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伟
平原入夏
坦荡无垠的平原磕绊过茫白的冬,氤氲出扑向远方的鹅黄嫩绿。这睡了一冬的土地,就着短短的春日里打个盹儿,伸个懒腰,待睡意全消,睁眼便是夏季了。
走在野坡上,再也不见冬闲时候野地里的莽苍,眼前一片新绿,飘在半空的水汽在流动,远处的绿就柔和起来,看着那么顺眼。记忆里西沟光秃秃的河岸,现在也野满了绿,像绵延数里的小丘。想必这时候枯涸的河干里也来了水,随即被两岸映成一川绿。那绿是麦田,那绿是野草,那绿是棒小伙儿身上穿的绿格子衬衣。麦田里已经有勤快的老农在看秧苗了,掐算着日子,盘算何时浇水,何时除草。也有邻居的婶子大妈硬是在家闲不住,来麦田溜溜弯,捋几把蒿草,念叨几句邻家麦子的长势。麦子已有两拃多高了,涨了一身的绿。这是去年秋后,农人拉了耩子在新翻的土地上撒下的陈旧种子。现如今,一棵棵紧挨成簇,簇又挤成畦,方方块块铺向远处。麦野上方笼了一层蒙蒙淡淡的轻雾,我想,那里面一定纠缠着麦花的香,要不鼻孔里怎漾着这样沁人心脾的清芬呢?
天穹瓦蓝,大地野绿。小牛犊在天底下欢欢实实地尥个蹶子,给蓝瓦瓦的晴空亮一个美丽的蹄花。撒个欢儿,哼哧几个响鼻,踢蹬野跑。
菜园子里,毛色如烟的毛驴蒙着眼正绕着井栏无休止地转着,水车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井水就顺着挖好的垄沟淌着,井水清冽、拔凉、苦咸,涓涓汩汩灌进菜园。草屋一匝,水车一架,毛驴一头。一位老汉眯缝着眼,叼着旱烟,倚靠在草屋墙根处。有人来取水,就与来人串上几句闲话。没人来,就枯坐在那里,待到日落,好给毛驴谢了行头,松脱了缰绳,任驴子在地头的空地上尽情打几个滚儿,卸卸一天的劳累,而后披着一身晚霞回村。
新修的公路在两排深翠的杨树掩映中蜿蜒着,杨树的叶儿也都舒展得差不多了,树干褪去了一身赭褐,浸出了浅浅的绿。每一片杨树叶儿都是一把小蒲扇,在风里扑扇着,家里大人就从衣橱后面摸出蒲扇来,为炎热准备着。这不像夏天,总觉着这入夏的平原上还少了点声响。杨树上还没有知了的叫声,土地松润了,刮过来的风仿佛也能入地似的,脸贴近大地,就能感受风的味道。知了还在土里做梦吧,想来定是个极美的梦。
走一遭回来,到村头杨树林那边有个池塘。入夏后,池水渐渐暖起来,这时候就有了端着盆子来池边浣衣的妇女了。荷叶的小角刚好露出池面,许是近几天天气阴晴不定,没见有蜻蜓落在上面。池塘岸上的土色也新了,浅浅地铺了一层青苔,河岸也就不乏味了。就连草萿里的一粒石子、一块瓦片也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这些一入眼,心里就憋足了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就紧咬着牙在阳光下挥舞两下攥紧的拳头,释放一下充斥在心里的劲儿。
就连人家烟囱里扑哒出的烟也变得耐看了。绵绵袅袅,许是眼睛里沾染了平原的绿,看什么都带了绿的轻松与欢欣。于是,就满眼新奇,满心欢喜。望着这炊烟,舌根就汪出一坨口水,想着那家人家正做了可口的饭菜。肚子不知不觉就咕咕直叫了。
在胡同口堆了一年的棉柴垛被人撅着腚抽得只剩了薄浅的一层,村里人慢慢地抽走了柴火,日子也就被缓缓抽走了。柴垛跟处簇出几丛绿,那都是些喊不上名儿来的野草,叶子极像吊兰,只是叶上生了茸茸毛毛的小刺,只许远观却不可亵玩。
刚刚入夏的平原上仍悄无声息,只是一片寂寞的绿在静寂中铺展着,悄悄溜上了柳梢,透染了杨叶,漫漶了原野……几只晃荡在巷子里的鸭子想必仍旧不知道池水已暖,三两只野雀儿在树杈上蹦跳、翘望,也不敢出大声,傍晚也只起伏一两声虫鸣。只有刚下学的几个孩童熙攘着,要挽了裤管下西沟去摸鱼。
