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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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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因爱生仇恨
他醉意盎然。
过量的烧酒,烧醉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烧醉了他的神经、意识和思维,烧得他喉咙像着了火,脸庞像浸在硫酸里发烧发烫。头,晕晕乎乎,脚下像有海浪起伏。迎面是摇摆过来的夜景,朦胧的楼房,朦胧的街道,朦胧的灯光,朦胧的树影,朦胧的月亮,朦胧的缀满星星的夜空,一切都若梦一般恍惚迷离。
哦!他梦见过这样的夜景,多次梦见过。他曾经在这样的充满神秘感的夜的街上行走,脚若腾云驾雾,前行,再前行,终于到了那里,那个蓬松着庞大树冠的法国梧桐树底下。然后,借着暗夜阴影的掩护,咀嚼着满腔的怨愤,像守候猎物的狼一样等待着。当那个下了夜班的她,远远地,像仙女下凡似的飘忽过来的时候,他猛地冲上前去,把所有的受辱感都凝聚在十指尖上,卡住那雪白的脖颈,如掐住一团虚腾的棉花,一只渲腾的白蒸馍,用力、再用力……
然后,他如释重负,怀着精神上的解脱感,扛起断了气的她,悄悄地走到汉江大桥上,肩膀一斜……他看着她无声地坠落下去,溅起一捧无声的浪花,汹涌的江浪很快吞没了她的尸体。送她到天国乐园去净化她的灵魂吧!阿门。
接下来的是,他忽然领悟到这是可怕的犯罪,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床上,盖着过厚的被子。面前是妈妈那充满母爱的焦灼的脸和焦灼的询问。
他不说,这样的事说出来真丢人。自己一个堂堂副市长的儿子,竟遭到一个普通纺织女工的拒绝,并多次被对方抛置到羞耻的深渊……
他是在两月以前一次偶然的机遇遇见她的。在这几十亿人口的广大世界上,他和她竟然能相遇?!这真是奇迹。试想,倘若那一天他稍微懒一点,不去上那趟街,办那件事;或者迟一分钟出门,或者早一分钟出门,他必然与她失之交臂,从此永远不会再相遇。他与她在人生的旅程中相遇的概率,是几万分之一啊!这是命运之神的安排……
那天,他去了个从不曾去过的地方,参加了一个商业的聚会后,他恰好路过那里——那里是一个大型纺织厂的门口,此时正是早班下班的时间,纺织厂的女工像炫丽的彩霞一般流淌出来,犹如一道道五彩斑斓、浪花四溅的爱河,耀花了他的眼,迷乱了他的心。就在那一瞬间,他恰好看见了她。
确切地说,先是目光随意地触碰,却马上被吸住——如磁石吸住铁。接着整个身体都被吸近前去……心也激动得要跳出胸膛。
她随着人流往前走,小心地躲避着周围人流的碰撞。她脸上粘挂着早班后的疲惫,这却恰恰显现出一种倦惫的美。他平时习惯于给自己碰到的一切姑娘打分,80分、90分、95分不等。这次,他给她打了最高分——100分。她的眼睛美极了,美得让人不敢正面对视,一对视就有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感觉;她的脸皮肤雪白,雪白得超过了一切女人;她的五官端正极了,端正得超过了一切女人;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像黑金闪烁;她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皙,美得像一件完美无瑕的高级艺术品。哦!她整个儿的就是世间一切美的集合,体形修长、匀称,曲线优美,美得不能更改任何一根线条的走向……她在笑着跟同伴打趣儿,那笑声像银铃,那性格像脆沙瓤西瓜样的甜脆……
二蓄谋造血案
她是活着的维纳斯,世界女人之最。
他立刻被突然升腾的爱的烈火燃遍了全身,饥渴的心被煎熬得吱吱冒油。他一秒钟也熬不下去了。难道就这样与她照一面就拜拜了吗?难道就这样让机缘白白流走了吗?不行!那不是自己的性格,那对他自己来说,以后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以后无论走到任何地方都将是地狱。
可是自己的长相……机缘不等人,没有可是。
他很快就抛弃了一刹那间的自惭形秽感,自信心又回到了胸中。是啊!自己堂堂一个副市长的儿子,平时多少县长、局长、厂长、经理、董事长都对自己笑脸相迎,谦恭有加,口气绵软。他们看自己是高高在上,须趋之若鹜仰视;而她看他们也必然是高高在上,须仰视。自己和她,隔着多么高的层次啊!简直是珠穆朗玛峰与平地。如果自己冲上前去,拉住她提出和她交朋友,她必然会如突然遇到王子般地欢喜若狂,会感到像上了天堂。
他轻狂、自信、果断地冲了上去,拦住了她……
谁知,迎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脸灼疼,眼冒金星。
这耳光打掉了他的面子,他的尊严,把他打进了耻辱的深渊……大庭广众下的刻骨铭心的耳光啊!耳光声引来多少目光射来……这些目光似把他全身衣服扒光了……
他不死心,以为是仓促间她没有听见那句关键性的自我介绍:“我爸爸是副市长,我想跟你交朋友。”于是他每逢纺织厂下班时刻便去拦截她,向她自报家门……结果更糟,她把他告到了厂保卫科,他被人家扭住胳膊,训斥、警告……出了他更大的丑。
他对她的深深的爱转成了深深的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了她。
这些天,失恋的打击已折磨得他精神近乎失常,他多次做那把她掐死抛江的噩梦。
每次梦大情节相似,具体细节却各有不同。有时是他从背后猛扑过去卡住她的脖子;有时是他从正面进攻扼住她的喉咙;有时,是他与她唇木仓舌战地交锋了几句以后,怒不可遏地扑上去……每次梦都有很强的实感。
他坚信今天决不是梦,他是晚上10点左右在一家小酒馆喝的酒,后来,虽然醉了,但一切却都很知晓。他怎样付了钱,怎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店铺,心里清清楚楚。
现在,夜风吹拂着额头,多清爽啊!脚一步步踏在地面上,多实在啊!一棵棵的法国梧桐巨大蓬松,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又像一排排林立的怪兽。
他坚定地向前走。此仇不报非君子,哪怕是杀人偿命也在所不惜,他不怕把恶梦变成现实。
三暴怒杀美女
还是那棵法国梧桐,不过比每次梦中的要实在得多。粗壮的体干,参天的树冠,密密的树叶在夜风的拂动下,发出鬼拍手样的哗哗声,令人毛孔悚然。
他投入了树下的阴影中。一刹那,自己像个复仇的王子哈姆雷特了……
等待,静静地等待。耳边像有蚊子的嗡嗡声,什么地方被蚊子“击”中了,奇痒难忍。他估摸位置一掌拍去,蚊子却机警地躲开了。
忽然,前面飘过来一个白色身影。是她,这个体型他太熟悉了,那每一条曲线都深刻在大脑里,使得以往每次的梦都做得那么逼真。
她在一片夜的朦胧中走过来了,若隐若现,体态好像在失重的状态下飘浮。
“站住!”
