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迷蒙有时候与山色月色的笼罩成为一体,风景的斑斓含有诗意,行走的人儿深感欣慰。天涯的距离因为行走自然变得咫尺,有时候我会不断思索,有时候却只是故装柔弱。会有那么苍茫的一天,我轻装上阵,只是吟唱着青衣唱场,就足以感动天地。 城市在声音里弥散,梨园之艺却在人群中聚拢,熙熙攘攘的是人们热议戏剧角色的盛大之情。而城市的不变模样依旧风华无限,会让迷恋他的人更迷恋,痴许的人更痴许,我们用跃动的角色,在缤纷的台场间,穿梭不停。不同的角色和相同的表情,演绎着的人间离合至情至深,没有人能够猜测得到,那些粉墨油彩装扮下的坎坷心情。 我在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大概也只有红雪姐姐会成为我不变的主角。我对苍茫的天涯都已渐渐陌生,总有一天,那些撒动着“青衣唱场”的噱头会渐渐湮没。云散烟消之后,我也想知道,究竟谁是谁的永远,谁是谁的当下。 西蜀之地的山色有别于槐安之境,红色的土壤衬托在墨绿的植被之下,层次分明,围绕在无边际的圆圈之中。红绿的世界和当下的时节相映成趣,河流成了飘动的丝绸,天空成了辽阔的留白,这灵动的巨大篇幅国画,大概也只有苍老的蜀地能够造化而出。 第一次走进千年密境的蜀地,红雪姐姐一点都不觉陌生,她在湿润的秋风里还是一脸安静的表情,仿佛早就识透了这一方土地。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这种意境的句子能够形容到我们所面临的光景,只有红雪姐姐,镇静地就像没有发现寺庙和钟声,她的眼里散动着静谧的光景,或许啊,安宁的确需要心境。 蜀地地理以山丘居多,红雪姐姐说过,对于这个国度的大部分风景地形,我们都去游览过,唯有这富含山川风韵的川西之地还很陌生。天下的景致总的来说,多是由“高,静,雅,俗”错乱而成,因为人心性心情的区别,我们总是会看到一处处风格迥异的画卷。 姐姐说的话语中多半是带着浅浅的禅味,由东南西北江湖烟雨的兴衰里反反复复,直到了这拥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地方,她才渐渐的有了往日的平静。姐姐的举止让我不自觉想到她之前的种种经历,在人潮如涌的陌生街道上,我笑着呼喊着她的名字,好像五年前我们刚认识一样。 一位是梨园圣手兼佛学才女,一位是二胡少年加武术传人,此间的相逢相识相知到底饱含了世间无数的落寞欢喜和辛酸。总算应该归咎这无边的江湖风雨,让我们能够走在一起,不至于唐突分离,才成就了一段又一段的青衣传奇;总算也该得益于这斑驳的缘分,至少,让我和姐姐能够走到一起,能够凭借二胡和青衣唱场,让多少江湖之人看到了,文化艺术背后给人的斑斓熏陶和无限启迪。 蜀地无春秋,江湖多烟雨。 红雪姐姐拥有超乎平常人的慧根,她只是在蜀地作了很短暂的停留,就知晓当地人对于梨园艺术的推崇程度;然后,又是在一位衣着特别的女子指引之下到了当地另一处繁华之地。羌族,稻城,蜀地,几个大字在姐姐的描述里变得越来越具体,我看到了越来越多服装特别的来往路人,在狭窄的石道上悠然而行,只是行到了最后,我们反而成了人群里的奇装异服者。 我们所到的地方,是一处名曰稻城的静琬之地,因着有了大多数羌族人的聚居,当地的建筑和服饰总是有异于中原,还好饮食到底保留了几分汉味精华。掌勺的“黄四娘家常菜”就显得精致而独特,老板黄四娘一看我和姐姐的服饰就分外热情,她用地道的汉语问候我们,在得到回应后,她似乎格外高兴。我猜想她做菜的兴致因此而提高,备菜的程序爽朗流利:黄瓜,鸡肉,花生米,花椒一一而来,一道“宫爆鸡丁”色香味俱全。 我和姐姐最喜欢的便是这道菜了,在大江南北的闯荡里,我们也经常换着地域品尝各个名家对这道菜的把握水准,品尝着黄老板的菜,尤有当年北国神厨丁晟的感觉。姐姐的胃口很好,没有半句多言,人常会借贪婪的味觉,发达的嗅觉,敏锐的思维逃避一些看起来很渺小的打击,但愿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吧。 黄老板是豪爽之人,总要和我们畅饮几杯才罢休,姐姐一点不推托,拿起酒杯就干,两个女人用最干脆的方式相互问候,只让我一个人独自静默。在她们由清醒到沉醉的谈话里,我知道了,原来此处是远离汉族的稻城亚丁,天府之国的地域中,竟有一处如此多彩之地,让我徒添无限惊喜。 人生最惬意之事当属他乡遇故友,两个女人的相识过程和酒量让我大感意外,她们一面喝着酒一面聊着天,聊到兴致勃发的时候,黄四娘居然得意地哼起了小曲。在一片浓郁的酒精里,我居然渐渐分辨而出了,黄四娘口中所唱的,正是在中原之地广为流传的曲子《莲花落》!原来,黄四娘竟也是梨园中人。 一曲之后,黄四娘独自拍掌,接着红雪姐姐也拍着手掌欢呼起来,她肯定是心有所念的,因而吟出的曲子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味道。