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崔铭给先人上坟后,从山上下来,经过一座无主孤坟,脚一滑,不小心将坟头上的几块砖给踢倒了。他见砖头已经发黑,皱了下眉头,就任其散落在草丛中。没走几步,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起身一看,却是脚下的草不知被谁打了个结,活像一个绊子,刚好勾住了他的脚。他骂了声,解开草,继续下山。回到家后,他发现脚踝处竟然有一圈乌黑。他以为是摔伤的,于是上了点药。谁知道了夜里,那圈乌黑竟然越来越大,最后整个脚踝都肿成了个馒头。家里人大为惊恐,急忙将他送到医院里,然而面对他的伤患,医生们束手无策,各种检查都做了个遍,都找不出病因。眼见得脚踝越来越肿大,从馒头大小到碗口粗细,再到盘碟那么大,崔铭也从最初的“哼哼”到后来的“哎哟”一直到最后的昏迷。眼见得他命悬一线,家里人死马当活马医,找了一名算命先生上门。算命先生绕着他的床看了一圈,神色凝重地问家人:“他前段时间有没有冲突了什么死者?”有家人突然想起清明那天他踢落坟砖的事,于是急忙将其说出。算命先生点头道:“有可能是人家上门找他算账来了。那你们夜里十点的时候,派一个人上山,带上纸钱,一套纸衣帽,一个纸人到那座坟前,先将那些砖头补上,再把纸钱纸人什么烧化在坟前,这样的话就好了。”所有的人面面相觑,“半夜,上坟?不能白天去吗?”算命先生厉声道:“必须是这个时辰,而且必须是一个人,最好是青年男子,否则非但无效,甚至可能会殃及你们全家人!”说完,算命先生离开。家人相对无言,最终,崔铭十六岁的儿子咬牙道:“我去!”
夜里,崔铭家人将崔铭的儿子崔珲送至山脚下。崔珲背着一个挎包,挎包里装的满满的全都是纸钱,然后他的额头上戴了一个矿灯,一手拿了个纸人,战战兢兢地独自朝着山上爬去。白天里,家里人已经将通往坟墓的小路开辟了出来,虽然尽量绕开坟墓,但仍有地方因为坟墓太密集,崔珲不得不从坟墓间穿过。夜深人静,草丛里有各种小虫子好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声嘶力竭地嚎叫,而且经常是一阵一阵地响起;夜风凛冽,吹动山林“簌簌”作响,仿佛有无数的鬼魂站在树下,摇晃着它们,然后再对着崔珲“桀桀”怪笑,等待着他的靠近,以便可以将他拖入月光照不见的黑暗之地。崔珲脸色苍白,浑身全都被冷汗浸透,几乎僵硬地拖着两条腿往山上走。他带着耳塞,将手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他本来想播放一点佛经,但算命先生却严厉禁止:夜里阴气极重,又是群鬼聚集之地,倘若你开了佛经,固然会将他们惊吓走,但也会遭到他们强烈的报复,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崔铭只好下载了一些最激烈的摇滚乐。可是这些震耳欲聋的金属之声,却无法挽救崔铭的害怕,他总能从音乐的短暂停顿间,听到一阵一阵的呜咽或者冷笑声,仿佛有人在嘲笑他的胆小。最让崔珲难受的是他手中所提的纸人。他总觉得那根本不是纸人,而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在自己的手中抖动,仿佛想要挣开他的掌握,落地逃跑。而它苍白的五官,妖异的红唇,在月光下显得是那么的诡异。崔珲根本不敢看它一眼,只好将它背对着自己高高拎起,让它以一种俯瞰的姿势睥睨着山间的魑魅魍魉。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崔珲边走边从挎包里掏出纸钱抛洒。第一把纸钱抛洒到空中时,崔珲很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轻笑,然后他看到那些纸钱漂浮在草面、树枝上,没有一张落到地上,仿佛在他的四周围绕这无数的鬼魂,在拼命地争抢着那些纸钱。这让崔珲感到浑身颤栗,只想扭头狂奔。可是想及父亲的性命,他只好用力地咬住嘴唇,将那一股尿意生生憋住,鼓足勇气继续往山上走去。