那白色的身影惊悸了一下,站住了。
借着四周射过来的淡淡星光,他比每次梦都逼真地看到了她。那美妙无比的、巧夺天工的五官,那放着强“电流”的眼神,那挺拔的鼻梁和紧闭的小嘴,那婀娜多姿的身段和那衣服上的每一个花纹,那惊悸得无法梦出来的神色……
她认出了他。“嗤!”从那美丽的嘴唇里挤出了这轻蔑的声音。
如果换一个人,这声“嗤”对他将像一个无声的音节一样毫无影响,但一旦从她嘴里出来,变化成了一柄锋利的剑,一下子把他的自尊刺了个透心穿。
他惨痛地“嗷”了一声,像恶狼一样猛扑过去,用颤抖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手指上的感觉像掐住了一团棉花,一块柔软的面团,正与梦中的感觉。不!似乎比梦中来得真实,她脖颈上的某块骨头,硌得手指生疼。
她脸上是种严重窒息的痛苦表情,这是以往梦中所从来没有梦到过的。
他松开了手。
她便无声地倒在了地下,像一团棉被蜷在那儿。
他扛起了她,似乎比以往的梦中多了沉重的感觉。
头忽然又晕眩起来,眼前的夜景越发恍惚迷离了。脚下的地面像地震一样上下左右摇晃,使得他像站在了轮船的甲板上,脚下不稳,左摇右晃,趔趔趄趄……这又像是梦了。
他踏上了汉江大桥,桥面黑乎乎地伸向远方,远近空无一人。桥下水波浩渺,博大深广,水位比往日升高了许多。远远的水面有渍渍的反光……
肩膀一用力,她从他肩膀滑落下去,跌入浩渺的水中,溅起一束无声的浪花,接着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水面,仍旧像刚才那样天衣无缝,仿佛并没有生吞过什么异物。
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醉意泛上来,头越发昏昏沉沉。四周的夜景更加恍惚迷离,脚下的地面更加左右摆晃,跟以往每次梦的结尾一样,眼前的一切都从他的感觉器官中消失了。……
四绝望去投案
跟以往每次梦的结束曲一样,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周围裹着温软的厚棉被,柔软的被里子温柔地摩挲着他的下颏,试图用温情抚平他起伏的情绪。旁边坐着爸爸妈妈。他们两张亲切的面孔像太阳和月亮一般温暖地照耀着他的受伤的心。两双眼睛把无尽的父爱和母爱朝他身上不停淋洒着,如清风徐徐吹来。
“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母亲是一腔温情。
“你昨晚到哪儿喝酒了?醉醺醺的?”父亲稍显严厉。
首先闯入他那清醒的知觉的是那个可怕的念头:我把她杀了。紧接着第二个念头是:完了,一辈子完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是把自己一生掐死了。
“啊!”他尖叫一声,“我把她杀了啊!”
他痛苦地哭泣着,身子像虾米样儿在床上弯成了弓,鼻涕和眼泪交织,顿足和捶胸并举。他绝望地把一个茶杯随手甩出……茶杯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我去投案。”他痛悔地喊着,掀掉了被褥,穿上了鞋,甩脱了妈妈伸过来的手臂,迅速地夺门而出。
五还幻想美事?
市公安局侦缉科办公室里气氛严肃,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并排坐在两张拼合的办公桌前。正中央坐的是侦缉科王科长。
王科长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人显得十分精干。他脸型黑瘦粗糙,布满密密的短胡茬,额上几道遒劲的皱纹,如缩小了的沟壑山脉。人常说:眼睛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他的眼睛深得像大海,透着刚毅,炯炯放光,充满智慧,时时像在审视着什么。
多年侦缉生涯,使他积累了丰富的破案经验。他处事果断,思考缜密,遇事特别善于多方面想问题。他把他的思维编织成一张网,网住各种可能性,使之无一漏网。他也特别善于把思维扯向人们意想不到的角落和方向,最后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人们都说他在破案中“邪念横生”,极善于搞“斜刺里杀出”“横插一杠子”的古怪手段,其绝妙的灵感确实使年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科长平时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只爱好读各种侦破小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以及其他各类侦破小说堆满了他的床头和桌面,侵占了他全部业余时间。他经常把一本书摊开在桌子上,时不时地坐过去看上一段,受到什么启发后便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他走路看书,吃饭看书,睡觉前看书,看到高兴时他能连续看一整夜。
曾有人笑他是个书痴,劝他上个电大什么的。他笑着说:“书能启智,书能练性”,并指指那堆侦破书说,“这才是我的大学!”
也许,这就是他提炼侦破才华的独特妙招?
王科长锐利的目光射向那个坐在椅子上的自首投案者。对方正恐惧地蜷缩着,脸像纸一样苍白,额头上似有水珠在反光。这类纨绔小青年他是太熟悉了,浅薄无知,横行霸道,仗着父母的权势为所欲,满脑子想的是为吃喝玩乐,欺世盗名,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穷极无聊、饱暖思淫,于是就干坏事……
王科长一眼就看出对方是酗了酒,酒精烧得他直至现在脸色都不正常,双眼布满血丝。看得出,此时他万念俱灰,恐惧布满全身。在他的身上,你看不到正义、责任,泛现的只是懵懂、虚幻和玩世不恭。
王科长开始审慎地核对对方的每一个作案细节:
“你的姓名?”
