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节气像是一道鸿沟,割出秋的凉意,于是被提醒的皮肤知道,秋是真的来了。然而不消几日,姿态优雅的秋姑娘还是换上了从容不迫的脚步,气温回升,阳光如织,不经意间恍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春回大地。那满城的柳丝白杨,还不到披上黄金甲的时辰,万物不曾凋落,硕果饱满,岁月充盈。
行走在这样金灿灿的正午时分,连路边的风景也温柔而恬静起来。街边谁家女子刚刚洗净的湿发,骄傲地向身后甩去,迎向阳光的青春面庞此刻全是宁静的满足,那如瀑的黑发如丝般垂落,她并不急着回屋,而是将长发迎向阳光的角度尽情地享受着初秋温暖的抚摸。
那一瞬间怦然触及心底,曾几何时,长发及腰,曾几何时,与阳光共度。
童年时家中的独院总是沉在梦境里不时泛起回忆的涟漪,在那里,曾有我最无忧的一段岁月。屋子里的白墙总是灰与黄的颜色,那是长年累月在屋内点炉子留下的痕迹,而在那黯淡的墙上,家里唯一的一面相框中总有母亲最美好的年华,一把红缨木仓握在手中,两条及腰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那时的母亲英姿勃勃。
没有问过她是何时剪掉的长发,但在成长的岁月里,母亲便一直是精干的短发,那一大把青丝在岁月深处的角落里不知去向,然而母亲一定是极恋着她长发时光的,这份深情便一直绵延到了我的身上。
我是第二个女孩儿,不知为什么姐姐完全没有遗传母亲那良好的黑发因子,她那又稀又黄的一小把头发,一定让母亲很是遗憾,所以当她看到二女儿那又浓又黑的头发时,便坚定了让我一辈子都留长发的念头。
从上小学的那年起,母亲才不再给我剃光头,据她说,剃光头是为了让头发长得更好,也许还有其他的因素,毕竟带三个孩子的生活太辛苦,母亲是没时间为我们姐妹梳头的。犹记得刚刚入学的日子,我说什么也不肯摘下围巾,光头太让人难堪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过短发。
头发多而密且长得极快,于是梳小辫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有趣的是,有着一把好头发的我手极笨,头发不好的姐姐却极手巧,于是姐姐责无旁贷地接手了帮我梳小辫的任务。只记得无数个清晨,点亮灯泡,昏黄的灯光让清晨愈加充满凉意,洗过脸穿好衣服的我总是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等着姐姐过来给我绑头发。姐姐能干,似乎也极享受这个过程,每天换着花样地来打扮我。小时,我们的时代更流行两条小辫,于是姐姐便将两条小辫绑得时高时低,有时给我编两条麻花辫甩在脑后,显得很温顺,有时先扎上皮筋再编成小辫子,就有了俏皮的味道,有时直接绑两根碎发辫,风一吹它们就径自飘起,走路时也可以洋洋得意地甩着。每次姐姐用塑料梳子从我头皮中间划过一条印时,我都感觉到清晨就在姐姐这紧紧的把握里被撕开了。
然而姐姐也并不总是如此好脾气,许是一天一天这样的日子终于让她厌烦,四年级时的一天,我的头发昨晚刚刚洗过,她很高兴地给我编上了麻花辫,于是清晨散开时,如此多的头发就像是爆炸一样几乎将我的脸埋在里面。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她,她就任由我顶着爆炸一样的头呆呆地坐在小凳上,最后还是妈妈帮我把头发用彩色皮筋一束一束地捆好,也就是那天开始我知道不能一辈子永远依靠别人。我开始学着歪歪扭扭地自己梳各种辫子,不肯再用姐姐。
头发长得很快,记忆中,自己的头发从来都没有短过腰间,洗发便成了一个大问题,常常是姐姐来帮忙。记不得年幼时用什么来洗头发,但记忆最深刻的是家里用起了洗发水与护发素的那一天。那应该是个夏天,妈妈和姐姐烧好了水,搬出大椅子在院子里,姐姐帮我洗起了头发,白色的泡沫翻出脸盆边缘,挤落在木椅边缘,最后“蓬蓬”地碎掉了,像是一个个在阳光下舞蹈的小花朵,温热的水倒掉再换一盆,又用护发素洗过,姐姐拿梳子帮我梳着湿漉漉的长发,开心地喊着妈妈快来,她说妈你看,头发多顺,妹妹的头发多黑。妈妈就在一边赞叹着洗发水的功效,也赞叹着我那越来越长的头发。后脖子湿湿的黏黏的,可是因为大把的阳光铺在背后,那湿就显得并不可厌,一直钻进皮肤里,把心都要焐热了。
