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一
三爷喜欢跟时光较劲,当黎明的薄晕从山寨里透出来,刚开始把东边的山浸润地微微带了点绯色时,他已经搬着长长的旱烟袋、坐在门坎上翘着二两腿吐出一圈圈薄薄的烟雾来了。等一袋烟慢慢吸完,鸡叫第三遍时,他侧耳听听屋子里的动静,在阶沿边笃笃地磕着烟灰儿,朝屋里喊着:“老幺、老幺,牛草尾巴都长出来一大截了,蚂娘子(蚂蚁)都搬三趟家了,你大爷家的烟子都飞到外国去了,你还不晓得起来生火啊!是不是要我来抽下你的懒筋?”对三爷来说,炊烟是否按时从自家灶房里升起,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三爷骂完,听到屋子里传来迷迷糊糊的应答声,站起身来大大地打一个哈欠,久久地伸一个懒腰,往手心里吐出一口悠长悠长的气息,再抿紧鼻子做一个深深的来回呼吸动作。于是,所有的倦意和废气透过四肢百骸释放出来,而带有露珠气息的清晨时光被老人狡猾地吸进了胸腔封存了起来。
就这么一袋烟的功夫,同样勤快的风学着三爷磕烟袋的样子,已经一个个叩完了山寨里所有的柴门:笃笃笃,笃笃笃笃。直到把山寨里所有偷懒睡觉的年轻人都叫起床后才罢休,然后一个旋身,呼啸一阵,倏地越过长满楠竹的林子。因为迅捷,来不及消褪的风尾巴碰撞在翠竹的笔直枝干上,在空气中留下一节清脆的音乐和一阵白色的烟雾儿。
这时候,家家户户的灶房吱呀吱呀地唱起歌来。那些等不及主人开门的家畜们已经很慌张了,个别性格急躁的在圈里,窝里,栏里一边纵声尖叫一边跺脚大跳起来。等主人打开鸡笼、鸭舍、猪圈,牛栏,所有的家畜一涌而出。于是,全山寨的鸡呀鸭呀,鹅呀羊呀,猪呀牛呀,有的嘎嘎,有的咯咯,有的咩咩,有的哞哞,有的哼哼唧唧,有的撒开脚丫子飞跑,有的展开肉乎乎的双翅尝试着第一千一百次地飞翔动作。
这种对生活的向往追求和热情洋溢的奔放姿态让三爷感动和欢喜!在三爷眼里,这都是炊烟的另一种形态,或者说这些动物们,其实也包括人,都在集体无意识地模仿着烟的高飞。等烟子从各家烟囱里长出来,把触角深入天空时,三爷就觉得自己的心里也长出了自信有力的翅膀,脚下生风,似要飞起来。烟子在空中游离徜徉,最后化为无形,没入大气中。而地上的生灵们,学着烟子的样儿,各自找着归属,有的跳下门前的水田,有的瞄准对面的枞树林,有的钻入屋后的山里。农人也一样,升起炊烟后,拿着农具把自己迅速没入烟光山色笼罩的土地里。三爷裂着嘴看着这一切,走进屋,把烟袋挂在板壁上。掂掂锄头,想着苞谷地里的草该锄掉了;又摸摸镰刀,合算着是不是该去为那头刚耕完地的牛割一些新鲜嫩绿的汁草;最后老人决定拿起一把镐,凉水湾那一溜向阳的坡地早该清理了。
一个山寨有一个山寨里让人敬服的人。熟悉三爷的人都知道,在小溪沟王家寨里,他几乎要活成精了。身上不消说有一种历经生活磨难后从容自若的气度,藤蔓般柔软茂密的眉须覆盖一双洞晓人情世事的眼睛,让他看起来睿智而豁达。三爷没有读过书,但无人质疑他的学问和见识。按三爷自己的说法,这一切都跟山寨里每天腾空三遍的炊烟有关,炊烟有味道,人间的味道。三爷就靠这股人间烟火接通了天地之间的气脉,成了生活的智者。所以,三爷每天习惯早起,亲眼看着炊烟从一家家烟囱里慢慢长出来,闻闻炊烟的味道,才能安然地度过一天时光。
三爷说,炊烟里面的学问其实大得很。前些年,他儿子没有经过任何仪式突然跟三爷说要娶一个女子回来做妻,这在山寨人看来是很新鲜和出格的,顿时议论纷纷。只有三爷神色如常,对儿子的行为既没有苛责也没有表示赞同,只是问了下那个女子住在哪个山寨里便不言不语了。弄得他儿子和周围的人狐疑不安,不知道三爷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一个月后,三爷允诺了儿子的婚事,说他爬上山头连续观看了一个月女子山寨里的炊烟,已经断定了,那女子是好人家的女儿,是好山寨里养出来的。女子嫁过来后果然贤良淑德,孝敬长辈,礼让姑子,邻里和睦,大有口碑。后来三爷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多少湘西好男儿提猪头请媒人上门来说亲事,同娶儿媳妇一样,三爷同样不置可否,让媒人举棋不定,进退不决,让小伙子们忐忑不安。突然有一天,三爷从求亲者里面亲口指定了一个男子,把女儿嫁了过去。嫁女儿那天,三爷站在路口迎接四方来客,跟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唱着山歌应答着:“各位长辈放宽心,我女子嫁的地方,炊烟旺着呢,屈不了她的。”于是,所有人都颔首微笑,为这一门亲事极力而夸张地祝福起来。
三爷说炊烟是山寨里的神,有炊烟在,山寨就能永世繁衍旺盛下去。炊烟还曾经救过他的命呢。在那个能饿死人的时代里,年轻的三奶奶突然病逝,除了治病欠下的债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什么也没留给他。家徒四壁的三爷连自己都吃不饱饭,又如何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在一个阳光空荡荡的下午,心里空荡荡的三爷坐在山寨后面的山顶上,愁容满面。生活把他逼到了绝境,那一刻,他想到了死。他想,他只要从前面的悬崖上跳下去,他的三个孩子就成了孤儿,政府就得出面抚养。只有他死,三个孩子才能活,这是三爷当时的真实想法。
三爷没跳下去的原因是他看见山寨上空突然飘起了浓烟,仔细看是从自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那炊烟好像有灵性一般,带着饭菜的温度和缠绵的哀伤,一直徘徊在三爷眼前久久不散。三爷认为这是山下那个家的呼唤和儿女的挽留,他发疯般从山上跑下来,此时,他六岁多的儿子蹲在灶坑前,拿着一根长长的吹火筒鼓足腮帮起劲吹着,回头看见三爷,一脸黑污地朝他笑着。他并不知道在这不久前他父亲正打算着如何抛弃他们。大股的浓烟来不及从烟囱里散去,又倒回来充塞着灶房,像三奶奶的魂魄,萦绕不去,无声地控诉着三爷,那么呛人肺腑。灶上倒了大半锅子水,煮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手指般大的小鲫鱼。鱼已经有点腐烂了,但仍然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香气,让很久以来就没吃饱过饭的人借着这气味慰藉着自己空空的胃囊和绝望的心灵。三爷顿时抱着儿子嚎啕了一场,从哪以后,他带着三个孩子认认真真地活了下来,并养成了看炊烟的习惯。每当觉得自己快要过不去坎儿的时候,他就爬到山顶看看山寨里的炊烟,只要山寨里还能升起炊烟,生活之火就不会熄灭,就有希望在,就有信心活下去。三爷把心里的苦累跟炊烟做着无声的交流,当烟子在眼前逐渐散去时,三爷也就能一身轻松地下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