“李晓江。”
“什么单位?”
“市机械局办公室工作。”
“被害人性命?工作单位?”
“黄秋云,是纺织厂准备车间女工。”
“作案时间?”
“大约在昨晚12点左右。”
“作案地点?”
“市纺织厂东墙南侧,约两百米处的一棵法国梧桐树底下。”
王科长肘住桌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作案过程?”
“昨晚10点左右,我进到一家酒馆喝酒……”
“哪一家酒馆?”王科长打断他。
“是汉江大桥的‘夜来香’酒家。我喝到(酒店关门时)11点多钟走出来,这是我已经醉了,就摇摇晃晃地走到那棵法国梧桐树底下,静静地等了约二十多分钟,黄秋云下夜班走过来了,我就过去……”
罪犯打了个寒噤,他不敢说下去了,他已被自己制造的凶杀惨案吓破了胆子。
“作案手段?”
“够了,你们快把我木仓毙了吧!”李晓江忽然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他神经太紧张了,受不了这步步紧逼的审问。
王科长操起手,靠住椅背,等着他镇定下来。
罪犯渐渐恢复了镇定,他恐怖地回忆了一会儿又颤抖地说下去:“我用手掐死了她,然后,扛着她的尸体扔进了汉江。”
罪犯用手蒙住了脸,仿佛眼前又再现了犯罪过程。
“抛尸地点?”
“汉江大桥北边数约十几个桥栏杆处。”
王科长同两边的助手对视了一下,大家都明白,尸体被滔滔汉江冲向下游达七八个小时之久了,打捞十分困难,至少得数月后才有偶尔打捞尸体的机会,捞不到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而尸体才是定案的重要证据。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在停止问话的一刹那间,李晓江正在想象着不久的将来自己将被处决的镜头:鬼在哪里,脑后是黑黝黝的木仓口,接着是“砰”的一声……自己则脑浆四溅……
他从回忆中回转过来:“因为我向她求过爱,而她拒绝了我……”
“拒绝了你你就杀人吗?”一个助手忍不住了,厉声喝道。
李晓江垂下了头。此时,他幻想的脑瓜开始建筑鬼夷所思的、想入非非的幻想宫殿:假如铁拐李突然出现,用拐杖向汉江里一指,黄秋云立刻从水中冉冉浮出,飞升起来,活脱脱地来到法庭……他自我解嘲地摇了摇头。
门忽然被推开。
李晓江的母亲站在了门口。
六母亲变戏法?
李晓江的母亲首先送给审讯者们一个温柔的微笑。
立刻,几位审讯者感到了一种权势的压力,咄咄逼人的权势的压力。个别畏惧权势者一悟出副市长夫人与年轻人的关系后,甚至感到面前案件是个烫手山芋……处于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了。
她是个五十多岁的知识妇女,皮肤白皙,体态匀称,衣着得体,面部丰满,保养得很滋润,这就使那微笑更带出几分傲气和高层次的鲜明特征。
她来干什么?是想用职权来为儿子说情?也太露骨大胆了,竟这么直截了当闯到审讯室来了。几位审讯者内心都愤慨起来,生出一股强烈的内聚力。
李晓江一见母亲出现,立刻被提醒了,他感到了一线生机:是啊!爸爸是掌管公安的副市长,这些个公安局的人全是爸爸手下的,他们在审讯判案时不得不有些“松动”……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立刻就意识到想得未免太天真了,自己是罪大恶极的,即使有权也难……难哪!他反倒在心里埋怨母亲不该多此一举。
母亲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巨大灾难的影子,表情平静得有点反常。她紧走两步到了李晓江跟前,用哭笑不得的语调说:“孩子,要让人笑掉大牙了,你没有杀人呀,跑到这来自的什么首?”
腾地,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愣。
母亲用白皙的手飞快地抚了抚李晓江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对着王科长等人说:“公安同志,他是我的儿子,他根本没有杀什么人,他是酒喝多了……”
“孩子!你看谁来了?”母亲用白嫩的手往门口一指。
一个苗条秀丽的姑娘变戏法般地出现在门口。
她微笑地站在那里,调皮地歪着头,雪白的连衣裙随着轻风微微地抖动着,活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玉兰花。
七竟是一场梦?
顿时,李晓江眼里出现了一阵迷乱,仿佛一道耀眼的强光射在他脸上一样。待他定下神来一端详,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片空白,感到整个心脏都抽紧了。突然,如同一股强大的电流袭来,他全身的细胞都在发抖……
“孩子,你冷静点儿。听我说,你没有杀死黄秋云。”母亲的声音有点颤抖,亦有几分软心肠妇女的感动,“你跟往常一样,在昨晚喝醉酒以后昏睡在马路上,又做了一个杀死黄秋云的恶梦。你醒来以后竟荒唐得以为自己真杀了人,跑到这儿来搞什么自首。荒唐呀!天底下没有的荒唐事,看给公安局增加了多少麻烦。你呀你呀!你这个荒唐得只知喝酒的孩子啊!我该怎么说你呀?”
“什么?我没有杀死黄秋云?只是又……又做了个梦?”李晓江喃喃地、梦呓般地说。
“是的,你看,这不就是黄秋云?我把她叫到这里来了,让你,让公安局的同志都看看,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连一根汗毛也没少啊!”
李晓江再次用眼睛看住了黄秋云,用全部的意识细微地去感知眼前的这一实体,仔细地分辨她的眼睛、脸、五官、头发、身体……啊!那头发、那脸盘、那身体、那手指、那五官都是何等地真实,真实到了根本无法否定的地步。
腾地,眼前漆黑的世界顿时一片光明。“天哪!”他“嗷”地尖叫了一声,几乎昏倒。
一股绝处逢生狂喜的浪潮扑向了他,冲倒了大山般的重负。他几乎无法承受这狂喜过望的人类之大喜,他简直要被刺激得发疯了。试想,在即将被送到绞刑架时,突然遇到大赦,这比范进中举之刺激要强烈多少倍哩!
