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的三个阶段:一看自己,二看天地,三看众生。一线天是「一」,看自己;宫二是「二」,看天地;叶问不是「三」而是「问」:「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对的,站着;错的,倒下……你说,对不对?」梁朝伟对着镜头做如是问。 二十年前,同一个角度,同一个导演坐在监视器后面,导演脸上的墨镜肯定不是同一幅了。张国荣以相同的表情对着镜头说「看来你的年纪也有四十出头了,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你是不愿再提,或是有些人你不想再见,有的人曾经对不起你,也许你想过要杀了他们,但是你不敢。」 后来变成「一代宗师」的东邪和西毒当时都不到四十岁。年少轻狂又爱言愁。才穿过一个沙漠翻过两座山就敢说「沙漠后面还是沙漠,山后面还是山」。才经历过一遭伤心两次错过就觉得前尘往事已无法面对。最好能够忘记,重新开始。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何国荣问黎耀辉。还是张国荣,还是梁朝伟,一起去找世界尽头的瀑布。穿过更多的城市,经历更多的人,一次次的伤心一回回的错过重新开始之后又重新开始。无论怎么开始,就是得不到你想要的结局。 洪七公回去了,欧阳峰没有,其他人都没有回去也没有再往前走,青春固执在那片沙漠里成煞,看自己。 黎耀辉回去了,何宝荣没有,但故事里有一个人走到了世界尽头,青春的另一种固执孤立在海边的灯塔,看天地。 习武的前两个阶段。人生的前两个阶段。知道错了回首望,却已经回不了头了。宫二看过自己看过天地,最后回去了。叶问没有回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叶问的故事,是从四十岁开始。 墨镜王的故事里总得有一个人是拒绝跟时间走的,像老旧的照片,像江湖的故事,像童年的回忆,回到那里凝在那里,凋零然后被遗忘在那里,像欧阳峰的大嫂,成为那些跟着时间走着的人心中的一根刺一道疤一个念想,握在手里的扣子,荡在心头的咒语——「假使能回去」。还有一个人是立意逆着时间走而不能得的,像那个趁全瞎之前回家乡去找桃花的盲武士,立在岁月过道上的一个碑一座塔,流转后世的故事,积在身上的伤——「时不我予」。前者是自我折腾顺带折腾别人,后者是自己不想折腾了奈何被造化折腾。 不肯与世俱进,活得不舒坦;妄图逆流而行,死得不善终。但是如何跟时光同行,却又不在大流中失却自己?莫失莫忘,不执不守,哪有这么容易?该打的架就打,该拒绝的俸禄就拒绝,想见的人就去见,是离开的时候就离开。叶问是个半点也不拧巴的人,却又不会图自己痛快就恣意破坏。他对宫二的感情,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像安了电梯,装修中西合璧,情调却旗袍织锦的银楼。像个禅机。 张震在《春光乍泄》里是梁朝伟故事的延续,黎耀辉的另一种可能。他看到了灯塔,而且长得就跟梁朝伟几分像。本片里一线天是马三的延续,是叶问的对照。心态还是二十年前在沙漠里争武功高低、争感情输赢的「年轻后生」们,却没有「回首望」的念想,杀气腾腾地往前走。所以餐厅里重遇宫二,他终究没有去追故人。香港是个新世界,要在新世界里建立自己的秩序,无谓留恋旧世界的人事。放在《东邪西毒》里旁白要说「大凶」的卦。 两个在雨里打架的场景,一色的慢镜头,同样拍雨滴,全是「一寸短一寸劲」的肘击膝顶,叶问脚下的雨水始终清透,输赢都不是戾气,一线天脚边的雨水则被血染了一片红,要的是人命。两场被人上闹砸场子的戏份,叶问在出手前给人留路在出脚时避人要害,强者自强,一线天是跟对方把戏演了全套之后再把人往死里打,定要争这口气。 这两者一横一竖。是功夫,或者说江湖,或者干脆点直说是传统中国的两种态度,两条道路,两极命运。 宫二先遇到了叶问,何其有幸。银楼里一场比斗,没有人受伤没有人呕气没有结下「我一定要赢」的愿,因为叶问说「打坏了东西就算我输」。她心里有他,就不再是个心结,妥贴地在那里。是故跟马三决斗,嘴上说得再狠,最后也只是拿回了「原本属于宫家的东西」,没有夺人性命。 宫二和一线天相遇在火车上。那场比斗被安排在火车站。好多导演痴迷这样交通工具,它是「时间飞驰」在世间最具像的符号。以前墨镜王的电影里总是人在那里慢慢走,光急急地拖到后面去,景就虚得像个梦。难得有一次表现「时间」的一动与一静,世代的变换之快与人心的固存不移,居然人跟景都是实在的。火车还没有开出站,比武也结束了。