雨后,西沟涨满了水,水又野了。村头大大小小干涸的水洼子里积满了水,到隆冬年底,不知怎么,水洼子里就长了鱼,大的能有拃把长。原野上喝饱了雨水的青草该是多么肥呢。在地里忙活完一天,趁着天刚擦黑,农人牵着缰绳找一块青草肥美的地方,把木橛子楔进地里,让山羊美美饱餐一顿,卷着胡子的羊吃得肚子滚圆,目光寄放在远处,咀嚼几下,又低下头,嘴唇咂巴着。黄昏后,待主人晃晃橛子,拔了,牵着回家,撒了一路弯弯曲曲的粪蛋儿,也洒了一路咩咩的叫。
沉沉岑寂的平原,就像生活在梁邹大地的庄稼人那样老实踏实。庄稼汉在这片土地上滚爬了大半辈子,脾气性子也像极这平原的浑厚坦诚,一马平川。
大静生香,行走在这片大地上,你会嗅到野蜜的气息。
日落乡野
天空降下幕布,西边的一块天变得通红通红。静静的平野上起了蒙蒙的雾霭,它笼着天,笼着地,也笼着窝在地里晒了一天的庄稼人。假若此时天地间没了这雾霭,不知该有多乏味。
这时候,被大人拉到地里干了一天活的孩子也不嚷了,枯坐地头,双手抱臂。许是真累了,脸紧贴着臂膀上,歪着头盯着西边——西边的天流血了。臂膀上渐渐感到雾霭扑来的沁凉,燥热了一天的世界终究是要凉下来了。
趁人不注意,蒙蒙的黑色溜进了棉花地,溜进了沟河桥下,溜进了人们的心里。棉花地里时有直起腰来舒展身体的人,他们挺起拴在腹肚上塞满了雪白棉花的大布兜子,怀孕女人一样地把身体挺成一个大弧。或许是孩子一天的吵嚷把大人的心吵烦了,许是一天的燥热灌满了他们的心,一屁股蹲在地头的土陇上。稍歇一会,便窝起宽大的手掌,圈在嘴边,努出一口唾沫,起身摸起扔在地上的镢头,就着这短暂的凉气再起劲儿紧忙一会儿。
西边的通红渐渐延展到四周的天,抽成了细细的红色游丝,熬夜人布满血丝的眼球一样,丝红。沟里的水也铺上了一层残红,让你看不真切那水是否在流动,就连一丝波纹也见不到,只静静的。风并不很大,孤零零的杨树叶儿微微颤抖着,轻托着夕阳古旧铜色,时而暗绿,时而绯红,时而暗淡,时而灿烁……
迷蒙的黑夜是村庄对外出人的呼唤,就像来了夜晚,大人对孩子的呼唤一样。可黑夜的力气终究不及孩子那颗贪玩的心,于是黑夜彻底泄了气,忽略了凑在一处正玩得起劲的孩子,烟囱里不见了炊烟,碗碟端上了饭桌,灶底的余烬不见了零星的火,大人这才出门去寻孩子。
天边的红已经褪去很多,像刚漂了半截的红桌布。地里干活的人大都回家了,几个老头让自家的牲口在刚进村子的沙土坑里打个滚儿,卸一卸这紧缠在身上的劳累。就着牲口打滚儿的空儿,他们蹴在槐树下的石磨上,摸出烟袋,填满一锅烟,吧嗒吧嗒嘬两口,几个人串或两句闲话,或相视无语,让烟雾笼得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等自家的牲口从沙土坑里立起身来,老汉把烟袋嘴移出来,说一句:俺家的壮劳力玩够了。在石磨上磕了烟袋,跳下来,嘴对着烟袋嘴儿,通通气儿。牵了缰绳回家,毛驴身上如烟的毛上就淌了一路粉粉细细的沙土。
日头还没落下,生气了似的,把这世界万物的影子拽得老长老长。几个刚下学的孩子追赶着,相互踩着扑在地上的影子,零落了一地细细碎碎的笑语。路旁荒野地里有扛了长鞭子放羊的老头,夕阳把他的影子硬是拽到了路上,一向对老头肩头的长鞭子好奇的孩子,一脚就踩在长鞭子的影子上,抬头瞥一眼老头,坏笑几声,紧跑几步,赶上跑在前面的孩子。
日落是白昼的终结,也是劳累的终结。在终结处,忙活了一天的庄稼人回家了,回到了夜里。
撒满星斗的夜里闪着一朵一朵的光,幽散着大静。夜里起了几声脆生生地犬吠,忽而又被淹没在夜海里,只剩了几只草虫唧唧啾啾的耳语,替那业已入梦的人絮叨着一天劳累与充实。
故土朝圣
踮着脚,隔着时间的洪河,瞭望那静静的村落。见那里仍残留着最原始的信仰。生活于此的人腹里并无多少墨水,心眼里虽只认得黄土地,却又信天、敬地、说鬼、谈神……波澜壮阔了这片土地上信仰的传奇。