啊!也许世界本身就是虚幻?不过是人脑主观意识的产物?
李晓江忍不住第三次看黄秋云,仿佛他失去她已有一个世纪,只有多看几眼才能补足以往的空缺,又好像如果不用目光的绳捆住她,她就会突然又化为乌有。
哦!他这才发现,黄秋云早没有了往常的横眉冷对。那眼睛没有怒视他,而是害羞地躲闪着;那嘴唇没有绷紧和透出冰冷之气,而是松松地、轻轻地启开,绽出两个妩媚的笑窝,绽出一排闪亮的雪白的牙。两只漂亮的小脚,一个在摩着另一个脚背。啊!他对女人太熟悉了,这是姑娘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的羞涩表现。
这么说她又同意啦?
忽地一下,这第二个幸福的浪潮又扑了过来,比第一个更烈更猛,淹没了全身心,淹没了大脑每一个细胞……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散乱而迷茫,脚下似有一股奇妙的力量在托起他的脚上升,上升,脱离了地狱,脱离了地平线,越升越高,渐渐飞进了五彩缤纷的天国乐园……
“乌拉!黄秋云。”他忍不住手舞足蹈大喊起来。
“你是谁?”
“我是黄秋云。”
黄秋云递上了工作证。
王科长接过了工作证……
手握紧,再握紧,大拇指把工作证按了一个很深的凹坑。工作证上,一个与黄秋云一模一样的彩色姑娘在冲他微笑,笑得是那么自信,那么朴实,那么妩媚。黄秋云三个字不容怀疑地赫然排列着……
王科长仔细审视着,审视着,良久良久。王科长眼里的严峻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讥讽情调:“但愿你不要醉得连自己也杀掉。”
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合适、更具讽刺意味了,王科长真是个熟练掌握讽刺艺术的大师。
“开的什么国际玩笑?简直可以上互联网上的奇闻异事专栏了。可上吉尼斯世界之最了……”王科长满脸通红,着实把对方狠狠训斥了一通,他挖苦对方应该少喝点酒,别一天到晚沉在梦乡里糊糊涂涂,以免糊涂到把自己喂到车轮底下去……
母亲也同王科长一个腔调,又哭又骂了一番。骂儿子丢人现眼,出笑话,骂他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骂到生气处,结结实实给了儿子两个脆嘴巴。
离开公安局时,幸福到巅峰的李晓江望着妈妈那红润的嘴唇,想:妈妈的嘴能说是出了名的,既然能把死人说活,自然能把黄秋云说“转”,自己最初咋没想到请妈妈帮忙呢?自己从小没练好口才才失败的,今后应大练口才,买一本《口才学》认真读读。
黄秋云则难掩初恋女子的羞怯,红着脸告辞先走了。
八公园装满爱?
太阳撒出无数根金线,把世界万物装扮得金碧辉煌,雪白的白云在空中一动不动,拥挤成堆,呈几座巍峨的透明冰山,天,太蓝了,像硕大无朋的蓝色宝石又像是蔚蓝的无际大海。
成片的绿荫起伏延伸到东边很远处,各条路径上布满如织的游人,或急或缓地移动着位置。满载游人的电瓶车缓缓驰来。假山,彩亭,湖水,碰碰船,游艇,电马,秋千。一个个卖冷饮、汽水、娃娃头的摊点,一对对并肩而坐的情侣。
公园,是无数美的立体画的组合,浓墨重彩,每变换一个角度,就是一个新颖的意境,树林宁静而清爽,湖水恬淡而深邃,花儿温馨,柳条婀娜。
瞧:湖水温柔地亲吻着堤岸;大树晃动着浓郁的树冠,微微低语,向绚丽的彩亭倾诉着衷肠;白云依偎在蓝天的怀中,而蓝天则无言地把白云爱抚;失恋的假山则悲哀地蜷缩在角落里,独自忍受着心灵痛楚的煎熬。
在李晓江眼里,湖水是如此的绿,垂柳是何等多姿,这片绿荫是那么耐看,这个小亭是那么精巧,世界突然变得这般美好,美得毫无瑕疵,美到了极点,美得叫人心醉,美得叫人丢魂,就连那汽水瓶里黄澄澄的颜色也给人以恬适意境。
灾难去得太快,幸福也来得太快,以至于使他难以承受了。
眼前是公园湖边曲折悠长的小路,平平的,光洁舒展。啊!这是条爱情之路啊!但愿这小路变得更长更长,变得永无止境,永远也走不完。
黄秋云就在身边,活生生真实地在身边朝前走着,近在咫尺。一想到这一点,李晓江就感到浑身麻酥酥的,他感到身边像有一团烈火,烤得他半个身子发烧发烫。
黄秋云今天打扮得真美,乌金般的美发像黑色瀑布直泻到后边雪白的脖颈,上边罩着一层稀疏的黑纱网,网上有无数彩珠点缀;米黄色的连衣裙包裹着曲线优美的体形,苗条、丰满、婀娜、飘逸,像条漂亮的美人鱼,那身体竟像没有骨头般柔软。两只雪白的胳膊露在连衣裙外边,随着走路的节奏频频摆动,像闪动着两道耀眼的白光。
她着实太美了,美得使一切姑娘都相形见绌,美得引动周围多少小伙投来倾慕的目光。
李晓江突然心虚起来,一种不踏实感油然而生,并且渐渐蔓延、扩大,冲淡了最初的无限幸福感,在心头投下了无形的阴影。不踏实感又幻化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烦躁,他全身都泡进这烦躁里了。他害怕起来,害怕她突然变了脸,又像以前那样眼里射出鄙夷的目光来。他太不放心了,她转变得太突然,太热烈,太生硬了。
待走到无人处,他悄悄问黄秋云,口气装得漫不经心:
“秋云,你为什么又爱……又不讨厌我了呢?”
“这……”黄秋云桃红色的脸颊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笑得那么妩媚。
“快告诉我原因,不然我会发疯的。”
黄秋云调皮地瞟了他一眼,跳跃着朝前走了几步,又慢下来。待李晓江跟上来以后,黄秋云垂下头,抚弄着裙边,红着脸低声地说:“因为,你在梦中‘杀死’了我。”
“什么?”
