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为什么不爱停下来问路?我在撰写《你就是不懂:对话中的男男女女》这本书的时候,第一次探讨了这个问题。它被印上了纸巾(“真汉子从不问路”),还成为单口相声抖包袱的常用桥段,比如“摩西为什么会在沙漠里游荡40年?”这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写书前并不知道男人不问路的现象有多普遍,加入这个场景是因为它集中体现了一个现象,一旦明白了这个现象,就能理解为什么男人和女人会在说话时谈不到一块儿去。
过去30多年来,我收集并分析了数千个男女互动的例子,结果发现,男性语言关注层级(hierarchy),旨在分个高下;而女性语言关注连带(connection),意在表达亲疏。换句话说,一场对话过后,男女双方会问出不同的问题:他或许会问:“刚才的对话是让我升了一级还是降了一级?”;她要问的或许是:“刚才的对话是让我们更亲近了还是更疏远了?”
且慢结论!一切对话,一切关系,都体现了层级和连带的组合——两者非但互不排斥,而且密不可分。我们都渴望权力,也都向往沟通。《你就是不懂:对话中的男男女女》一书出版后,我开始研究两性说话方式中的细微差别,希望能借此澄清一个事实:男女不同的对话风格,只是为了达到同一个目标所采用的不同方式。在最近的研究中,我另外探讨了一个特殊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女性关注起了层级,男性的注意力则聚焦于连带,两种关注都无比明显,无比强烈。这个环境就是家庭。具体地说,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姐妹间的关系,来了解在连带之外还深受竞争影响的女性。
那么,这和问路又有什么关系呢?文章到这儿,答案还不太明显,但我保证,各位只要接着读下去,就一定会恍然大悟。
“我的更高”对“我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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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学术生涯刚开始的时候,研究过来自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话,并由此对两性间的语言学差异产生了兴趣。不同群体间的互动常常引起误会,因为在说什么、以什么方式说这些问题上,双方的套路往往是对立的。我当时就感觉到,男人和女人的对话也遵循着类似的模式,双方之间存在基于性别的文化冲突,后来我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常常用在幼儿园里拍摄的有关学龄前儿童的录像来说明和记录这种现象。在一个场景中,4个小男孩正坐在一起谈论各自能把球打到多高的地方。一个小男孩宣称“我的能飞那么高”,一边把手举过了头顶;第二个男孩指着更高的地方说:“我的能飞到天上。”;第三个男孩也来一争高下:“我的能飞上天堂!”;第四个男孩更夸张:“我的能一直飞到上帝那儿去!”显然,几个男孩的语言交流是一场关于“层级”的竞赛,因为每个人都宣称比前者更胜一筹。
接下来,我把这段录像与在同一家幼儿园拍摄的另一段录像进行了对比。在这段录像中,两个小女孩正坐在一张小桌前画画。其中的一个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另一个说:“你知道吗,我的保姆叫安博,她已经有隐形了。”(她指的显然是隐形眼镜。)另一个女孩起初显得疑惑,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说:“我妈妈也已经有隐形了,我爸爸也是!”——连句法和措辞都和对方完全一样。第一个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个女孩又埋头画了会儿画,然后,第一个女孩高兴地喊:“一样?!”对她来说,和对方一样是一件快乐的事,对男孩来说则是要超过对方。
为人父母者告诉我,一旦认识到孩子言行和性别有关,在处理很多事的时候就不会不知所措了。比如,有一位母亲回忆了听见3个小男孩对话的情景,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另两个是朋友的孩子。当时,她在开车,3个男孩在后座对话。一个男孩说:“我们去迪斯尼乐园时待了3天。”第二个男孩说:“我们去的时候待了4天。”接着她的儿子说:“我们就要搬到迪斯尼去住了!”她听了很担心,因为儿子明显是在胡说。那么,她该教育儿子别撒谎吗?我让她放心,因为那些男孩都知道她们家不会搬去迪斯尼。但是,她儿子在这一回合的对话中取胜了。
还有位父亲把她的女儿和朋友的对话告诉了我,言谈间也颇感困惑。女儿的朋友说:“我有个兄弟叫本杰明,还有个兄弟叫乔纳森。”他女儿答道:“我也有个兄弟叫本杰明,还有个兄弟也叫乔纳森。”但实际上这些人并不存在。做父亲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对他解释,小姑娘只是在提供和对方一样的经历,这是善意的标志,目的在于巩固两人的友谊。