平淡的曲子和浓烈的酒菜行成鲜明的对比,在羌族人的地界中,我听到了姐姐的声音,感慨万千,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唱短曲《初见》。当年梨园大师汪昶于桃花树下邂逅道家弟子孟二,一曲脱口而出的《初见》,成为历代梨园大家传诵的经典曲目,想不到今天被姐姐用一个女人的角度重新演绎。 姐姐的唱场里,少不了我的伴奏,我仍是抓起二胡,追着姐姐的调子,开始演奏。二胡的声音极具悠扬之感,姐姐的嗓音也婉转十足,亚丁街道在午后安静异常,一曲《初见》十里飞扬,将阳光和空气点缀的轻巧摇晃。声音的美妙不可言,连睡着了的黄四娘眼角中也微留着沉醉之意。 人生知何处,都道是黄梁。 好梦随心有,酬酒在他乡。 万里秋千客,百岁尤断肠。 相识且一杯,初见曲飞扬。 黄四娘的酒力到底不同凡响,她清醒的很快,随机被我和姐姐的唱和之声吸引,等到一曲罢了,她竟然被感动的热泪盈眶。我在猜想,那个潇洒的黄四娘,她的心里定然也和姐姐一样,藏着一个只能遥想的牵挂之人。声音里的共鸣,让她们变得柔弱,也只有在安静的时候,我才可以看得出来,她们作为女子的多愁之念。 之后的日子,姐姐和我自然留在了黄四娘的酒店里,还好,亚丁的风光秀美绝伦,坐在黄四娘家里,就可以远望到稻城境内三座神山的壮丽样子。神山仙乃日的雪,通透洁白,在蔚蓝的天尽头闪闪而立,在朝向我们住所这一面,展现着棱角分明的雪岭奇观。绿色的高山杉木,辽阔的石头滩涂,在飞鸟的脚下露出层次分明的光芒,在亚丁的时光,让人畅快的像是飞起来了一般。 寒的气候,热的饮食,一年的三百六十日,让我和姐姐完全放下了青衣唱场和二胡歌声,拿起铁勺,开始了另一场美味之旅。有黄四娘的指导,有稻城绝美风景的熏陶,我们正在慢慢认识,一座全新的更加妖娆的亚丁天堂。 经历过几个春秋的变迁,亚丁的风景依旧给我新鲜之感,只是不知道当地的羌族人对我和姐姐还有中原的传统曲艺是如何看待。唯独黄四娘越来越痴迷起青衣一角,她大概还不知道,红雪姐姐的青衣唱功早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那么一位造诣至深的大家指导,她的唱功自然进步神速。 我是在一个黄叶飞舞的午后看到黄四娘从她家门前的台子上摔下的,黄四娘倒地的特别安静,只有一声轻微的闷响散开。我看到有漫天的叶子跟着徐徐落下,点缀在檀色的窗下,最后静静地盖在黄四娘的手腕上,裙角边。在红雪姐姐的帮助下,我使出全身地力气才将柔弱的黄四娘抱起来,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郎中郎中,郎中在哪里。 黄四娘是早就得了怪病的,续命的药方已被用到极限,羌族之地的土郎中无力回天,在亚丁的神山仙乃日脚下,黄四娘的脸上反而露出了欣慰之情。人本来就是一颗苦命的芥子,不在世间的这头散去,便是在另一头散去。人生而有之的脆弱让行走变得潇洒而又具无限张力,总有一段经历会让生命显出斑斓。黄四娘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她也是因此离开了心爱的男人西走川蜀。然而在心里,黄四娘多半是盼望那个男人来找她的,在美丽的亚丁,她用点滴的奢望苦守了八年,直到遇上我和红雪姐姐。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黄四娘还没有放弃心中所念,她特别希望能听到红雪姐姐来自故土中原的纯正唱腔,听到完整的青衣唱场,虽凄苦离世亦无憾此生。 我第一次遇到如此悲情的场面,心里已是一团乱麻,姐姐尤是镇定。她轻轻地取出怀中的彩妆盒,径直涂抹,我也抽出一旁的二胡,调了几下才好。店里的郎中不明所以,悄然抽身回到内堂,偌大的大堂里只搁着我们三个人,而大堂外的秋叶,还在远处雪山的影子中肆意飞舞。 红雪姐姐的声音跃起的时候,我的二胡声音也开始了,声音配合的自然而又婉转。对于姐姐的青衣唱腔,我是再熟悉不过了,那种纯净悠扬的感觉,似让人忘却又让人沉溺。我分明看到在一旁仰望的黄四娘,她的眼中闪起了激动的泪光,脸色也轻缓了很多。 青衣莫相道,人世皆无常。 亚丁景虽好,不如梨园香。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里,我开始相信了人生的无常,无论生命的辉煌平静曾经有多精彩安宁,都逃脱不了最终的一种归结,所以生命里怎敢有任何的牵强附会,所谓遇见即是渊源。 在一曲唱罢的时候,大堂外蓦然多了一只正在张望的狗,它摇着尾巴,随着我们声音的停止而走开--只是依然没有一位羌族人前来。屋外,远处的雪山静默无恙,近处的秋风遒劲微凉,我看到黄四娘的表情还是停在刚才的样子,她轻轻眨了下眼皮,似乎已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