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的北面,挨着灌河边上,有条约八百米长的街道,算算也有近百年历史了,在方圆几十里内还是有点名气的。这条街上,是周边及灌河对岸几十个村庄几万号人赶集、进行农产品交易的集贸市场。在这儿,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每逢单日是人最多的时候,老百姓称之为"逢集". 一进入腊月,我家门口的集市就热闹起来了,戴着狗皮帽的老汉、围着头巾的妇女、背着蛇皮袋子的中年人,在街上不停地穿梭着,采购各种年货,车铃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在凛冽的寒风中荡漾。赶集的人很多,推车的,挑担的,挎篮子的,牵牲口的,卖糖球的,卖年画的,卖鞭炮的,玩杂耍的,卖狗皮膏药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在这条街上住了十几年,商贩的叫卖声和赶集人的喧闹声,陪伴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自己也算得上是"街上人"了。 在农村,"街上人"与"乡下人",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区别的。怎么说呢?"街上人",地少,除了农忙,多数时候,是上午看摊子做点小生意,下午下田干些农活。而"乡下人",地多,一年到头都在跟土地打交道,只是在逢集时,偶尔提些从河里捞来的鱼虾,或自家田里种的瓜果蔬菜,或自家散养的鸡鸭和鸡鸭蛋等农产品,换些零花钱,剁块肉、扯块布或买些生活必须品。 当然,到了县城,我们自然又被城里人称着"乡下人"了;要是到了上海呢,就连生活在县城里的"城里人"自然也会成为"乡下人"的。实际上,"乡下人"与"城里人"的称谓,就像南方人与北方人一样,只是相对而言,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如同你在不同的位置上,身份就会跟着改变,称谓自然也会不同,道理就这么简单。 那年头,无论住在街上,还是身处乡下,本质上都是农民,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差异。手头好一点,家境宽裕一些的,也就那几户数得着的,有祖传手艺和家业的大户人家。 在乡下,但凡有点文化或见过世面的人,都被尊称为"先生".如:教书的老师、看病的郎中、德高望重的老人等等。"方记药铺"的方老先生算是其中一位了,博古通今,知文纳理,家大业大。他们家不仅有明清传下的中药铺,还有青砖碧瓦的四合院,四世同堂,安居乐业,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在一个屋檐下舒适安逸地过着太平日子。 在我的印象中,方老先生为人谦和,满头青丝,一脸仁慈,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戴着两片圆圆的老花镜,平日里总穿着长袍大褂,说话声调不高,走起路来不紧不慢。方老先生的精湛医术,在周边的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不管是什么疑难杂症,经他把脉开方,顶多三五副中药,不能说手到病除,但十有八九能见效好转的。他们家门口,常常会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看病抓药。 小时候,我们一帮孩子经常会翻越墙头,进入他们家的院子里,玩躲找(捉迷藏)游戏,方老先生却也不怒不恼。碰到老先生或家人高兴时,还会得到一粒糖果或半块中药桂皮什么的,让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孩子们解解嘴馋。方家大院,自然也就成了我们这些玩皮孩子经常光顾的地方。但也只能在院子中央的花园中玩耍,屋里头是进不去的。 据爷爷讲,方老先生原先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不仅为人小气,待人刻薄,而且根本就瞧不起穷人。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会不生病呢?况且,都是些经常吃上顿没下顿、营养不良的穷苦人。方老先生具有很现实的功利思想,给穷人看病,从不怜悯,没钱就得给粮给物。否则,就算你只剩下一口游气,也甭想让他出诊看病的。在方家,人人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多少年了,没人能从他家讨半点巧,占上半点便宜的。