建立连带和划分层级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关注点,同样可以解释成年人之间的无数场对话,还有无数次挫败。一位女性和另一位说了点心事,如果对方回答“我知道你的感受”,或者“我也遇到过”,那么接下来的“诉苦”就会巩固两人间的连带。(有些女性甚至觉得,要保持朋友间的亲密,就得努力找些心事出来说说。)男性却不习惯这种对话套路,因此常常会错意,把女性的诉苦理解成对方在请求自己帮忙解决问题。结果往往是双方均感挫败:女的责怪男的只顾告诉她怎么做,她想要的安慰一句没有;男的觉得自己完全是按照对方的要求在做,搞不懂她为什么不想解决问题却总是不断抱怨。
同样的情景在工作中也不时出现,男女双方对彼此的误解可能改变各自的职业生涯。举个例子,一位女员工对她自己的下属说:“能麻烦你帮忙复印一下这份文件吗?”她的男上司无意间听到了,就可能觉得她不够自信。他会这么想:她一定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吩咐下属去做什么吧。但事实可能正好相反:她完全知道下属得服从自己,用“帮忙”两个字,只是不想炫耀自己已经拥有的权力,也给那位下属留点面子。男性常把女性的含蓄当作缺乏信心的表现;女性呢,往往认为不够含蓄就是傲慢,在她们看来,傲慢同样是缺乏信心的表现。她是这么想的:那么横行霸道,这男人一定很缺乏自信。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问路这件事,听听男女双方的不同套路吧。以女方的角度,问路不但能明白去向,还能和一位陌生人建立短暂的连带,自己又不会从中损失什么。以男方的角度,问路就是在陌生人面前降了一级,降级的感觉可不好受。他甚至会觉得问路的效果适得其反:如果对方也不认路,加之对方也一定不愿意在问路人的面前降一级,因此很可能会瞎指一通。鉴于这两个原因,他觉得没有理由让自己不好受,还是花上一二十分钟,甚至半小时,自己探路吧。
风格虽不同,目的却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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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男女说话风格有种种不同,但两者的差异其实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大。它们可能看起来截然对立,要达到的目的却是相似的。男孩和男人也在意连带,女孩和女人也关心权力,尽管两者在追求这些目标的方式上各不相同。
注重连带的语言套路往往包含了对共性的确认,前面两个小女孩关于隐形眼镜的对话就表明了这一点;我们经常听见的几种答复也是如此:“这事我也遇到过”,“我也是”。与之对立的是这类套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那会儿如何如何。”一听见这话就让人想到男性,想到竞争,但实际上,它同样能建立连带,因为其中的潜台词是“别为你的遭遇难过,我还遇到过更糟的”。换句话说,“超过对方”也可能是同情的另一种方式。
同样,对于女孩和女人来说,乍一看像是建立连带的言语,可能反倒是施加权力的手段。为了研究这一点,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语言学家埃米·谢尔登拍下了学龄前儿童和另两个同性伙伴玩耍的画面,结果发现,男孩和女孩都在追逐各自的目标,但男孩在阻挠同伴时明目张胆,女孩则在阻挠的同时,对后者的目标也表现出了尊重。谢尔登举了这么个例子:伊娃和凯利是两个女孩,她们不大愿意让另一个女孩图拉和自己一起玩过家家。但她们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图拉不带她玩,而是给她分配了一个无法参与到游戏中的角色:“你可以演小弟弟,但你还没生下来。”谢尔登强调,这句话表面上还是接纳图拉成为游戏中的一分子,但言语间的排挤意图相当明显。
在上述例子中,孩子们没有一门心思划分层级,或者建立连带,而是将两者混合在一起。我们可以说,伊娃和凯利运用权力将图拉排除在外,但同时也给了她一个角色,以示对其连带的尊重。谢尔登经过观察发现,男孩则恰恰相反,他们会明确表达自己的目标,甚至不惜以武力相威胁。她举了个例子,一个叫尼克的男孩想切开另一个男孩的泡菜,于是大声嚷嚷道:“我就是要切!我就是要切!这是我的!”然而,谢尔登也强调,尽管男孩和女孩在运用不同策略时各有侧重,但双方的差异并不是绝对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男孩有时候也会妥协,女孩偶尔也会使用武力来达到目的。
谢尔登的研究提醒我们一个事实,无论多么确切的模式都不可能是绝对的。此外,问路的例子的确很有启发。我以前并不了解这个场景有多普遍,因为我丈夫是会停下来问路的,反倒是我每次都说“我宁愿自己看地图”。在这方面,我们俩都不够典型,而在不同的性别、文化、地区、或任何一种群体中,都会有许多不够典型的人。
在对连带和层级的关注方面,两性间的差异是相对的,因为或多或少,人人都想两者兼得。我们无时不刻不在进行连带和权力的谈判。伊娃和凯利让图拉加入却不让她参与,在建立连带的同时也表达了层级。同样,在“能把球打多高”的问题上打嘴仗的男孩,也在玩什么文字游戏上达成了共识,从而建立起连带。因此,要了解对话中的性别模式,就不能简单地问:“这种说话方式是划分了层级还是建立了连带?”而是要问:“这种说话方式是如何体现层级和连带之间相互作用的?”要了解这种相互作用,最好的研究对象就是那个既普遍又基本的环境:家庭。
