笑泪四溅。可是笑着笑着却忽然难过的低下头,压抑的哭泣起来。
我还是爱着许言康。
夏禾馨还是爱着许言康。
二十二岁的夏禾馨还是爱着三十二岁的许言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