“咯咯!这说明你爱我爱得太深了,深得不见底,深过太平洋。只有爱得深,才能恨得深,没有爱就不会有恨。面对这么个痴情郎,哪个姑娘不会动心呢?”
李晓江被深深地感动了,几滴热泪从眼角溢出来。他激动地抓住了黄秋云的手。
那手柔软温暖,充满爱的温情。
走过一段湖湾,两人又步入了一条幽暗的林间小径。阳光在一片片叶片上斑驳跳跃,又从密叶间筛撒下来,撒得他俩满脸满身都是。
路面悠悠地朝前延伸,一直通向密林深处,不知要把他们引向一个怎样的缥缈所在。
李晓江忽然发觉自己比黄秋云矮了足有一拳,他有意识地把胸脯挺起来,脖子仰高,但却悲惨地发现,他弥补不了这段差距。
李晓江内心深处的不踏实感又泛了上来。不过他再没有表示出来,他把不踏实感像鸟儿似的深锁在心的笼子里。
“秋云,今天是礼拜天,但你们纺织厂不是休礼拜二么?”
“嘻嘻,你咋还不知道呢?你妈已把我调到市政府当打字员了,跟你一样,休礼拜天。我可不会打字,得从头学哩!”
“是么?”李晓江大出意外。
原来是这样。他在内心欢呼起来,是因为这个好处,她才愿意跟我好啊!
腾地,他又一次地感到了自己父亲的强大社会地位,由这地位所发出的能量无坚不摧,足可以战胜一切清高、傲慢与偏见。她,处于那个小小纺织女工的地位,会把自己这个副市长的儿子看得高不可攀,是自己和她的社会距离震慑了她啊!
是啊!她由普通纺织女工一跃而成为市政府的打字员,这是上了天堂啊!她又怎能不感激地把自己奉献出来?
心的鸟笼被打开了,不踏实感扑啦啦地飞出来,融进苍穹中不见了。他感到脚踏在了实地,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地面的坚硬、结实。
他不拘束了,无形的捆身绳一解而光,他也不踌躇了,他果断地对她说,语气中带着命令口吻:“咱别瞎磨蹭了,咱们后天就结婚。我送你两百平方的大雁塔附近的精装修的房子和雪弗莱轿车。”
“好吧!是坑是崖我就跳了。谁让我爱上了你呢?”黄秋云装得无可奈何,内心里却“乌拉”地欢呼起来。
九姑娘、老夫妇?
远远地,飘过来一群姑娘,她们一个个穿得五彩缤纷,争奇斗艳,活像是飘过来的一片彩云,一片会移动的鲜花。
姑娘们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说笑。她们的说笑声洒得满天满地,惊飞了树丛间的小鸟。
“喂,咱们划船去吧?”
“排队排起那么长,你等到天黑啊?”
“那咱去开碰碰车。”
“咦?你真是个大‘小朋友’。”
“咋?大人就不能玩碰碰车?哪国规定?”
“恐怕大家都没兴致。”
“哎呀我给你们说件新闻,网上流传深圳富士康公司发生了十三连跳……”
“早旧闻了。说就说好事,听说上海世博会每天有一百万人参观。”
“啊呀呀,亏得我没去,不然咋挤得进去啊!”
“是啊!在网上看看得了,还不用花钱。”
她们的脚步轻盈,活泼得像在路面上飘浮。
这片彩云跟李晓江和黄秋云这一对儿相遇了。短暂间,他俩似被“彩云托月”,又似在花的流水中穿行。李晓江和黄秋云在“彩云”中左躲右闪地游弋了一会儿,终于穿过了这片“彩云”。
李晓江在穿过这片“彩云”时,迅速地将她们每一张脸同自己的黄秋云比较了一下,立刻感到自尊心的极大满足,她们每一个人都比不上黄秋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脸形不如黄秋云端正,皮肤不如黄秋耘白皙,体形也不如黄秋云的苗条。黄秋云是鹤,她们是鸡群。
这片彩云中的每一个分子,又何尝没有在搞对比呢?要不然,她们在越过黄秋云身边后,为什么忽然都一声不吭了?刚才的谈兴哪里去了?刚才的活泼劲儿哪里去了?刚才的莺声燕语哪里去了?被人家随手一把抓去了吗?每个人的脸为什么都那般地黯淡无光?
一颗颗年轻的姑娘的心啊!是否在嫉妒的海洋里煎熬?在恼恨那双明亮的眼睛?恼恨那头乌金般的美发?恼恨那身完美的曲线?恼恨那雪白的皮肤?
你们,这几个未找到男朋友的姑娘们,是否在嫉妒人家的幸福?对人家的男朋友那阔绰的高干子弟风度、气质眼红?
你们,已有了男朋友的姑娘们,是否在内心里把自己的男朋友跟人家的暗暗比较,而比较的结果却是那样令人黯然神伤?
这片彩云失去了刚才的光彩,成了一片悄无声息的阴云,飘动的速度也明显地慢了下来。
阴云终于飘到公园大门口,出去了,散了,化为乌有了。
嫉妒的力量竟能打消一切游兴?竟能产生如此强烈的心理影响?
一对老年夫妇走过来了。
他们衣着装束不像是本地人,显示着老知识分子求稳求实的特点。
他们瘦弱的躯体,蹒跚的步态,昏黄的目光,额头成簇的皱纹,都述说着人生的沧桑和坎坷。或许,他们的生活经历就是两本书?两本丰富多彩、耐人寻味的书?谁能看到这两本书?只有他们自己。
他们的头发大都白了,他们的脸上是一种肃穆,一种老年人才能有的肃穆。
两位老人手搀着手,身体偎得很紧,默默地朝前走着,那步态,那神气,都像是在走向刑场。
他们和那群姑娘真是个强烈的对比。是人生两个阶段的强烈对比,仿佛是笑声和活泼都被那群姑娘占有了,只剩下沉默和冷峻来与他们相伴。
树影在他们头上身上晃动着,撒给他们几丝孤独,几丝凄凉。
他们的表情像是在接受命运的某种挑战……
李晓江、黄秋云同他们平静地擦身而过,又各东各西地渐渐拉开距离……
突然,老妇人站住了,脸上涌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她扑在一棵大树上,用臂肘支住了额头。
她的后背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抖动着,终于听到了她嘤嘤地抽泣……
她是因那对年轻恋人而想起自己逝去了的、悲苦的、难以忘怀的青春往事?还是因想起自己的子女的婚姻不如那对恋人美满而嫉妒?或是勾起她再也不能痛饮青春生活美酒的伤感?