他们家始终是关门过日子,他家那幽深的后院,除他家的至亲好友外,是很少有人能进得去的,似乎很神秘呢。 方老先生共有妻妾四房,除老大明媒正娶外,那三房,其实都是他的弟媳。说起这事,还得追溯到解放以前去了。当年,日本鬼子与中国军人在上海进行了一场大战。上海陷落后,日本人气焰更加嚣张,杀气腾腾,逆江而上,一个月后,南京沦陷。日本鬼子在南京城内下毒手,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几十万同胞丢掉了性命。江南从此不再太平,苏北也陷入了熊熊的战火之中。 我们那个地方曾是古黄河的入海处,也是灌河下游的出海口,到处是盐碱地,田荒地贫,资源匮乏,人口稀疏,交通不便,算不上战略要地。且东边临海、北边有河,南边无路,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和茫茫的滩涂湿地,加之陈家港一带,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十分活跃,日本鬼子和汉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未敢轻举妄动。 不久,灌河对岸被小日本占领,不时会传来木仓炮声,偶有几颗小炮弹,划过夜空,在灌河堆上或芦苇荡里"轰隆、轰隆"炸响。刚开始,人们还有些胆战心惊的,躲在屋内,不敢出来随意活动。时间久了,精神上就会变得麻木,人们对这些已没有多少恐惧感,依旧耕种着自家的田地,照样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方老先生一家呢?按部就班,照常打理着他的"方记药铺". 方老先生,排行老大,下有三个弟弟。在我们乡下,自古就有手艺"传男不传女,传大不传小"的地方习俗,方家世代的中医祖业自然传给了老大。长子为父。父母过世后,方老先生理所当然成了大当家的,忙里忙外,肩负重任,既要守住祖上的家业,又要传承家族的祖业。 在方家,有明确的分工:老大坐诊看病,老二按方抓药,老三采购中药,老四挂号收费。没过几年,长大成人的老四也娶了媳妇,有了家室,有了孩子,一家人不一乐呼,倒也相安无事。人们常说:天有不测风云。可哪个又能想得到,人丁兴旺,家大业大的方家会摊上大事呢。平静安逸的生活,富裕清闲的日子,被无情的战争,弄得支离破碎,方老先生一家从此再也没有消停过。自打那以后,街坊们发现,方老先生的人生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乐善好施,变得和蔼可亲了。 那一年春天,老三冒险去江南采购药材,返回途中在江阴码头遇上了一队日本兵,那几个鬼子和汉奸,硬说他是新四军里的人,偷着为苏区的新四军伤员运药的,弄得江老三有口难辩。最终,药材被抢走了,人也被逮进去了,结果是人财两空,惨遭杀害。打听到这一消息时,事情已经过去好多日子了,全家人捶胸顿足,悲痛欲绝。 真是祸不单行。当年夏天,忙碌了一上午的老二和老四,吃过中饭后,在堂屋过道上,光着大膀子午睡。说来蹊跷,也真是有点邪门了,河对岸的一发迫击炮弹从天而降,穿过方家房顶,不偏不邪,正好落在床边上,兄弟俩再也没能从睡梦中醒来。 老三一去不归,老二、老四也走了,全家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失去丈夫的寡妇,整天哀声叹气,哭丧着脸;少了父亲的孩子,东屋串到西屋,天天哭喊着要大大;往日热闹的药铺,因缺少人手,也失去了的生机,勉强地维持着。面对窘境,方老先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如果让三个弟媳改嫁他人,这年头家家都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带着孩子受罪,于心不忍。再说了,孩子可是方家骨肉、方家的根啊!思虑再三,无奈的方老先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将三个弟媳全部纳妾收养。说是纳妾,实际上只是供养,并未真正圆房。 然而,在数年后的"斗私批修"中,年逾古稀的方老先生,为这事,还是没少挨红卫兵小将的揪斗。戴过高帽子游过街,挂过牌子示过众,站在台上挨过斗,受尽了屈辱,吃足了苦头。好在,方老先生后来还做了些善事,积了点阴德,免费给村里的穷人治过病、抓过药,这些受过恩惠的穷苦人帮着说了好话,才被放过一马,保了一条老命。 经过再三折腾,方家已大伤员气,加上方老先生年老体弱,家境已大不如从前。妻妾之间,为了鸡毛蒜皮小事,开始争吵;兄弟姐妹,为了争夺财产,拳脚相加。