夜里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鞋袜。空气里布满了凉意。崔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仿佛他自己也都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独自跋涉的囚犯,没有水,没有遮掩,炙热的阳光曝晒着他的身体,将他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抽走。他很快就将倒下,与黄沙融为一体,成为一具白骨,成为其他亡灵讥笑的对象。这是一段人世间最艰难的旅程,他觉得永远没有终点,以至于这个路途变得异样地漫长;但潜意识深处他却又宁愿这路途变得更加漫长,以至于永远没有终点。因为他害怕那一个终点。
但他终于到了。到了那个坟墓。破败的坟墓已经坍塌,不少砖头掉落在地。有老鼠等小动物在坟墓里安了家,打出了数个洞。看着那些黑魆魆的洞,崔珲感觉骨子深处有一阵的酸麻,他感觉在那些黑洞的后边,藏着一双双的眼睛。那些死魂灵在泥土里盯视着他,将他视为猎物,随时可能从黑洞里探出一只只剩白骨的手,拽住他的脚,他的手,他的脑袋……他竭力地想要扭开头去,却似乎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按着他的脑袋,逼他直视。
崔珲调动起最后残余的勇气,掏出一副手套戴上,再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砖头,颤抖着手将它们重新塞入坟墓中。那些砖头浸染了露水与死亡之气,显得特别的阴寒。即便隔着手套,崔珲依然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冷散布到手指间,几乎将它冻麻。一块,两块……每一块砖头都是那般的沉重。崔珲的心头浮起一个诡异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捡起的,是死者一个一个的牙齿。他在把死者掉落的牙齿一个一个地安装回去,等到最后一颗牙齿都安装好了之后,坟墓就将自己吞噬了进去。
一切安然。当塞完最后一块砖头时,崔珲感觉所有的体力全都被透支了,汗湿重衫。他摘掉手套,抹了下额角的汗水,再掏出打火机,将挎包里的纸钱全都掏了出来,在地面上画了个圆圈,再在圆圈里点燃——这也是算命先生所吩咐的,倘若不划圆圈的话,那些纸钱就有可能被山上的其他孤魂野鬼所夺去。也许是被露水打湿了的缘故,纸钱燃烧得十分缓慢,而且发出幽绿色的光芒。最让崔珲感到惊恐的是,其中有一沓纸钱因为黏连在一起,没有燃烧充分,火焰渐渐地暗了下去时,却忽然间光芒大盛,仿佛是有人对着火堆吹了一口气。崔珲全身的根根寒毛全都竖了起来。他将纸人摆在坟墓前,再说了一通对不起请原谅的话。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燃烧的纸钱忽然瞬间熄灭,变成一团焦黑。崔珲惊呆住了,不明白这究竟是何含义,然而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恐惧已经迫近了他的心理底限,他再也不敢在这地方多呆一刻。眼见任务完成,他急忙地就往山下走去。
然而没有走出多远,他再度被恐惧紧紧攫取住了!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下山的路了!先前上山的时候,他明明记得是有一条小路——那还是白天里他与两个亲戚一起用砍刀和锄头新开辟出来的,但现在却突然消失了。在他眼前的,只有小腿肚高的杂草漫山遍野。崔珲的腿肚子开始打转,全身仿佛被抽掉了一根脊梁骨似地发软。他知道出现了最可怕的场景:鬼打墙!他抖抖索索地拉开裤裆,想要撒泡尿——传说中撒尿可以驱邪避鬼。然而任他憋红了尿,却也尿不出一滴来。这时头上的矿灯闪烁了两下,忽然熄灭了。草丛里的昆虫如同接到了指令一般,齐声高鸣,在深夜里听起来是那般的瘆人,仿佛是无数的鬼魂在哭号一般!