家庭既包含了内在的层级,也包含了内在的连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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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孩子间的层级自不待言,兄弟姐妹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尽管我们常用“亲如兄弟”、“亲如姐妹”之类的说法来描绘亲密而平等的友谊,但实际上,兄弟姐妹之间既有作为一家人的连带感,又有出生顺序决定的层级。我个人对姐妹关系特别感兴趣——不单因为我自己就有两个姐妹,还因为姐妹身上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浸透了竞争和层级的女性关系。
有本书叫《我们说了算》,是德拉尼姐妹写的回忆录。作者之一的贝西·德拉尼在书中说:“萨迪(姐姐)有时候不赞成我的做法。这时,她就会用老大的眼神盯着我。”说这话时,贝茜101岁,萨迪103岁。萨迪在书中的另一处说:“要是她活到130岁,我就必须活到132岁,那样才好照顾她。”可见,比起共同生活的一个世纪,还是两岁的年龄差距对姐妹俩的影响更大。
我曾采访了100多位女性,她们各自透露的姐妹关系也与两位百岁老人的说法吻合。据我了解,兄弟间的关系也差不多:年长者往往对年幼者关怀有加,但也喜欢指手画脚。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指手画脚”说明你知道别人能在生活上有所改进,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对方。对于朋友、亲戚,甚至陌生人,我们都会时不时觉得他们可以在某些方面做得更好。但我们一般不会告诉他们这些,除非觉得自己对他们负有责任。父母常对孩子们指手画脚,因为他们觉得有义务(至少有权利)让孩子们过上尽可能好的生活,具体的做法就是告诉孩子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但无论这些建议的出发点有多好(换言之,无论父母多想建立连带),在孩子们听来就总像是批评,也因此通常带着贬低的意味。因为提出建议的人往往胜人一筹,在知识上超越对方,而且还行使了指导他人的权利,从而在层级上也超越了对方。
同样,许多姐姐在和弟弟妹妹说话时口气强硬、说一不二——这种口吻往往是男孩和男人才有的。一位女性告诉我,她小时候和姐姐玩过一种叫“拖把”的游戏。扮拖把的总是她,姐姐抓着她的脚,拖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她那头长发就像拖把一般扫过地面。其他几位女性也对我讲诉了当年姐姐在家庭游戏中担当组织者和指挥者的情景。姐姐一般都是这么分配游戏中的角色:“我来演公主,你来演青蛙。”我4岁的时候和6岁的姐姐一块玩,父亲听到的总是我在问姐姐:“姐姐,我能在你的后院里玩吗?”显然,当时的我没想到过要质疑姐姐对我的权威态度。
亲密则是姐妹关系的法宝,对女孩或女人的其他关系至关重要。和女性谈起姐妹时,我总听她们说“真希望我们能再亲密些”,却从没有人说“真希望我们没那么亲密”。她们的话也大体反映了多数女性的一个见解:交换心事对亲密感的培养至关重要。女人们都说,如果姐妹不与自己分享重要的私人信息,她们会觉得深受伤害。兄弟或父亲也许会说,“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我们”,姐妹或母亲却常觉得“原来我们还不够亲密”。
姐妹间的纽带往往伴随着强大的敌对情绪,但表现形式可能是对连带关系的攀比。姐妹之间常就谁知道了家庭成员的什么秘密,或者谁先知道这些秘密展开竞争。“20/20”(美国广播公司的一档电视新闻杂志节目)曾以我出的书为主题做了一期节目,嘉宾在节目中说自己有4个姐妹,而且4姐妹中的任何一位如果要发布重要的私人消息,比如订婚、怀孕等,都必须召开电话会议,好让其他3位同时获悉。如果是先后通知,那么第一位接到电话的姐妹就会觉得受到青睐,另两位则会认为自己被怠慢了。
所以说,姐妹间往往存在激烈的竞争,而且从一开始,出生的先后顺序就在她们的关系中划分了层级。但是,兄弟间往往非常亲近,家人的身份在他们的关系中建起了连带。姐妹间或兄弟间都充满了竞争,只不过竞争领域不同。姐妹间比试的可能是谁对家庭成员的个人信息知道得更多,兄弟间比试的可能是谁对非个人的信息知道得更多,比如电脑或者历史。
家人间的这种关系清楚地表明,亲密与层级和竞争并不非截然对立,互相之间甚至很难区分。实际上,姐姐之所以会心安理得地指使妹妹,原因之一就是两者间存在牢固的连带关系。另外,兄弟姐妹之间深深的爱,就像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一样,都部分源于彼此在家中的地位,以及这种地位决定的照料和被照料的经历。
听一听家人间的对话就会发现,无论双方是男是女,对话中都混合着权威和亲密。这种混合独一无二,它揭示了两性对话模式的殊途同归。两者的最终目标,都是在亲疏之间找到平衡,同时就权力展开交流与沟通。
后记:
尽管特定的对话行为各不相同(男性的“超越”对女性的“一样”),但这两场对立的对话却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有“套路”的。就像跨文化交流一样,我们平常感觉不到这种“套路”的存在,除非是在和没有共同文化背景(因而套路不同)的对手进行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