那段日子,方家是鸡犬不宁,后院内不断传出,吵闹声、叫骂声、撕打声,此起彼落,影响着四邻。平静的日子再无安宁,往日的和睦一去不返了。 "文革"终于结束了,经过十年浩劫,人们激情耗尽,身心疲惫。卧病在床的方老先生,自知时日不多,便向全家人交待后事。先是从枕下抽出两本早已发黄的线装手抄旧书,对长子方志远说,这是方家祖上传下来的医书,弄懂了它,不论什么世道,走遍天下都不愁没饭吃。从方老先生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方家的祖业和希望,寄托在方志远身上了。然后,又让人从床下拉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红木箱子。打开后,里头竟然装着好多根闪闪发光的金条,众人惊呆了。 方老先生沉重地对妻妾们说,这些都是方家人祖祖辈辈好几代人行医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财富,有不想继续留在方家的,就拿两根,带上孩子自谋生路,可以改嫁,但不能改姓。三个弟媳妇,相互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双手。唯独志远娘站着那儿,神情凝重,抹着眼泪,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家分了,人散了。那个冬天,格外的寒冷。心力交瘁的方老先生未能挺过那个年关,犹如一滴水永远在消失在岁月的沙漠中。人死不瞑目,到底是不甘心,还是放不下?反正,方老先生过世时,两眼睁的溜圆,人们想了很多办法,最终还是没能让他合上双眼。 清代王永彬劝世之作《围炉夜话》中有这样一句诤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可知积善以遗子孙,其谋甚远也。意思是说,人生在世,多做善事,必然会遗留给子孙后代德业和福泽。因为一个人生前多行善举,受到恩惠和帮助的人就会感激他,敬仰他,自然就会对他的后代友善,当他的后代遇到困境时,受到恩惠的人多会施以援手。而生前不顾别人死活,处心积虑地追逐名利,必然会祸及后代。因为别人会因他的不义,产生不满,当他的家人和后代遇到困境时,不但不会去帮助,反而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可见生前不以敛财、权势为重,而积德行善,是给子孙后代留下的最好的财富,也是一种深谋远虑的做法。 因果报应,人人都懂,可到了生活中,又有几个能放得下眼前利益呢?世事沧桑跌宕,又有谁能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呢?老人常说:人生真的很累,现在不累,以后会更累;人生真的很苦,今天不苦,明天会更苦。唯累过,方得清闲;唯苦过,方知甜蜜。 被寄予厚望的方志远,小时候是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的,从没吃过苦,从未受过累,是全家的"掌中宝",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他却养尊处优,优哉游哉,过着衣食无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倒油瓶不扶的奢华、懒散生活。俨然是个扶不上墙的主儿,这样的人当然是成不了大器的。 曾是"富二代"的方志远,医术不差,刚开始时尚能坚持坐诊,但没过多久,就很难见到他的身影,不是在睡懒觉,就是在赌桌或酒桌上。因赌博成瘾,嗜酒如命,不务正业,坐吃山空,使原本非常富有、令人羡慕的家庭,一步步走向衰败,最终未能守住家业,传承好祖业。没过几个春秋,神秘的四合院就换了主人,古老的药柜没了踪影,祖传的医书也不知去向。那个曾经兴旺发达的方家,那些繁华热闹的景象,那种阔绰幸福的日子,都已经远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有位哲人曾说过:"一个人,无论家境多么奢华富有,欲成大器,非寒苦而不可得。"想想方家的往昔,再看看方家的今朝,不免让人平添一份怅然。 那一年,我回乡探亲,在街东头供销社门前看见了方志远。身躯佝偻,病病怏怏,邋邋遢遢,穿了件褪了色的旧棉袄,打着多块补丁,露出了许多败絮,蜷缩在墙根下,晒着太阳。冬日的阳光照下来,瘦弱的影子投在地上,有点淡,有些虚。他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根香烟,憔悴地眯起双眼,一脸茫然地打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