她的老伴也痛苦地用手撕扯一根下垂的柳条,仿佛在吃力地撕扯着一条沉重的、悠长的思绪。
十结婚办喜事?
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
是结婚。这是旧的、单调的、孤独的、没有爱情作润滑剂的生活的结束;是新的、协调一致的、多彩的、如糖似蜜的、浸泡在温柔的爱的海里的生活的开始。新郎欢乐,新娘欢乐,亲戚朋友欢乐,来宾欢乐,皆大欢喜。
在本市,最盛大的喜事是哪一家?
是副市长的儿子李晓江和黄秋云的喜事。盛况空前,宾客盈门。
前台大幕布上回放着刚才接新娘的过程。红红绿绿的彩色纸屑扬得到处都是。一个超大大厅里,至少摆了一百多桌席面。各桌凉菜已经摆好,色彩丰富并施放着诱人的香味。
出出进进的全是有身份的高朋和嘉宾,出手的全是千元以上的重彩礼。送大屏幕液晶电视的、送高级轿车的(地产商所送),还有许多笔记本电脑都送到了婚房。婚房是230平米小高层、复式的。到处是欢歌,到处是笑语,到处是祝福,到处是赤诚。大喇叭里播放着现代化喜庆乐曲,飘逸得满厅都是,“撒”得来宾们满身满脸都是音符。
没找婚庆公司,那还不够分量,找的是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那抑扬顿挫的播音员语调一下抬高了婚礼的品位。把气氛烘托得像晚会。
最活跃的是李晓江的母亲,她到处张罗,忙里忙外,充分显示着待人接物的绝佳技巧,游刃有余地接待着各方来宾。
有人说:“老嫂子,恭喜恭喜。”
她答:“同喜同喜,哎呀!你还是那么年轻,一点不显老。”
“李副市长呢?”
“他呀!率领代表团到英国访问去了。”
特别是在接待女客时,她总是热情地拍拍对方的肩膀,亲昵地唤着对方的名字,顺手抓个香蕉、橘子什么的,塞在人家手里。
“吆,这孩子长得可真乖,快跟奶奶亲亲。”
“啧!”一个清脆的吻,引得年轻的父母心花怒放。
“哎呀!老大姐,这一向您到哪儿去了?可叫妹子想坏了。快!坐沙发上,快!倒上茶。”
她,仿佛成了婚礼这出戏的主角,新郎新娘反倒成了配角。
最幸福的是新郎李晓江。他晕晕乎乎,如愿以偿,浮想联翩,百感交集,仿佛自己是在天国的乐园里遨游。他感到生活甜如蜜汁,感到自己身边站着的是最美的天仙女神,是爱神维纳斯。一想到这位天仙从今天起将永远属于自己了,他就感到热血沸腾,像全身着了火。
他恍惚地想,还有谁来阻碍我的幸福呢?没有了……一切已成定局……
最漂亮的则是新娘黄秋云,她全身打扮得超群。身穿一件大红色的拖地长裙,裙摆滚着大红色的花边,犹如红泉欲涌;头上戴着大红色的纱巾簇堆的花冠,长纱拖地,更显现出她的婀娜身姿,犹如仙女下凡;红色,把她的脸衬得更是白里透红,活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她的幸福感不亚于新郎,但其内心深处却不免留有一丝细细的隐痛。
司仪嘴唇频频动作,吐出幽默、风趣、机智巧妙的措辞,给婚礼撒了不少“盐”,调和得味道颇为合适。
新郎新娘听任来宾们摆布着。
喝交杯酒,同啃一只吊着的苹果,老实“交代”恋爱经过,外加跳交谊舞。
新郎连连摇手,直往后躲,他当然不愿意提“梦杀”未婚妻的事,觉得是自己的耻辱。
新娘倒爽快,反而走近人群,不但大大方方说了,而且又抛出“爱得深才能恨得深”理论。掀起一个个思考的涟漪……
竟有个把记者也跑来凑趣,详细地记录着新郎和新娘开初怎样反目成仇,新郎又怎样由“梦杀”心上人到戏剧性地赢得了对方的爱——是新娘听说新郎’梦杀”了自己,一下子被深深感动,从而回心转意。……也许,可以写一篇小市趣闻?从而在生活太平静的小市里掀起一阵波澜?
门外有响动,又有嘉宾至。
十一忽然大翻盘?
啊!此时此刻,多来一个贺礼者,就多一份吉利和祝福,就多一份可观的贺礼。
李晓江的母亲急忙跑去开门。
她忽然不自觉地倒退了两三步。
进来的却是几个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领头的正是王科长。
喜宴?警服?似乎与这热闹异常的喜事大不协调。
婚礼上出现公安警服,哪怕他们是来祝贺的,也似乎有些煞风景。这多少给欢乐的喜庆中掺进了一丝不协调音。
“来,吃喜糖。”宽宏大度的女主人——母亲,颇能应付各种场面,她抓了两大把软糖,过去就朝王科长等人的手里塞。
王科长没有接喜糖,而是一步跨到新郎和新娘身边,出人意料地宣布:“李晓江,你犯了杀人罪,我奉命来拘留你;张莲花,你犯了伪证罪,我奉命来拘留你。”
说完,刷地掏出拘留证,伸到了新郎和新娘面前。
一句话,似五雷击顶,炸碎了宴席,炸碎了欢乐气氛,炸得桌椅乱飞,炸得房顶直上云天外,炸得地板直跌万丈渊,炸得理智世界黑白颠倒,炸得逻辑思维紊乱不堪。把新郎的天国乐园,把新娘的甜蜜憧憬统统炸了个灰飞烟灭,不知所终。
新郎目瞪口呆,吓傻在那里。
新娘“嗷”地一声,晕倒在地。
整个婚礼宴顿时大乱。
许多人呼啦啦围了过来。
李晓江的母亲像母狼护仔一样扑到王科长和新郎新娘之间,用手臂死死地护住儿子。
她气得腮帮胖肉直抖,嗷嗷直叫:“你们凭什么逮捕我的儿子儿媳,他们犯了什么罪?”“还有你,你也犯了伪证罪。”王科长又掏出一张拘留证。
“什么?你们……连她也逮捕?”
