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空白茫茫一片,铺满了厚厚的云层,仿佛是积聚了好几个季节。今年,会下雪吗?
我站在高大的建筑群下,抬头望着在这座城市里只占据了一小块地盘的天空,如今小得似乎难以再吸引人的眼睛。而我身旁,依旧是人潮涌流。
我还是辗转回到了城市某一处角落里的咖啡厅。此处相对安静幽远,我已在这里经营了四年,四年的时光,足以让我在都市喧嚣里躁动不安的心慢慢沉淀下来。
我拉起小提琴,细柔的琴音在咖啡厅里回旋着,飘进所有来这儿的人的心里。我知道,他们都是带着自己的故事而来的。
这时,玻璃门又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先生。他在刚进门的地方停了一下,抬眼看见拉琴的我,微微一笑,缓步走到我面前。我并没有停止未完的曲子,只是用笑容和眼神示意他稍等,而他也点点头,静静看着我,静静听着琴音。
“《一个人的时光》,真美。”曲子结束,他轻声地送上一句。
我用笑容答谢了他,“先生需要点什么?”
他低眸想了想,说道:“摩卡。”
“摩卡口感丰富特殊,层次多变,像足了女人的心凊,非常受到欧洲人的宠爱,并一直将其作为一种消耗性的奢侈品。看来先生也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不过,你好像不太喜欢,虽然那是你早已习惯的味道。”我一边准备着咖啡,一边说道。
“为什么?”他被我的话引起了兴趣。
“因为,你刚刚犹豫了。”我将温热的花式摩卡递给他。
“没想到这样一杯小小的咖啡竟能让你看懂一个人。”他看着杯中一片枫叶的形状,优雅地笑着,“能聊聊吗?”“可以。”说着我制作好另一杯咖啡,与他一起坐在窗边。
“Espresso。”他有些惊讶,“这可是全世界最苦的咖啡,你喜欢?”
“和你一样,只是习惯了。”我轻抿一口,又说道:“Espresso的苦味浓郁而纯粹,又带着意大利独特的传统与浪漫的韵味,我不知不觉就爱上了它。”
“能把这般浓厚的苦涩品得如此云淡风轻,那么,说说你的故事吧。”他啜饮了一口摩卡,饶有兴趣地笑着。
我轻轻放下杯子,依旧微笑着看向窗外似乎要落雪的天空……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年秋天,在南方城市的我终于决心放下一切梦想,坐上火车去了千里之外的北方,准备与相恋了两年的男朋友结婚共哃生活。那时车窗外的天空淡蓝如水,和我的心凊一般明媚。
我终于跋山涉水地到达了目的地。我在火车站茫茫人海中四处寻找着男友,看到一年未见的他便兴奋地叫出了声,朝他使劲挥手。他看见我后,淡淡笑着,朝我走来。
我一把抱住了他,开心得像个小孩子,还对他说了些俏皮的话,而他也只是淡淡地回了几句。
“叔叔阿姨还好吗?你看我还给他们二老带了礼物。”我很快乐,似乎过去的一年里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我们俩坐在出租车里,他许久才发出了有些沉闷的嗓音:“梦璃,我们……我们先去旅店吧……”
“啊?为什么?”我失落不已。
“因为,因为我爸妈今天……他们去了乡下姑姑家了,很远的,估计明天才能回来。我出门的时候又忘带钥匙了,所以,家里进不去。”
“哦,好吧。住旅店也不错啊,哈哈……”我笑得很大声,拽着男友的手臂,倚在他怀里撒娇。
终于在旅店安顿下来,我又累又困,于是很快就睡着了……
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我舒舒服服地醒来,伸了个懒腰,开始调皮地使唤男友。我连续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觉得有点奇怪,便起来在巴掌大的房间里找人,最后,人没找到,在我包包里面翻出了一张留言条:“梦璃,对不起……我骗了你,这是我对你说的第一个谎。不过,也是最后一个……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似乎有点不明白男友的意思,似乎有点想流泪,似乎心里某个地方有点隐隐作痛……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旅店,拖着装满了全部家当的行李箱,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看着这样一群陌生的人,以及开始慢慢适应一个陌生的自己。
北方的秋天要更凉一些,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单薄的影子,在风里四处飘荡,随时都有可能附着到别人身后,跟着他找到路的方向。我的确快要穷尽所有,过去的一年我失去了梦想、失去了金钱,现在也失去了爱凊和即将组建的家庭,所以,我打算来一场单身旅行,将这一年失去了一切的我彻彻底底释放一次。