从那时起,洗头发成了我最喜欢的事情,洗过了头发不用皮筋扎起来,不用忍受过度的紧束感,就那么自然飘逸在背后,那时的我,似乎正要向着少女时光飞奔,我知道不被束起的长发象征着美,象征着女孩子最灿烂的风采,可是我没有那份勇敢。唯一享受这份美的时间是在家中的院子里,洗过后不用毛巾擦,就那么站在阳光里继续玩耍,阳光总是毫不吝惜它的欢喜,很快就会晒出蓬松而骄傲的黑瀑。有时自己望见飘到脸前的几根长发,泛着金子般闪亮的光芒,有时凝望着墙砖上黑发的影子,思绪就仿佛飞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有时手中一面小镜子照出黑亮的背影,想像着总有一天就这样披着黑发走在人群中。
六年级的我喜欢上了马尾辫,班里的几个漂亮女生已经率先领导了新潮流,每天在同学间自豪地甩着脑后像马尾一样的长发。我也终于鼓足勇气,过多的头发小小的手掌竟然不能全握住,但终于还是把头发高高束起了,额头被揪得生疼,头皮也勒得紧紧的,可是心里是快乐的。喜欢读诗,喜欢诗中那句:我光洁的额头……青春猝不及防地像脑后的马尾辫一样飘起来,走路时,喜欢将它来回晃动,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又活在极度自我里。
马尾辫被这样高束在脑后,经历了初中、高中甚至整个青春。有时我想青春是极为单调的,就像这条长长的马尾辫一成不变的颜色与样子,但是青春又是极为丰富的,依然像是这根马尾辫里隐藏的无数心情与秘密。我们都有过青春啊,可是青春里长满的却是不同的欢喜与等待。
蓦然有一天,洗过的长发不再有机会与阳光亲密接触,上学、搬家、工作,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把从前的岁月洗刷得了无痕迹,隔着一层玻璃的阳光从阳台上晒进来,依然是暖的,可是没有静静的风,阳光便少了太多生动。什么时候,那些心情早已沉淀为往事不复存在,青丝终于可大方地自由地洒在身后,引起旁人艳羡的目光,然而我知道那湿漉漉的日子是再也回不来了。
再有那么一天,短短的头发盘在脑后,生活向着简洁与忙碌进发,再没有过多的闲情整日驻留在镜前。想起母亲,也许就是这样的年纪里放弃了美丽的麻花辫的吧,而关于美与青春的惦念,也只有移情给女儿。想起自己也曾做过生个女儿的梦,渴望用色彩与长发将她的美装扮到极致。也许每个女人心中都有过样的梦吧,总觉得自己的青春是过得不够精彩的,便希望在女儿的身上重新青春一次。
母亲已是七十高龄,发如雪,夹杂几根淡淡的黑发。岁月无情,我们都终将老去,总有一日我也会如此沧桑,那长发及腰的日子与心情再也不能回头,是的,当我们回首青春与童年,怎么可能没有一丝丝的怅惘呢?可是很多时候,我依然还是更恋着当下的时光,短短的发紧紧盘在脑后,妥帖而安稳,认真而平静,中年,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每一丝头发都终于可以握在逐渐生长的掌纹里,每一天的梳理都熟练地如同岁月熟悉的年轮。偶尔,会任由刚刚洗净晾干的头发遮住面庞,像是曾经闪烁过的无忧岁月,任由烦恼在眼前遮挡,那一刻,会想起青春。然而我更多的还是随手拿出一根皮筋,将头发捆在一起,让自己在烟火与红尘中行走。中年,日子成了一种习惯,而这习惯,便是一种幸福吧。
那把剪掉的青丝一直完好地收在抽屉的角落,白衣少年打马而过的青春,擦肩而过回眸时的颤栗,长发飘飘为谁写下的心情,那些我们曾喜欢过的日子啊,最终都被收藏起来。
即便不再有独属的小院,谁又能说我们心中不再有思想的居所呢?即便不再有机会拥抱午后的阳光,谁又能说我们内心没有倾听阳光的能力呢?所有的日子,都是一种财富,哪怕换了一种样子,我们依然应该感受到它的温暖,只要你的心,是暖的。
在吴哥的最后一个傍晚,在归途中,我看到了吴哥的落日,和在吴哥寺所看的日出不同,这次算是邂逅。行将落幕的太阳显得很大,却出人意料的平静和柔和,在光和影的交谈中,我仿佛看见一个尊严的国王渐渐的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