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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农历新年，巴黎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华人同乡会举行联欢晚会。在去年新年的演出中，有一背景音乐吸引住我。
我注意到这首歌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一个扎着长长马尾辫子的女孩在伴乐下独舞，她那柔美而婉转的舞姿就像在叙述着一个年代久远的爱情故事。黄色的射灯光不时打在她仰起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像屋檐一样在眼角上打出浓黑的阴影，双眸逐渐地泛起了某个年代黄旧的阳光。
我的家乡是海滨的小城，九十年代初的阳光烙在了回忆的石滩上，其中大部分被海水冲淡成黄褐色，而剩下的则藏在了石缝中，既不会消失，又不会轻易被人找到。
那时候我正上小学。那个年代里，孩子们都爱听《大海啊，故乡》，大人们都会唱《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我从小就爱唱歌，但男孩子对爱情的事哪有那么早开窍。所以我经常和伙伴们编造出一些讽刺的词儿换到大人们的歌上。
“啊呀！原来那次的好事是你们干的啊？”
今年回国和小学同学聚会的时候说起一件事，班主任惊讶地瞪着我们，那表情夸张得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就像得知我们刚刚新鲜地做了件坏事一样。
那时候的小伙伴们已经开始爱捉弄女孩子，而我因为身为班长要起表率作用，所以总是抵制这些恶作剧。但在五年级的一次新年联欢会上，我们班要演出一个叫做《大海》的舞台剧，那时候有几个特别调皮的小伙伴们正议论着要把最后合唱的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的词给改乱一下，然后换到负责领唱的插班生那儿，让她在最后合唱的时候出洋相。
她是不久前来到我们班上的。我是全班同学的班长，原本就是同学们的中心，但因为她长得特别可爱漂亮，所以她来了以后不少同学都喜欢找她玩，连班主任也特别喜欢她。我对她又嫉妒又有点担心，怕她把我班长的位置给抢走。
所以那时候我碍于班长的“责任”，就“警告”了他们一下，但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插班生和老师。几乎从小就没怎么做过坏事的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但我又自我安慰，不断地告诉自己已经尽过责任。
演出就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我们面对着八百多名小朋友。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在最后合唱的时候，插班生从第一句就唱得跟我们不一样，往后尝试了两句之后，便一句都不敢再唱。我本来应该觉得庆幸，毕竟这恶作剧也不是我做的，而我也算是报了个“仇”。但我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本能地就走上去把自己的那份歌词放在她面前，和她一起唱。
可是她并没有出声唱，甚至连我给的歌词都没有看。舞台的灯光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屋檐一样遮盖着她的双眸。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她的眼神，是愤怒、怨恨还是羞愧。在我们的歌唱完以后，伴奏的音乐也停了下来。我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一起下台。可是她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在那里，我感觉到她的任何一个关节都硬成了木头，连忍不住落下的眼泪都不抬手去擦一下，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愧疚和怜悯。
就在这时候，她慢慢地抬起头望着舞台斜上方的灯光，举起了麦克风，在观众的骚动中清唱了一首《大海啊，故乡》，歌声从开始的颤抖，慢慢地变得清澈而坚定。我当时并不像后面的小伙伴一样在议论，反而不知道该退下去还是该陪她唱，甚至不知道抓着她衣袖的手该不该放开，所以就呆站在她的身边，尴尬的反而变成了我自己。就在这么黄旧的射灯光下，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这么接近。
“我就说她不可能表现得这样，你们差点把她毁啦！你们不知道，那天演出有省里的**文工团来招小演员，我们老师一致推荐她去，谁知道她那天表现得这样……不过还好她唱了一首。”
“怪不得那次以后她就转校了，原来是去了省里啊？”
“没有，那次来的老师说她怯场，所以先收到了别的市里的团培养。”
我们听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这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把我们这“刽子手”的罪恶感一下子降到了最低。记得她被调走的时候我觉得很突然，后来她不时给我们寄来一些信，告诉我们她有多想念大海，有多想念这个海边的城市，老师总会在班会里把她的信给我们念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老师念她的信，我都觉得像在说一个和我有关的故事一样，我甚至觉得在信里面就会出现我，所以我都坐得端端正正地听着，但每一次都找不到有关我的蛛丝马迹。
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便不再有过她的消息，甚至连她的名字我也忘记了。
“你们有人知道她最近怎样没？成了大明星了？”
“没有，听说到巴黎的音乐学院进修舞蹈去了。哎，‘班长’，你应该去找一下她啊，你不是在巴黎工作吗？”老师的调侃让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在同乡会上见到的那个跳舞的女孩子，那种灯光下的感觉真有几分相像。
“你应该去找一下人家啊，说不准可以‘再续前缘’嘛！”其他老同学一致跟着老师起哄。
“那时候……”我笑了一下，但并没有笑出声来，只是从鼻子里喷了下气，像是有点嘲笑他们的幼稚，“那时候她不老跟我‘争宠’嘛，要真能跟她对上，那可真是‘欢喜冤家’。”
“你这小心眼……所以说你们这些男孩子就是不懂女孩的心，你不觉得她对你有意思吗？她给我们班寄过好几次信回来，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呢……不都汇报一下她近况么，说什么怀念大海啊怀念故乡一类的滥调，我还盼着她能提一下我呢，一个字儿都没，哼。”我又笑了笑。
“你才滥调……我们那时候都不提倡早恋，特别是你们这些小不点儿。所以那时候有些话我就没给读出来。她那时候说，幸好那次‘班长’一直站在她的身边给她勇气，像家旁边的‘大海’一样让她感到平静，所以才能坚持着唱出那首歌来。你们这些小学生作文能瞒得过我语文老师？”
在老同学的起哄中，我逐渐想起来那时候舞台上她的眼神，又似有两分坚强，两分感激，但在那睫毛的“屋檐”遮盖下，我始终记不清。隔着将近二十年，她当时的眼神仍然是个谜。而我也无法想起她离开后，我对她产生的那种感情叫不叫做“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