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隐匿的绿洲
如果不是亲临,你就永远无法想象这是一片怎样的风景。仅仅是一堤之隔,我们已经恍然进入了另一重世界。从现代的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进入到了唐宋遗梦的旧日时光。一条宽阔的干涸的河床,烟草凄迷。一些大小的洼地积满雨水形成的池塘,映着水草和落日的斜晖,泛起红绿的光晕,仿佛一只只梦幻的眼。几头水牛缓慢地啃吃着时间的青草。丛草永远那么丰茂,淹没了牛嘴角的橛头和蹄子。极不规则的坝塬引导着行人的足迹。远处一座风雨桥,经时间的磨洗呈现出灰褐色,宛如电影《廊桥遗梦》中的一个剪影。我们几乎一个俯跃,撒娇似的投入到了她的怀抱。
诗人就是一次在上帝面前的撒娇。在自然面前,人是可以纵情恣肆的,完全解除了一切心灵的束缚。在这里,不必顾及社会的制度规则。这里没有社会,只有自然、山水和人性。一切都在自然地袒露与呈现。泥塘、水草、野花,波光中的倒影。在这里,人能感受到脱去一切世俗之后人性的轻松。有垂钓者,钓线垂于一片晕红的波面,仿佛是在垂钓跌入清波的晚霞。这时回视身后的那一片林子,一轮艳红的夕阳缀在林梢间,悠远而迷蒙。
这是唐人眼里的时光。野梵说,这里一切都不曾发生改变,我们今天所看见的,在几百年前,就这样存在着,甚至更远。这里只有自然的元素,水塘、野草、丛林、牛粪、飞鸟、夕阳,我们永怀渴念、心存感恩的自然。
我说不,时代进步了,这里的自然是唐人的自然,但却又不是唐人的自然了。这里毕竟掺进了一些现代的元素,我指着林梢间冒出的几座高塔说。那是堤岸那边轧砖厂的塔楼,圆的尖顶显出几何图形的优美。这简单的弧线里包含了现代人的智慧和制造的技艺。这时,从林梢间奔驰而过几辆摩托车,突突的马达声传递过来一股强烈的现代气息。我说,这是唐人的诗句里所没有的。如此想来,我们与古人似乎又隔着几重时光的山水,无法直接触摸的了,只能彼此深远地遥望,在一片诗的迷情中感受彼此温脉的目光与心跳,但能这样也仍是有福的吧。
然而,这片土地一直鲜为人知,它不知在此寂寞地存在了多少年。这里曾经是长江的流域,但从地理的版图上找不到它。它太小了,也太贫贱、卑微,太低沉,绝难引人注目。直到九八年长江爆发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这片地区全部被淹,国家领导人来此视察,才发现了这块土地。后来这块土地被命名为“黄水套”,以其98年被洪水淹过。公安县文联主席邹平曾以此地名命名过散文随笔集。在洲那边还有一片独立的村庄,叫白马,白马村又下辖八个小分区,那里的人们世代过着一种桃源般的生活。98年大洪水后,才在杨厂与白马之间建起了一座仿古石拱桥,连接两地交通。这就是我们先前看到的有着双拱的风雨桥。一座风雨桥架在河流之上,划断了小洲的历史。小洲从此进入现代新纪元。这些是从一位放牛的老汉嘴里听来的。老人牵着牛到我们所在的池塘饮水,当牛把唇凑向那一湾平静的塘水的时候,一片宁静的晚霞被拱跃起来,幻成无限的金线丝缕,仿佛时光的帘帷层层展开,又似一个幽情的女子温婉的叙述。
隐匿常常是诗性的,或者说,隐匿正是一种诗性的存在。形式上的封闭恰好是一种心灵的孤守,而这种孤守又恰好是一种灵魂的自洁与袒露。绿洲并不羞于表达,或许,她来的比任何事物都更加赤诚,更加坦荡而直接。这里的视野是开阔的,光线明亮而充足,一切事物都呈现本身的颜色与行迹,不似人类戴上种种伪人性的面具,或以矫饰的姿态掩盖内心的虚弱。透过一个人的外表,甚至言行,有时都很难探触到真实的内心,人心与现实之间,永恒地隔着层层的波澜。惟有那些赤诚之子,独自踽踽于世间的诗人,他们常常在一些寂寞寥落的文字中袒露真心。而这真心,如同这些迷茫在时光荒原的绿洲,隐匿于不为人知的角落。在庞大的世俗社会面前,诗人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诗人,一首诗,存在于天地之间,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只飞鸟,一片云翳,一株翠色,一道残阳。或许,这片绿洲本身就是一位诗人,躺息于大地蓝天之间,它自身就是一首诗,不为人知的存在,不着声息地沉湎于岁月的流光,直到我们到来,与它展开一场倾心交流。
这一天终于来到,穿越了猪行与月亮的尽头。我们遭遇到封存于昨日的自己,无限的诗情萦绕于胸间。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诗,大自然是为诗作的底稿。在这块诗的版图上,我们自由漫步,踏临时光的旧地,与历史心心相映,感受自然情怀。我在野梵身上,看见一个自然之子更加恬然的优雅从容,自在自为。我突然发现,在隐匿与凸显之间,野梵与绿洲难道不是有着某种深刻的相类似性吗?
在儒雅斯文的野梵身上,有一种隐匿的沉稳气度。野梵向来是哑默的,不轻易发声。日常生活中很少听到他谈论文学,谈论诗。在世人面前,他甚至是谦卑的,卑微的如同世间的一名走卒,只任诗的精纯之气在体内流转。在他的镜片后面,隐藏着一双洞察世态人心的智慧的眼睛,这双眼睛一旦发起光来,能洞穿一切世间的黑暗与庸碌,穿透世俗的高墙。但这双眼睛更多的时候,眼睑向下,眼光向内收敛,只向着自我审阅。
绿洲的被发现似乎对野梵产生了某种非预期的触动。他是个心思细腻而缜密的人,一只诗眼一直潜藏于生命的深处。他看见了绿洲,看见了绿洲时光深处灵魂的浅唱与低语,也看到了在绿洲浅唱低吟中隐形的自我。野梵看见了他自己。是的,他就是他自己的一片绿洲,他从未抵达的生命的荒原。或者,他曾经抵达过,但后来分开多时,已经很久不曾踏临。今夕,他将拾捡这一地暮色,收拾起苍凉的寒心,乘一轮夕阳,渡往灵魂的孤土。
哦,绿洲;哦,绿洲。野梵在内心底处喃喃自语。他惊异于内心那片绿洲长久的隐匿。他惊异于自己踏临这片土地的时候灵魂的颤栗与惊奇。原来,这块土地是一直存在着的。原来,这片土地一直在时光之乡里隐隐的等待。他日思夜想的寻觅终于在这一天显形。那横跨于河床之上的风雨桥,如同一个心灵的呓语的艺术符号,出现在了他魂牵梦萦的词章之中。
我们绕过一个小水塘又一个小水塘。各个小水塘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仿佛叠放在一起的灵魂。潋滟的水波是他们灵魂的眼。从这只眼里,可以看见大自然的一切:飞鸟、浮云、暮日,以及四季里流逝变幻的时光。它是如此深藏,然而又是如此清浅。你看不透它蕴含的时光,但却又可以透视到它水表之下的一切内容。斜阳落在草坡上,给整个河床蒙上一缕金色的辉光。整个河洲便在光与物的交响里辉煌地静默着。
老人饮牛完毕,牵牛走上垂杨的堤岸,在夕阳的斜照里,那一脉淡黑的剪影又是一幅悠远的中国古画,是从历史时光中自己走出的一首乡村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