“荒唐。”
“胡来。”
“胡整哩!”
立刻,就刺激了一些人的等级神经,颇觉大逆不道,小小的科长竟敢逮捕副市长夫人?他们慷慨愤激,散射出一片质问声。竟有了点小围攻的架势。
李晓江的铁哥们提着酒瓶,掂着凳子逼了过来,就要动手。
王科长一看情形危急,掏出木仓朝天放了一木仓:“砰”。
子弹的响声震慑了发热的大脑,迫使这些人恢复了理智,停住了。
有个局长模样的人气势汹汹问:“你们来逮人,李副市长同意了吗?”
“我们按刑法办案,不需要先征求什么要人的同意。”王科长斩钉截铁。
顷刻,三副锃亮的手铐铐在三个人的手腕上。
王科长朝着假黄秋云睥睨一瞥,冷笑着说:“这的确是一个梦,一个鬼夷所思的荒诞而奇特的梦……”忽然变色喝道:“别演戏了,这出戏该收场了。”
十二原来竟如此
庄严的审讯室,庄严的国徽,庄严的面孔,摊开的案卷。这里,真理正审讯着邪恶。
王科长用威严的声音宣布案情:
“李晓江,男,30岁,捕前系市机械厂办公室干部,因向市纺织厂黄秋云求婚遭到拒绝,怀恨在心,在5月23日晚12时许,乘着酒意埋伏在洪兴大街第十二棵梧桐树下,待黄秋云下夜班路过时冲上去,用手残忍地掐死了黄秋云,并从汉江大桥上抛尸到江里。
“张莲花,女,22岁,捕前系市政府打字员。该犯本是黄秋云的孪生妹妹。黄秋云从小被汉江市第三中学教师黄亦仁夫妇抱养。张莲花则家居祁县莲花乡莲花村,从小在该村随亲生父母长大。
“当李晓江对黄秋云害单相思的时候,李晓江的母亲心急如焚,不知怎样结局。她曾亲自拉下面子找黄秋云面谈多次,希望她接受他儿子,并许以优厚的条件。无奈黄秋云已有对象,并厌倦高干子弟不学无术,拒绝了。正无路可走之际,有一回,她偶然下乡搞调查,发现了张莲花与黄秋云是孪生姐妹、长相十分相似的秘密。为解除儿子单相思的忧疾,她决定利用职权和关系网把张莲花户口转到市里来,安排个工作,再把儿子对黄秋云的思恋移植到张莲花的身上,来个移花接木。正在办理手续的当儿,李晓江杀害了黄秋云,并到公安局自首投案。其母慌了神,为救儿子性命,竟不惜撒下弥天大谎,用张莲花图富贵、爱地位、爱虚荣的心理,终于说服了张莲花,用张莲花来冒名顶替黄秋云,利用儿子是在酒醉情况下,和以往多次做过杀人恶梦的事情,来搞瞒天过海,硬把儿子的杀人现实说成梦境,既蒙蔽了公安局,又蒙蔽了儿子本人。为做得天衣无缝,其母煞有介事地去纺织厂把已死去的黄秋云的关系调到市政府当打字员,使假黄秋云脱离开纺织厂环境,以利进一步冒充黄秋云。
“张莲花,经不住做副市长儿媳妇的强烈诱惑,竟扔掉天理良心,丧失人伦道德,置其姐被害于不顾,甘愿冒充黄秋云,制造假证,欺骗公安局……”
“天方夜谭,真是无中生有的天方夜谭,你有什么证据说她不是黄秋云?她就是黄秋云,就是黄秋云。”李晓江的母亲争辩着,其脸憋得通红。
“有证据。”王科长不理会她的嚎叫,转脸对新郎新娘说:“还记得在5月28号上午,你们两人在河滨公园里游玩时,走进一片林荫道里,迎面遇到的一群姑娘吧?”
一群姑娘?
李晓江和张莲花同时在脑海里搜捕起来,他们都记忆犹新地在记忆的褶皱里拉出鲜活画面:有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像一片彩云,说笑着,打趣着,迎面朝他们走来,并淹没了他们……不过,这又怎样呢?
“你们大概不知道那群姑娘都是什么人吧?她们都是黄秋云同车间同班组的工人姐妹们,那次公园邂逅是我们有意安排的,其目的不说自明,是为了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黄秋云。”
顿时,张莲花的脸色变了。
王科长又说:“在同一个车间班组工作多年,仅仅别离了一个星期,你看见她们竟统统不认识了,这又作何解释呢?”
张莲花额上沁出了冷汗。
“那又有什么?”母亲声音颤抖地插上话,“黄秋云已调到市政府了,不好意思跟她们打……招呼了。怕她们对她的调动有看法。”那语气底气不足,含着似乎捞到一个稻草的绝望的挣扎。
“呵呵!”王科长笑了笑,“那么,你们这新郎新娘也许不会忘记,在你们散步时,还有一对老年夫妇也与你们擦肩而过吧?”