崔珲只觉得身边的空气急剧地被抽走,大脑里一片空白,随时都可能晕倒过去。他颤抖着伸手去包里掏取备用的手电筒,可是无论他怎么拍打,手电筒都跟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无法点亮。他扯开嗓子大声呼喊,可是嗓眼里仿佛被塞了把灰,怎么都发不开身。他如坠冰窖,全身开始筛糠一般地打起抖来。他再也控制心中的控制之情,拔足狂奔,也不管脚下究竟是杂草还是泥路,他只顾甩动两条软绵绵的腿,用尽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与意志力,奔跑,与鬼魂奔跑。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剧烈的恐惧与奔跑之下被颠了出来,然后被“人”攫取住了。他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息,整个心脏都要爆炸开。忽然间,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地跳起,回头。头上的矿灯骤然点亮,他看见了一个纸人立在他的身后,手臂升直,脸上挂着一丝苍白的笑容。在纸人的身后,正是那一个坟墓,先前他所填好的砖头,又全部掉落在地,仿佛里面的“人”不满被困在里边,竭力想要爬出来一般。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天亮的时候,崔珲的家人才找到了他。当崔珲上去一个小时却仍不见下来时,他们就心中暗觉不妙,商议着集体上去找他。可是令他们惊恐的是,他们同样找不到了那条通往山上坟墓的路。仿佛在崔珲走过之后,那条路就自动消失了。于是那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崔珲的家人急了,凭着记忆漫山遍野地兜转,拼命呼喊,希望能够得到一点崔珲的回应。可是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不大的山头,可是他们兜了四五个小时,愣是没有找到通往山顶的路,往往是转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地。就在他们绝望之时,山底传来了雄鸡的啼叫。瞬间,他们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震颤了一下,仿佛有看不见的波纹在他们身边一圈一圈地荡开,再逐渐远去。那条消失了的小路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崔珲的妈妈哭喊着奔跑了上去,一眼就看到崔珲倒在坟墓前面,身上“盖着”那个纸人,然后手上、脸上一片漆黑——全是纸钱烧下的灰烬!
家里人将崔珲抬回了家,经过一番抢救,他终于转醒,然而从此就疯了——他害怕见到人,“纸人,纸人,不要靠近我……”为此,他会躲避进衣柜里、床底下,然而片刻之后他又会惨叫地滚了出来,恐惧更甚——“不要把我拉进去啊……”
崔铭却是醒了过来。他说,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一个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衣,衣服上一个纽扣都没有,只有敞开着胸膛,然后对他生气道:“我仅剩了几个衣扣,你都还把它给扯掉了。那我要跟你换一下衣服!”在梦里,崔铭十分害怕那件衣服,于是拼命地跑,然而他却跑不过那黑衣人,被他按住了。黑衣人剥下他的衣服,再将自己脱下的衣服死命地给崔铭套上。崔铭挣扎不已,却挣不过黑衣人的力量,被他套住了两条胳膊。所幸他的身材比黑衣人要高大一点,加上没有扣子,所以那衣服虽然勉强穿上,但却无法系紧,离包拢他的心脏还有一点距离。黑衣人面露狰狞之色,紧紧地扯住衣服。那衣服带有一股古怪的力量,可以将人的身体缚紧乃至收缩。崔铭只觉得越来越透不过起来,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抵抗之时,黑衣人忽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远方。崔铭定睛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在对着他们招手。他再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个纸人。纸人在招手!黑衣人却似乎并未发现对方的真实身份,于是放下崔铭,朝着纸人扑了过去。趁此崔铭急忙起身,将身上的衣服脱掉,然后赶紧奔跑,一直跑回了家——这时正是家人见到他苏醒之际。
醒来的崔铭看到疯疯癫癫的儿子,痛心不已。他提了一把锄头,来到山上,将那座无主孤坟挖开。坟墓里的棺材早已腐烂,遗下一具骸骨。令人惊异的是,骸骨并非常见的白色,而是裹着一层黑色,然后骸骨的手心紧紧地攥着一把灰,那是纸钱的灰烬。崔铭将那骨头捣烂了烧毁,又将坟墓夷为平地。
回到家的第三日,崔铭无故身亡。一个月后,发疯了的崔珲掉入了井中,淹死了。第一个发现他的乡民说,他当时看到一个人站在井旁,对着他招手。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竟是一个纸人,吓得他魂飞魄散,急忙奔到田间叫了几名农夫,一起过来查看。回到井边,再不见那纸人,只看到在井中浸着的崔珲的尸体。没人敢下去捞他,最终只能将井填平了,作为崔珲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