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天总是蓝得发白,惨白的白,云朵都厚重得似乎要掉下来。欢雪在一个午后看见戒指滑落,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从此消失不见。她的眼前有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水,打湿了地面。围观的人很多,都散着同情哀悼的目光。欢雪就那样躺着,听见尖叫,看着妈妈呼天抢地然后昏过去,旁边有个男孩,垂首站着,捏紧了拳头。
这场景一直困扰着欢雪,十年来在她的梦里不断重复,提醒着欢雪在醒来的第一眼,去看自己还剩四根手指的右手。
欢雪不能再戴尾戒了,事情全由男孩庄生而起。
那会儿,庄生住在欢雪的楼下。欢雪是好动的女孩子,老爱在穿着拖鞋跳舞,把地板踏得砰砰响。庄生不满,警告她,欢雪却觉得庄生的态度有些恶劣。毕竟是孩子,谁都棱角尖锐锋芒难藏。
于是,庄生家的阳台经常出现不明飞行物,诸如橙子皮、碎纸片一类,纷纷扬扬;有时甚至是晾在绳子上的衣服,也会被欢雪浇花的水淋湿。
当然,庄生也不会忍气吞声,他同样想出各种法子来捉弄欢雪。恶作剧的最后一次,就是庄生假意夸赞欢雪的戒指好漂亮。欢雪自得,于是庄生说想拿过来看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递给了他。
戒指一到庄生手里,他的表情就换了个样,欢雪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还来不及讨回,戒指就被庄生狠狠地扔了出去,从七楼直线下坠。欢雪揪着庄生喊,你给我把戒指捡回来!庄生哪里肯,关上门,留欢雪独自在楼道里抹眼泪。
庄生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他的恶作剧,让下楼找戒指的欢雪,被一个醉汉的摩托车撞倒。身上多处淤伤,小腿严重骨折,治好了,愈合了,但那一根被车轮子生生碾断的右手小指,欢雪却再也补不回来。
十指连心,欢雪不知道那以后她的心是不是也缺了一个角,她失笑,像古代的倾国美女褒姒一样,极少笑。
而庄生也始终被欢雪车祸的阴影缠绕,噩梦连连。白日里碰见欢雪,看着她空洞得要命的眼神,庄生一阵揪心。他决定,对欢雪尽可能的好,弥补自己的亏欠。
[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初中,高中,庄生都和欢雪同班,他想如果欢雪是受伤的花蕾,他就要扛着武器站在她身边,守护她。毕业那年,庄生偷看了欢雪的志愿表,填了跟她相同的学校,只是欢雪念中文,庄生学外语。
欢雪看着庄生像一尾活蹦乱跳的泥鳅,挤在狭窄的火车厢里给自己挪行李、端水、泡面,一时间有暖意从四周包围过来。
九岁到十九岁,庄生几乎就是她的影子:她有困难了,庄生会出手相助;她悲伤起来,庄生就是开心果解语花。欢雪还记得初一那年的冬天,庄生送她一副毛线手套,粉色的,绣着很乖巧的草莓图案。她戴进右手的时候,尾指虽然是空的,但她反复地看反复地看,渐渐就觉得她丢失的小手指又回来了,她开心得就快哭起来。
以后,每年冬天欢雪都能收到庄生送的手套,戴起来暖暖的,心里也不是没有感激。可一旦摘下手套,看见自己残缺的手指,在阳光下白得发亮,欢雪还是免不了难过。她的豆蔻年华,便这样在忽来忽去的惆怅中度过,而陪她一同惆怅的,还有罪人庄生。
大学的四季,春夏秋冬全是恋爱的好光景。欢雪遇上一个叫柏景的男生,脸红心热。他约她吃饭,是冬天,她戴着庄生买给她的绒线手套,连拿筷子的时候也不敢脱掉。
柏景说:“你把手套摘了吧,这样不方便。”欢雪摇头,拼命咽着委屈。天知道她有多痛惜自己失掉的手指,尤其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她觉得她的难堪甚至变得丑陋狰狞,她多怕柏景笑话她,或者嫌弃她而不跟她交往,想着想着竟然抽噎起来。
柏景茫然,不知所措,正巧庄生端着饭盒经过,便以为是他欺负了欢雪,一个箭步冲上来,拉着欢雪说,别跟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在一起。柏景说你误会了,庄生将拳头亮出来,他说欢雪虽然少了一根手指,但她不比任何人差,你没有资格嘲笑她。
欢雪虽然清楚,就算今天庄生不-
说,柏景迟早也要知道。但她觉得那一刻庄生将她的缺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周围那些惊奇的目光全像匕首一样扎进她的皮肤,再看柏景,神色那样仓皇,似乎是被自己这种九根手指的怪物吓倒了。欢雪的怒气涌上来,挥给庄生一个璀璨的耳光。
然后,她说庄生是她的噩梦,说他阴魂不散,说自己不需要任何怜悯,说她再不想看到(日记首发自:[url]http://www.telnote.cn[/url])易庄生。很多绝情的恶毒的话,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向庄生,砸坏了庄生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
庄生难过了,沮丧了,喝烧心的烈酒,喝醉了。等他醒来,欢雪总算和柏景在一起。他觉得肩上的担子豁然就卸下了。可他也觉得同时被卸下的,还有身体的某个部分,就比如,像欢雪那样被碾断的手指。