李晓江和张莲花又一愣,他们又在脑海深处看到了那对老年夫妇。
“那是黄秋云的养父母啊!天底下竟有女儿不认识养育她长大的养父母的事?这又作何解释呢?”王科长厉声质问。
假黄秋云无言以对,汗珠不断从额上滴落。
“他们已因证实女儿黄秋云已死,悲痛过度,双双住进了医院。”王科长沉痛地说。
母亲瘫坐在椅子上了,她已消尽了刚才母老虎的凶横,活像一只吃了败仗的母猫。
王科长蔑视了她一眼,接着说:“你在编织这个庞大的复杂的鬼夷所思的幻想宫殿时,各个角落都想到了,但却忽略了一个不易引人注意的细节,这就是,你儿子在最初交代作案过程时,交代得太详细、太具体了。他清楚无误地讲出了酒店的名称、进出酒店的时间、作案前等待的时间的长短;讲出了对方的冷峻神态,又清楚地讲出了作案的具体行动,以及抛尸地点和河水上涨的情况。
“一个人的梦境会如此详尽具体吗?不,梦境是模糊的,它只是一个恍惚的轮廓。雨,是头天夜里下的,倘若你儿子没有亲自到桥头,他怎么能梦到没有看见的河水上涨一事?
“所以,当时我就觉察到了你的伪证。不过,为了弄清这个假黄秋云的来历,为了防止你把梦之网编得更严密:比如,你又周到地想到让假黄秋云认认自己班组同事的照片、父母亲的照片,以及他们的性格特征、生活习惯……如果那样,就会给我们破案带来困难。所以,我们将计就计,认可了这个‘梦’……先稳住你,然后便展开了一系列的检查安排,查出了这个假黄秋云的真实身份和她原来的居住地。我们走访了纺织厂,又从千里之外把黄秋云的养父母接来,安排了那两出公园邂逅的戏……”
“扑通”!李晓江晕倒了。
十三正邪深交锋
王科长忽然有些酸楚,他想到了黄秋云的无辜被害,多么好的姑娘啊!……
“黄秋云思想品质好,上进心强,工作积极,学习勤奋。她关心企业,团结同志,孝敬父母,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特别可贵的是:她嫉恶如仇,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在李晓江不断纠缠她的同时,她正跟厂里一位锅炉工人谈着恋爱,一往情深。难怪她的同事、父母在公园里验证出张莲花不是黄秋云时,都悲痛地哭了。”
王科长转目怒视着张莲花,姐妹之间是多么强烈的对比。
“张莲花,你是黄秋云的亲妹妹,却没心没肝,丧失人伦,心理反常,简直叫人不能理解……”
“是的,你们又怎能理解我们?你们这些住高楼的城里人,又怎能理解我们?”假黄秋云忽然激动起来,好像承受了几十年的天大委屈似的,她是真动了气了,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像猴子屁股,脖子也涨得粗了,“我是因为穷!穷!穷!为什么偏偏把我生成农民?而且是个偏僻的山村。想摆脱命运出去打工,却连个50元的盘缠都没有。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人贩子拐卖妇女吗?看到这消息,我好像有了希望。要是到山外平原上找个人家嫁了,那就是上了天堂。终于,我盼到了人贩子,我被拐卖了,我怀揣着美好的希望,兴冲冲地跟人贩子走了。但中途人贩子被抓获,我的梦破灭了……”看来张莲花是真动了感情了,血液把脸充得通红,身子前倾,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那么,难道我仅仅为了给已经死掉的姐姐主持那毫无实惠可言的正义,就抛弃一步登天的机会吗?我为什么就不能以姐姐的死为筹码,让死人为活人服务,同凶手母亲搞交易呢?我为什么不能出售我的形象,救出凶手小命,买得一个副市长儿媳的地位呢?我为什么就不能移花接木,把姐姐白白扔掉的、而我却永远也得不到的副市长儿子的爱情全盘接收过来呢?他母亲要不是为救儿子,怎肯要我这个农村姑娘当儿媳?你们说,你们说啊?”
张莲花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自己是个敢于同命运挑战的孤胆英雄。
这时有人从侧面看到她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她一吐胸中块垒,仿佛才算稍稍顺了口气。并且怒视公安干警,恨他们故意跟自己过不去、故意把才爬上悬崖的自己往下推。心真瞎透了。
“无耻之尤。”王科长腾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面上,怒目圆瞪,声色俱厉地喝道,“山里人的败类。”
几名助手都知道,王科长也是个山里人。
张莲花不以为然,继续侃侃而谈:“听说,有人以优秀成绩、甚至第一名的优秀成绩考上大学,但因为没钱上,眼睁睁错过报到日期,急得疯掉了的、自杀的……能理解吗?又听说,深圳有个富士坑(康),在十几分钟内,有十三个人排着队朝坑里连着跳——号称十三连跳,好些人是为了用命挣点儿赔偿金,救全家脱苦难……能理解吗?”
“社会的确不够完美,但这同你的行径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咋不相及,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能跳坑自杀?同样,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咋能冒充我姐?”
“狡辩。”王科长实在忍不住了,“强盗逻辑,实在没办法就可以干一切坏事?就可以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就可以拐卖妇女儿童,买卖毒品,搞传销,搞短信电话诈骗、银行卡诈骗、制假贩假?一个穷老太太在街上滑倒摔伤,大学生好心扶她起来。她因太穷付不起医药费,没办法了就可以硬说是大学生撞倒了她,好让大学生出医药费?开车撞人的司机因为家里穷赔不起医药费,没办法了就只好逃逸?自己生不了娃,害怕丈夫离婚,没办法了就去医院偷别人的孩子?小工厂要倒闭,为了全厂人生存,没办法了就假冒名牌厂家商标?没考上大学者,没办法了就可以冒名上学,害得别人失去上学机会?药家鑫撞了农妇,因为农妇看到了他的车号,没办法了就只好灭口?……古话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人没了骨气,就不配称大写的人字。”
王科长激动得想动手扇,但还是硬忍住,把手放下了。
“啪!”一声巨响。王科长还是把一个玻璃杯摔碎了。
时隔不久,在汉江下游某处捞到了黄秋云的尸体……
据传,当李晓江被绑赴刑场木仓毙时,其母给他送行。李晓江声泪俱下地说:“妈呀!让我最后再喝你一口奶吧?”其母哭着解怀以就……李晓江凑上前去,猛地一口咬下母亲*……母亲最后疼死……
这显然是多事者把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则传闻硬套在李晓江与其母身上了,因为这不可能是事实,李晓江被木仓毙时,其母也正身陷囹圄,无送行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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