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问我(倪萍),为什么深更半夜又想起再次出山?深更半夜,这个词用得好!往不好里想是不合时宜,往好里猜是提醒我此举有风险。当然也有朋友鼓励:“往前走,天就亮了。” 其实对于我来说,从天黑到天亮又复至天黑,已经好几个来回了。早就认定人生几乎谁也逃脱不了这条看似没有轨迹的轨道,只不过谁先黑谁先亮罢了。 我不想再拿起话筒是因为如今我的天黑、天亮不在这条轨迹上。再做个栏目,再上电视上生活一段儿,这不是我的梦想,或者说它不在我的计划之列。所以台里找我的时候,我一口回绝,回绝的理由是不到我这个年龄的人无法理解的。大众意义上的名和利都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内心渴求,这个渴求说大无限大,说小也无限小,大小都遵从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和愿望。什么都尝过了,什么都拥有了,你才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什么是你能吞咽下的,什么是可以在你生命里再生的。仅仅年龄往上长,体重往肥里增,就只剩下个老。生命只是活着,长寿也仅是个数字,这是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惜啊! 遵从自己内心的有两种人。一种自恋,这没什么不好,别人怎么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看重自己,于是就有了旁人的种种不理解。还有一种是太早太早就知道自己这一生要的是什么,只不过年轻的时候太朦胧,随着年纪的增大,要的东西越发清晰而已。于是出现了一个看上去很可怕的生命状态:想干吗干吗,不想干吗别硬撑着干吗;高兴干吗就干吗,不高兴干吗就不干吗。不为他人活着,只为自己活着。多么自私的一个人,倚老卖老;多么讨厌的一个人,装聋作哑。 很多时候我自己审视自己:一味地遵从自我,一味地放纵自己,到底是对是错?放纵到我妈这个岁数还有三十年,放纵到姥姥那个岁数还有近五十年。看着我妈,她是遵从自己而活吗?为了不让她血管拴住,我们无条件地宠着她。她说月季花好,我们公共的院里,前后左右都让她把花种满了。她说树好,最远跑到河北,黑更半夜地拉回七棵果树。儿子说:“真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母亲说:“错了,现在是谁想乘凉谁栽树去!”一副只为自己活着的架势。不对吗?有时看上去不对。我的助手小倩让我劝劝老太太:“不能再买花了,第二个莱太花市马上就要在咱院里落成了。”七棵果树已经死了两棵了,不远的河北也去了好几趟了,可是我们谁都张不开这个嘴,因为眼看着母亲摆出了那副当家做主的样子。我们都说,这比上医院看病省钱多了。 遵从自己就是衣服越穿越肥,鞋越穿越软,不照镜子、不上称称,进门和出门可以是一个人,越活越简单,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你自己了,别人怎么看你,你都不在乎。舒服了一个人,难受了所有人。 我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出图像了,在家随便吃随便胖是个人的选择。但是因为做了个出名的职业,于是你就被各种与你不相关的人管着,说你胖了、难看了、老了,一片关心,一片担忧,有的干脆开骂了。你其实挺感动的,他们没有任何企图,不求任何回报,单纯得只剩下关注你、对你好,你还不领情,你是块石头?”这也是我不想再拿起话筒的一个原因吧,不想被众人管着,遵从自我。 真正意义上的遵从自我实际上不是放任。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是有底线的,这个底线谁都清楚。社会、家庭、团队,都是一张无形的网,纵横交错地网着你,你可以视而不见,却脱离不了它。于是我在考虑了半个月后,决定接手《等着我》。第一次走进新台演播厅的时候,我是摇摇晃晃的,那里像个迷宫一样让我不停地感叹今非昔比。想起当年我刚离开主持人岗位的时候,几家地方台的领导找我,希望我能去他们那儿做节目。不算年轻的我口吐狂言:“你见哪个运动员打完国家队再打省队?”现如今省队的都在打国家队!这种变化是我那时无论如何想不到的。而今阔别十年了,当教练都该换成第二拨了,我以什么样的胆量从深更半夜走向天亮?即使是姚明,十年后重回NBA能成为当年的姚明吗? 栏目很想为重新出山的我打造一番,智者也希望我全方位地收拾一下再出来。于是他们帮我设计了一系列的宣传计划,大有把我“炒爆”的架势。——罢了罢了,亲爱的小同事们,这不是唯一的手段。我们踏踏实实地把节目做好,好馆子会有回头客的。你们努力打造我,能打造成谁?能收拾到18岁?这很不靠谱。于是我卸下了所有的耳环、项链、手镯,放弃了华丽耀眼的衣服,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地出场了。 有记者说:“你改变风格了,从前煽情的你现在平和从容了。”我说:“内心没改变,只是形式改变了,因为环境不同了。同样的屋子里,你对着一百个人说话和对着一个人说话,语调能一样吗?”一个连环境都掌握不了的主持人是个不称职的主持人。 有人猜测《等着我》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哈,我哪有那么重要!平心而论,这样的栏目谁都可以来做主持人。这个栏目的主持人是个功能性特别强的主持人,他只需把求助者的情况问清楚,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就可以了。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栏目里是比较受限制的,用我的话说:可惜我这块木材了。敢于再次拿起话筒,源于我内心的盲目自信,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支撑点。这份自信来自我对人性本身充满的好奇和接纳,这个人性囊括了善与恶。感谢我的神经从不因为年老而麻木,相信美好、相信善良,在我自己的内心建立一个无比宽敞的家。这个家里收藏了很多宝,从古到今、从上到下,无所不有。在这里,我既可以强大,也可以弱小,无所不能,无所畏惧。不想要的可以随时抛弃,欣赏的可以遍地开花,游刃有余地做着这个家里的主人。 在这个家里既没有父母,也没有爱人,没有孩子。虚幻吗?一点儿都不!是精神的,是心灵的。现实依旧存在,现实被精神套住了、雾化了、分裂了,于是你就从根本上是自由的了,这就是我目前真正的生活状态。一个主持人,当你内心对这个社会、对社会中的人、对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有着基本的尊重和强烈的好奇时,你就不会一直说空话,你也就不会专拣那些华丽的词去涂抹自己,言不由衷是最可怕的。观众最聪明,你没有权利小看他们,他们听不听你说的话,是你做主。你说的是他们想听的话吗?想听的话可不一定都是哲学啊,有的时候是废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