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水泉村民韩福泽,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父母早亡,留给他三间草房,亦叫土房。他本人有点好吃懒做,用庄稼人的话说,就是有点儿不过日子。还有人说,他心眼不全。试想,谁家会把闺女嫁给他呢?
我家与他家是邻居,只有一半人高土墙相隔,相当于一条往来便道。小时候,我爬墙到那院玩耍是常事。揪毛毛草,采野花,捉蚂蚱,赶蟋蟀,快乐无限。他白天几乎不着家。院子里种上甜高粱,好像专为孩子们嚼的。夏末秋初,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在院子里嚼甜儿,如同在自已家一样。
偶尔被他撞见,也不打骂,撵跑罢了。有时高兴了,还领我们到他的屋子里。
他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我最有印象的,只是西面墙上贴着的一张花木兰从军画。那姑娘身着古装,头上插着长长的鸡毛翎子,英姿勃发。那该是六四年的事儿。北面柜子上正中有一个木制佛龛,也就一尺高,半尺宽的样子。里面供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铜佛。六六年被红小兵们破四旧拿走了。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一边,平静地说:“把木盒子给我留下烧火吧。”
那个小院是寂寞的。却也有热闹的时候。刮风下雨天,农闲时节,男人们也包括一些孩子,都爱聚到他的屋子里。大人们打扑克,推牌九,山南海北,胡吹乱耪。孩子们屋里屋外追逐打闹。冬天是最热闹的,日短夜长。两顿饭后,人们总爱往他家凑。一闹就半宿拉夜的。后来,小院又渐渐冷落了。据说他买不起灯油了,也没柴禾烧炕了,把人们都冻跑了。冰房冷屋的,连自已也不知钻到谁家去了。人都说,没有女人,就不算是个家。
按说,这么个男人,本不该有什么故事的。不料,他却发迹了。照《阿Q正传》的说法:中兴了。
故事发生在1967年吧。解放军支左工作队进村了。为了便于斗批改的开展,要在村中选一名贫协代表。这活一般人是不肯干的,就找到了韩福泽。他无牵无挂,无所畏惧,正符合条件。这韩福泽呢,一听当官了,乐坏了。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简直天上掉下馅饼来了。第二天,衣服也干净整齐多了。走起路来,挺胸抬头,背手叉腰,俨然下乡干部似的。见人说话的口气都变了。一句话,摆上谱了。
村中有一下台队长,当年因贪污被村民选下台了。心里不舒服,便琢磨带头整他的人。正寻找机会报复。见韩福泽当上了贫协代表,计上心来。便三天两头请他到家吃饭,还让自已十七、八岁的水灵姑娘陪他说笑。一来二去,就让他占了不少便宜。有人说睡到一块了,不过这一点没法考证。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哪受过这等高级待遇?晕晕乎乎的早忘了姓啥了。从此,他便成了人家利用的工具了。不到一个月,他竟上报揪斗了村子里四、五个老人,况且下手最重,打人一点不留情面。听说还要揪斗德高望重的乡村医生老六爷子。
这下,村子里人心惶惶了。生怕这不知轻重的光棍汉,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有人好心相劝,他不听;有人反对,他不怕,反正有军代表给他撑腰。至此,这个与世无争的光棍汉,成了可怕的革命者了。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不知道厄运已经临头了。
腊月二十八的早晨,天阴沉着,地上飘了一层雪花。韩福泽不知在谁家酒足饭饱地出来,嘴上哼着小曲儿。迎面走来三个解放军。一看认识,刚要上前搭话。不料,解放军一改往日的和气,严肃地说:“韩福泽,你被捕了!”说着,一个战士走到背后踹了他一脚。他腿一软,“啪噔”跪在了地上。解放军五花大绑,把他押走了。前后也就三、五分钟,他竟吓得没说出一句话,据说还尿了裤子。本来,他是个老实人。
这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半个小时,全村人都知道了。接着,便有灵通人士传来消息,韩福泽成了现行反革命。罪状有三:一:广播喇叭播放《东方红》时,他说过一句“还大救星呢,都要把我饿死了!”二:看到墙上贴着的毛主席像,竟意想天开:“毛主席是我老丈人。”三:把贴旧了的毛主席像,塞进灶堂引火了。
在那个时代,犯了其中任何一条,都够死罪,不用说三条了。人们也知道,这个老光棍, 本没啥心劲,说话做事不备人。
话说到了太阳落山时,军宣队把韩福泽押回来了。脸上肿得没了人样,眼睛肿得睁不开了,只剩了一条缝儿。关在生产队草屋子里,由两名出身好的民兵看守。人们说,韩福泽这次非被打死不可了。
不到一个小时,军宣队还没吃完饭,就接到民兵报告,韩福泽跑了。解放军组织民兵在村子里找了一遍,自然找不到。也就草草了事了。后来,才听人说,上院老二娘,是韩福泽前院邻居,平素行善。可怜他光杆一人,又无人送饭。忙揣了五、六个豆包,两个咸菜疙瘩,借夜幕掩护,跑到了生产队,支开了两个民兵,放走了他。
据说那天晚上,韩福泽一翅子跑到了黑龙江。给人家放羊,日子反比老家好过得多。也算因祸得福了。只是想念家乡,想念老王山。
从此,我们这个小村,再也没人敢当贫协代表了。用现在的话说,大家都知道那是个高风险职业。大队革委会没法,只得从外面调派。但都干不长,过了十天半月,就被村人挤兑走了。再开批斗会,也没几个人参加了。见到了工作队,人们像见到瘟疫一般,唯恐避之而不及。也好,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合,先在这个小村降了温。
不久,军宣队撤走了。传说一个当官的因打死了人,受了处分。韩福泽呢,七四年回来了。穿了件呢子大袄,也算衣锦还乡了。本想回来找个老伴,安度晚年了。不料又与于家女孩勾上了。按说这也没啥,况且于家女孩虽说青春年少,模样俊俏,但早已不是冰清玉洁了,跟过好几个男人的。名声已是不够好了,就想让他领着下关东了。也怪女孩的舅舅多事儿,仗着自已大队民兵连长的身份,带着两个持木仓的民兵来村抓人了。吓得韩福泽如惊弓之鸟,匆忙爬上后墙逃跑了。看来,只能老死它乡了。不久,于家也搬走了,据说下了关东。
现在的家乡水泉人,一提起文化大革命,就自然地想到了这个光棍汉韩福泽。在人们的记忆中,他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抽象的命运符号,一个荒唐的时代缩影,一个史无前列的闹剧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