一个以功夫见对错的时代结束了。 宫二也随着那个时代凋谢了。又是对着墙洞,就把自己的故事终结了。佛前许的愿,无论如何也要执守,想要拿回来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放松。她对自己狠,倒不为难别人。 跟叶问最后一次见面,几乎是复制了张曼玉在《东邪西毒》里最后一镜的妆容。一样都是花季将过,日光将息,人知将死的时候。张曼玉说「在我最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 」。同样清寡的脸,章子怡的气质明明更加决绝,说的却是「我能在最好的时候,能够遇见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只能到「喜欢」为止。这样已经足够了,不需要「重新开始」不用留下扣子不会再施展绝学。总之,不要你记得我。遗憾是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不能说享受,但至少可以品味。要穿过多少的沙漠翻过多少山,才能学会放过别人;又要走过多少世界尽头看过多少灯塔,才能学会放过自己。 等到能放过自己的时候,说不定能走到比「喜欢」更多的地方,就不一定非回去不可。 叶问就从来没有强求过别人,更没有为难过自己。生活来了,就随着去。不再说要忘记,要回去,要重新开始,要多一张船票你跟我走罢……这般的话。「山外有山」,去看看没什么不好,好的话也未必定要回来,也许就是另一番天地。世道变幻,咏春总是三招。 这是本片于我最妙的地方。看《东邪西毒》那一年我也在看自己觉得百般被困。这些年也算看过了天地,放过了过去故事里的人。但是有没有看到众生呢?还要再问问看。就好像跟墨镜王故事里唯一的角色同步的成长。 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墨镜王,也是一种运气。更好的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我是小情小意的分割线------------ 墨镜的电影向来很私人化。尝过「嫉妒」滋味的人,因为自尊而「先拒绝」过的人,在赌完了一口气之后才发现「赢过了伊却输了我人生」的人或者能懂,或也有不能懂的。 我总说墨镜其实酒友,隔一段时间小聚,这厮总是先自灌了半醺了才来。席间翻来覆去讲些陈年往事。又不愿意被人看得太清楚又死爱讲,于是各种自以为隐晦。旁人总结就是「闷骚」。 每次主角的姓名变了,故事的背景变了,但总归还是在说同一桩事。因为喝高了,所以思维也不是很连贯,听着前言不搭后语。也有听入迷的,也有骂「疯子说糊话」的。 人跟人之间,讲这个缘份。差一秒差0.01公分,都不是缘份。那些个把故事听到烂熟于胸的,看到墨镜出现就自把小板凳摆开瓜果铺开,准备看他这次又能把个旧事翻新出什么花样来。 却不料故事掰着掰着,这酒鬼竟然努力想做出正经脸。 《一代宗师》中所谓的「看自己->看天地->看众生」小情小意私领域的意思上文有了。以往话讲到这个地方差不多就该散了。但是影影绰绰的兜出了别的味道。 这片子北方国语混着粤语来,哪一路方言不带重配的,要的就是「南拳北腿一锅炉」的风味。叶问和宫老对拆前一路打上去,面上是「试练」暗中是授艺,各门各派的规矩是死,人心活络。掰饼的那一节,叶问讲的实际是政治意见。最后一个仰拍的定格,他背后的牌匾上太显眼的「共和」二字。 从武林门派的「统而不一」放开去讲,是对应了国家格局的。往大处看,宫二如旧时代之去不可留,随之失传的除了一身绝技,还有那个江湖及个中儿女。无根无系的一线天是香港帮派的元祖。而叶问既顺应新时势又抱持老原则,以武术传承中华文明中国哲学。 左久间象山说「人生下来的最初十年只需自顾。接下来的十年要顾家。跨入二十岁之后的十年,要思故乡。然后到了三十岁,该虑国事。四十岁之后,当忧天下」。墨镜王也到这个时候了。 时候到了。火候却没到。就这一层的内容,夹生了。「目光要远格局要大」、「见不得人好,容不得人强,是心胸狭隘」、「破除门派之见武学方振」的意见幽灵般的游走在台词中,一如片中云鬓霓裳丝竹小曲的插隙。掠到,一带,又过去了。既没有讲到明说到透,又不见深不见彻。 这醉鬼此番用了一段兵荒马乱的背景,间中也来上一两句「自由、平等、博爱」的宣誓,但整个听起来仍旧还是滚滚红尘里儿女情不长的那点子事。想得倒确实多了,可惜这性子就是说不利落。想要大小两头兼顾,也只能由小见大,绵里藏针的来,不能两路子混着织。线多了就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