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回家,曼曼踢踢踏踏地领着孩子来看我。剪着显然与脸型不配的妈妈头,微胖的身材,宽松的休闲装,与我,就像是两个星球的人。一对孩子倒是可爱,穿得肥嘟嘟的,笑嘻嘻地齐齐向我作揖拜年,活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可没过三分钟就跑跑跳跳,又笑又闹,没有一刻的安宁,我们根本不能好好说句话。一顿饭吃得像世界大战,险况迭出。曼曼的额头沁出油汗,我的衣服上染了橙汁,老爸老妈也沾光泼了一身的鱼汤菜汁。两个小东西在吃喝之际,还争着去吻妈妈。曼曼的脸红紫绚烂,成了画布。
曼曼走后,老爸老妈津津有味地聊着那对双胞胎。话里话外,都埋怨我至今单身,害他们怀中空空。老妈甚至唉声叹气,说当初不该支持我拼杀,现在倒好,回趟家简直成了嫦娥奔月。还是曼曼好,周末就可以与父母团聚。我不禁骇笑:算了吧,上班守一堆枯草根子,能闷成莫高窟的塑像;下班侍弄两个泼猴,不累瘫了也烦透了。最重要的是,她的年薪还不抵我的月薪。这种日子,我一天也挨不下去!
今年的国庆本来还要加班,可两位老人天天十二道金牌传唤,争着向我诉说身体不适,我只好奉旨回家。见了面,二老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看上去比我还健康。两位老干部拿出看家本领,长篇大论地给我讲女大当嫁的道理。最后扬言:你若不赶快将自己嫁掉,我们就要实行父母包办了。我耳朵嗡嗡直响,借口要去看曼曼,才得以溜出家门。那所医院乍看很不起眼,一进去才发现是个极大的院落。院里长着郁郁葱葱的老树,开着碗口大的月季。中医室很静,纱窗外鸟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曼曼正给一位老人看病,她身后是一排高高的柜子,一格一格写着草药的名字:紫苑,青黛,刘寄奴,徐长卿,地花紫丁……我口中的烂草根子,居然有这样曼妙的芳名,真是叫我开眼界。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老人详述着自己的陈年病痛,目光里有种孩子般的依赖和信任。曼曼眼神沉稳,语气温和,从容地望闻问切。我的心忽地一动:多年以后,白衣银发的曼曼,该是一个多么优雅的老中医啊。
下班后,曼曼用自行车载我去她家。让我惊讶的是,那竟然是个不多见的小小院落。前院种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结得累累垂垂。后院种菜,一畦一畦的红白青绿,明艳照眼,墙上还垂着紫色的扁豆花瀑布。我感慨道:曼曼,你再养头猪,喂几只鸡,镶两颗金牙,就可以关起门来当地主婆了。曼曼笑:许多同事早搬进新楼了,我们一家人都舍不得这个小院子,想住一辈子呢。
双胞胎跟他们的父亲钓鱼归来,晒得黑红,一进门就甩掉鞋子,光着脚丫咚咚咚地跑。桶里只有几条巴掌大的小鱼,一家人却热烈地讨论着红烧还是清炖,我也忍不住参与进去。女主人从容地收拾着小鱼,男主人爬上样子摘葡萄,龙凤兄妹去园子里摘菜。他们哪里会干活,简直是边吃边玩:西红柿摘下来就啃,嫩黄瓜在衣角蹭蹭毛刺咔嚓就是一口,一个大紫茄子被当成足球踢来踢去。最后两个人干脆丢了菜蓝,在园子里捉蝴蝶,满园子都是清亮的笑声。曼曼炒菜煮饭,男主人殷勤地为我收拾客房。
小桌上摆着满满一盆新摘的葡萄,双胞胎胃口好极了,吃得一脸紫汗。两张鼓鼓的小嘴很乖巧,这个叫声爸,那个叫声妈,有无数问题要问。而有些问题,连我都觉得颇具挑战性。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曼曼与她老公都是十足的好脾气,耐心地解答着每个孩子的每个问题。俩夫妻时不时还要停下手里的活,隔窗温柔地辩论一下,或为对方补充几句。我问曼曼:孩子这么聪明,怎么不上早教班呢?她答:这样的好时光是适合这样过,不用急着把春天变成夏天,要学习,以后有的是工夫。曼曼的口气如此悠闲,仿佛她的孩子是两粒普通的大麦种子,要由着它们在土壤里安静地做梦,在阳光和清风里地芽,并不急着让它们长叶抽穗。
晚饭后,我躺在竹椅上乘凉,耳边虫声唧唧。洗完澡的孩子们挨过来,小身体又香又软。他们争着让我看葡萄叶缝隙处的着星星:这一颗是哥哥的,那一颗是妹妹的,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兄妹俩慷慨地将一颗小小的星星送给了我。并命名为鼠鼠鼠。我道谢之后,掩住脸笑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