这儿的老人一辈子几乎不曾走出这块土地半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大半辈子都滚爬在了这肥得流油的土地上。待着秋后的新麦丰收,盼着越冬后换上单衣,念着天爷爷五风十雨……
清明时节,坟前飞旋起了黄表纸。作古的人并没有离去,都还活着。回忆往日的葬礼,那时滚落的泪水也只不过是对肉体的告别罢了。在这些静得吓人的日子里,活着的人却仍旧蹲在坟前,跟去了的人说话,尽管回应的仅是风吹响了不知谁藏在缛满坟头茅草堆里的风笛。祖祖辈辈还都在,只不过他们去了那边,与村子隔着一个打麦场,遥遥相望。而他们依旧为生计所累,一如祖辈们那些日子。
这庄子打我记事时候就在这儿了,爷爷如是说。大年时候,正堂上摆着祖宗的排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将那些作古的名字列了长长一串,故去的人走后也只留下三两个字的名字在萎黄的纸上了。我想,在牌位最顶端的祖爷爷,想必他有记忆时,这村子就在这里了,这该是多久远的记忆呢?也许在那时的记忆里也已有了这些虔诚圣洁的信仰,顺着时间这根麻绳,一直捋着游荡至现今。
年底,火房里灶旁土墙上的灶王爷被一年里烧火做饭的尘土油灰熏得满脸油黑,红红绿绿扎人眼球的衣裳也被时间涂抹得木讷灰黄,暗淡无彩——该给灶王换衣裳了。每年腊月二十三之前,就有胳膊上搭了厚沓沓一叠灶王像走街串巷的人。老人逢见他们就给让进家里来。掏几分钱请一张灶王像,乡里人管这叫请灶王爷。腊月二十三傍晚,就要给灶王爷换新衣服了。从墙上把灶王爷请下来,锅台上摆了草料、糖果、酒盅,一把火把揭下来的灶王像点着。“草料喂老牛,糖果黏爷嘴,酒盅盛大醉,上天多言美”,这句歌谣被烧的正旺的火苗映照得脆生生、亮堂堂的。
祭天时候,供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瓜果梨桃,香炉里焚了香,一沓黄表纸堆在地上。满头白发的老人跪在桌前,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念叨着类似下面的这些话:一年了,一家子人都平平安安的。保佑儿孙们都健健康康的,到年底,俺多给你烧钱……絮叨完这些之后,便划着火柴,点了黄表纸,拿一根木棍挑笼着裹在火里的纸,双手伏地,虔诚地磕几个头。
大年过后是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在我们那里叫灯节。每逢灯节,趁着年味儿还未散尽,一年才刚开始,乡下人家手头上也没积得多少累活可干,索性就高高兴兴玩上一通。老人教孩子做灯笼,灯笼可以做出各式各样。村子里有个习俗,在正月十五的晚上,要挑着灯笼把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照一遍。夜幕沉下来,再慢慢漂浮到半空,街上就能见一两盏星火似的灯笼了,门口有老人探出头来嘱咐孩子:别忘了去打麦场照照,也到井栏那照照……孩子就挑了灯笼,跟三五个伙伴,顺着那条土路,一直走到打麦场。夜里的打麦场显得很空旷,中间堆着一两囤圆柱形的麦垛,顶上抹了尖尖的泥顶,活像电视里的蒙古包。都照完之后,老人就心安了。
如今,村里老人大都作古了,今年跪在供桌前祭天的换成了我。学着老一辈人的样子,我双手合十,点着了黄表纸,想念叨几句,却想不起来该念叨些什么。就嘟哝了两句:就保佑这些信仰永远留在乡村吧!我双手伏地,磕头。
一阵风吹来,绣着一圈火花的纸灰旋在了半空。这时,小侄子却跑过来嚷着要吃供桌上的肉,我把他抱在怀里,一手指着飞舞的纸灰,说:你看,老天爷多高兴,拾钱来了。天爷爷吃完,咱们再吃。小侄子仰着圆脸,盯着飞旋在半空的纸灰。我突然发现,他那张粉嘟嘟的脸美丽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