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中只有一条大路,路的尽头有一汪清清的水塘,旁边就是她的家了。路两旁是崭新、漂亮的新房,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便在这里扎根了。
让她疑惑的是,村头进来不远,有一块土地上并没有洋气的新楼,而是一块用枯秸秆简单圈起来的绿葱葱的菜地。菜地的角落,颤偎着一座挺高大的黄土房。
排排乌黑的瓦,大约因为年代久远,从路上望去,泛着一片灰色。那种土墙,黄和旧掺杂,就像一个垂危病中老人黯淡苍老的脸色。不管是晨起的朝阳,还是渐褪的夕阳,都会把这个老屋从东照到西,从新亮到血红。
她从母亲口中知道,老屋的主人还是母亲一位远房亲戚,按理她应该叫老屋主人为堂奶奶。老人年轻时嫁过来,不几年有了个女儿。只是女儿两岁时,男人生病去世了。老人本想带着女儿改嫁,后来因为这边家人的阻止没走成。
天有不测风云,女儿十九岁那年,有一天出去捡柴,因为突发疾病,没走到家,就在村口不远的那棵大榕树下,吐了好几口血倒在地上再也没醒。从此,老人就一个人了,住在他们那个老屋里。忙时帮男人的兄弟姐妹下地干活,闲时种种菜,捡捡柴,或者带着堂屋里的孙子,在村口小卖部晒太阳。
第一次踏入那个神秘的老屋,是在一年冬天,新年将至。母亲拿了糖果糕点,带她拜访老人。她终于见到老人了。满头花白中夹杂几根刺眼的褐发,古铜色的脸上已是沟壑纵横。老人的背已经弯到差不多与地平行了,像半个圆弧,支撑她瘦小的身体。
“堂奶奶。”她怯生生地喊了句。
老人干瘪的眼很亮很亮,睁得圆圆的,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来,快进来。”
进门便是一个窄小的天井,地上的土砖镶满了细小的青青的苔草。还堆满了倒塌的土块,那应该是五六十年代垒起来的黄土墙,日磨月合,风吹日晒,一块块都觉得光滑无比。那个老屋的前墙竟然是用木板围起来的。那种磨平了涂上黑漆的木板,一块一块挤在一起,竟然也有那么高,可以和背面的土墙达到同一高度,撑起这房子。
进屋坐下,老人点开炉火。屋子中用几块黑乎乎的土砖围起来,生起火,上边从屋顶那根唯一的又黑又粗的大梁吊下一个锅,老人就在那煮饭了。应该是常年烧火的缘故,整间屋子都熏黑了。
阳光从木板的缝隙中挤进来,地上一点两点,外边的风“嘶嘶”穿进屋子,通过透进来的光圈,可以看见尘封已久的灰尘在那光亮的隧道中浮浮沉沉。老人晚上就睡在里屋。里边更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那个小侧门。门角堆放一个布满灰尘的煤油灯,只有把手是油亮油亮的。她很奇怪,老人晚上在那么黑的屋子里能看得到吗?风那么大,她不冷吗?她晚上睡觉时,那弓着的背也得弯一夜吗?
老人从锈迹斑斑的铁柜子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塞给她,“来,吃这个。这个好吃。你都长这么大了。”母亲和老人聊了挺久,临走时叫老人以后多去她们家走走。老人也叫她多来老屋玩。第一次老屋旅行就结束了。
那之后,老人真的时不时就去她家了,带上自己种的大白菜,有时是几个红薯,有时是几个果子几颗糖。逢年过节,父亲母亲都会让她拿点水果和肉给老人送去。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进入那个老屋,又依依不舍地出来。老人很疼她,有好吃的都留给她。放学回家路上,她经常帮老人担水浇菜,把柴火搬到老屋前。
后来她去了县城上初中。有一回听母亲说,老人被堂孙接到城里去带曾孙,享清福去了。“百善孝为先,好人总会有好报的啊。”母亲叨念着。
之后不久,冬天那年,她回家了。母亲告诉她,“你知道吗?你堂奶奶又回来了。老人家在楼梯摔了一跤,就不行了,已经瘫了。”
新年将至时,她和母亲去看望老人了。老屋依旧那么阴暗,只是没有几年前被老人天天打扫的干净了,地上落满了灰。老人躺在里屋。幽暗的煤油灯光下,老人脸和灰黄的被子一个颜色,但看见她和母亲,依然睁着圆圆的眼,微笑。她走近蹲下,问老人,“堂奶奶,您还记得我吗?”老人说不出话,只扯开苍老的嘴,笑呵呵地。她挪动笨拙的身体,背依然弯得像个圆弧,在枕头底下摸摸索索,扒出一把大白兔,塞给她。
听母亲说,老人的堂家人打算把老人送到敬老院,不了了之。过了好久,有一回学校组织去敬老院做好事。扫院子时,她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休息时,她坐下喝水,抬头,就看到了老人坐在她对面的楼下,对着她笑,还是亮晶晶的眼。她跑过去,很高兴地喊了句,“堂奶奶。”老人咧开嘴,笑嘻嘻地“啊”了一声,就想站起来。
她扶起老人,依旧是弯得与地平行的背,但已经是稀疏的一头白发。老人的房间比老屋亮堂多了,被子、柜子都是新的,没有了当年的青苔、寒风和阳光,以及跳跃的灰尘。老人指了指柜子,她就打开来,看到一包大白兔。再看老人,老人依旧睁着圆圆的小眼,光亮光亮地,看着她笑。
高一那年,她打电话回家。最后,母亲无意说了句,“哦,你堂奶奶上个月去世了。”
再回家,到了村头,那片绿葱葱的菜地找不到了。新平整的土地上站着崭新的阳房。她也不知道那个老屋还在不在,还是不是巍巍在那沐浴阳光,一年四季。
回到路的尽头,还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