长久以来,为了弥补,他将自己打扮成欢雪的第十根手指,时至今日他反而越发分不清楚,究竟谁才是谁的手指,不知道,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总是要等到失去以后]
欢雪和柏景到钱柜K歌,听他唱品冠的《陪你一起老》:当爱不能同情当爱不能哭,留在心里那一点点的恨还真苦,没有人能作主没有人服输,爱情的蛮横和残酷无处申诉,谁不贪图那多一点的在乎……
回去的路上,柏景走在欢雪的右边,汽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刺眼的灯光打在欢雪惨白的脸上。她其实很害怕。
九岁以后,欢雪对马路有了恐惧, 是庄生陪着她。上学放学,庄生都让欢雪走马路或者人行道的内侧,将她与呼啸而过的汽车隔开。
但那个晚上,柏景昂首阔步,欢雪有时甚至会落后他两三米。这让欢雪不得不想起庄生,怎么抹也抹不掉。
自从庄生被欢雪骂走,她就很少在学校里碰见他。那时欢雪才知道,这么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要想频繁地遇上某个人,庄生其实是需要花很多心思的。欢雪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一种怀念的情绪慢慢浸染,她变得犹豫,思维恍惚心神不宁。
柏景也能察觉,于是渐渐有了抱怨。一次两次还好,抱怨得多了,欢雪也回敬他,甚至到后来成了两个人专挑对方的缺点来数落。有一次欢雪气急了提出分手,柏景似乎舍不得,态度软下来。欢雪含泪,举着她铮铮的四根手指,半年了,你从来没有牵过我的右手,为什么?柏景哑了口,欢雪揶揄地笑,那天以后,他们就算正式分了手。
欢雪去找庄生,在此之前她挣扎过好些日子,连去的路上都在跟自己说,与庄生既是老乡又是同学,还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总不能就此断了联系吧。手抚在心口,觉得胸腔里扑通扑通闹得厉害。
到男生宿舍楼下,欢雪掏出手机,按到第十个数字,正巧看见庄生从楼里出来。一个穿白裙的女孩,乌黑直发,清汤挂面,兴冲冲跑上前去,然后与庄生并肩走了。加扣扣一叁八五零叁零二二查看正版。
看到这一幕欢雪觉得有点难过,当庄生拉起女孩手,她的难过,倏忽就转变成六月晴天的闪电。眼睛被太阳晒出汗水来,欢雪终于承认,她爱上庄生,愿赌服输。
[以第十根手指的名义]
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你的笑,记住你的好却让痛苦更翻搅,回忆在心里绕啊绕,我多么的想逃。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每天都能够看到你的笑,少了个依靠伤心没人可以抱,眼泪擦都擦不掉……
品冠的这首歌,欢雪总要听湿了眼眶。她后来与庄生已经很少再遇见。一次是在KFC,很尴尬地相互望一眼,当成路人,擦肩而过。彼此身边都有人陪。一次是在学校的广场,体能测试,欢雪摔倒了,庄生去扶她。面对面地站着,欢雪说谢谢,庄生说不客气,再没有第三句话。
其实两人的手机一直存着对方的号码,就是谁也没有去拨动它。一年一年,几乎就要锈掉。
大四毕业,离校那天有男生主动请缨,为欢雪搬运行李。欢雪回忆起四年前,她和庄生挤在火车上,庄生对她的照顾,好象她就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而她,却始终不曾给他好脸色。她哭了,哭得天地都黯然无色。
男生掏纸巾给欢雪抹眼泪,扶着她颤抖的肩膀。欢雪抬起头,问他:爱一个人,是否应该说出来?
男生的眼睛变得明亮,眨巴着,像装满闪烁的星星。他点头,满脸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表情,等着欢雪说下文。
谁知欢雪含泪带笑地推开他,说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男生的脸上霎时就蒙了一层冰,发愣地盯着欢雪,牵扯了好一阵子,终于知道自己没戏唱,悻悻地离开了。
欢雪掏出手机,耳热心跳。她给庄生打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旁边的林子里也传来铃声,并且也是品冠的,《陪你一起老》。欢雪循声望过去,她几乎不敢相信,从树林里走出来,高举着手机的人,赫然就是易庄生。
原来,庄生也是想来给欢雪送行的。但他看见欢雪旁边的男生,他几乎就要像从前欢雪看见他那样,默默地,躲在暗处远远观望,然后,以为彼此缘尽,怅恨地离开。幸好,他的手机唱响了。
庄生用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眼神盯着欢雪,问:你肯让我继续做你的第十根手指吗?柏景之后,他总是看见欢雪身边有不同的男生陪伴,这句话,梦里说了千遍,却只字未敢向欢雪透露。如今毕业了,所谓火烧到眉毛,庄生只怕再不说,就永远失去了机会。他不知,欢雪身边的男生,就同他身边的女孩一样,谁也摘不走他们为对方保留的那一顶桂冠。
欢雪高举了她的右手,灿烂如夏花。是的庄生,我特许你,以第十根手指的名义,陪我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