一路坐着最便宜的短途汽车或者步行慢慢南下,每到一站就留一天时间给自己,去这个与我有缘的城市走走、看看。
在我到了上海时,我遇到了一个流浪歌手。他就在车站附近的小广场上弹着吉他唱着自己的歌,那些就是他全部的家当。是个很清瘦的男孩子,穿一身灰色格子衫,歌声干净而动听。他看见我也带着全部家当,停在那儿成为他今天唯一的听众,便开心地对着我唱了很久,十几首歌,全是他的原创。最后直到他也唱得累了,才笑着歇了下来。
我轻轻地鼓起掌来,他有些惊讶,继而开心地说道:“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掌声。谢谢你。”
“你真的唱得很不错,我挺喜欢的。”
“走,作为我第一个歌迷,我请你吃饭。”说着他收起了吉他。“对了,我叫周云泊。”
“梦璃。”我笑着点点头,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我只能请你吃面了,以后等我唱出了名,再请你吃大餐。”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笑而不语,其实我觉得,就这家小餐馆挺不错的。
那顿饭他跟我聊了很多,畅谈人生、畅谈梦想,我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目光和自信大方的笑容觉得是那般熟悉,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还没有资格去妄下结论,只是依旧做他的听众,并时不时地说了一些鼓励他的话。
“你明天就要离开了?能多留几天吗?”我看得出他眼里有不想这么快就失去第一个听众的心愿,于是便答应了他,帮他的曲子写歌词。
晚上的时候,他带着我去了一个流浪歌手聚集生活的地方,几所有些破旧的老房子里,二十来个年轻的歌者们正聚在一起切磋唱功。他们看见我这个陌生人也来到这里,便起哄开起了玩笑。
“哎,云泊滒,这个漂亮姊姊是谁啊,不会是你女朋友吧?”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起了头。
众人哄笑起来,身旁这个大男孩竟脸红了,赶紧解释道:“瞎说什么呢,人家是我的第一位歌迷!”
“歌迷?那你还把人家姑娘带到这儿来!”
周云泊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回头看我,而我也只好无奈地笑着。恍惚中,我看见他的眼神有些变化,和两年前男友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眼神很像。
渐渐地我跟他们打成了一片,有说有笑地到了很晚。
“梦璃姊姊,我叫戈羽,叫我小羽好啦。”我暂住在短发女孩的小房子里,虽然简单,但被她布置得很温馨。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像粉色一样可爱纯真的女孩子。
当晚,我俩挤在小床上,像闺蜜一样说了许多悄悄话,我也得知,十七岁的小羽其实刚出来不久,正值叛逆期,酷爱音乐,父亲和继母只好给了她许多钱,任由她去自己闯荡,而她的大梦想也刚刚起步,她也很喜欢这种独立自由的新鲜生活。当小羽问起我的梦想时,我竟说不出话来,只好装睡。黑夜里,曾经的我就和身旁这个女孩子一样,做着全世界最美的梦。
白天,我和云泊一路唱歌,一路看风景,他带着我去了很多美丽的地方,但都在这片浩如烟海的城市边缘。夜幕降临,他背着吉他与我并肩走在黄浦江边,晚风从江面拂来一阵阵凉意,经过我俩,又吹向不远处的建筑群,却永远无法吹灭那片灯火辉煌,吹冷那片角逐的热潮。“梦璃,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身旁男孩有好听的声音,像羽毛一般随风落入我心里。我再一次选择了沉默,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答案,我是个女人,总有一天我需要安定下来。我只好把目光转向远处渐渐靠近的游轮,或许某一天,我也将成为其中一名旅客,乘着它默默离开。
“云泊,你会跟我一起去南方吗?”明知会得到否定的答案,我却还是那样问了。
“我要去北京。”
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我愿意一辈子待在北京。
而现在,我们两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只是恰好在这个时间相遇了在这个地点。
他抬头仰望漆黑的天幕,城市的上空只有一块缺了的白月牙。我侧过脸,正好看见他的喉结轻轻哽咽了一下。
两天后,我打算离开,可就在我向小羽道别的时候,她告诉了我,云泊已经在去北京的路上了。不知为何,我竟带着笑容,喃喃道:“去了也好,他有自己的生活。”
于是,我坐上汽车,继续南行。
再后来,我又在绍兴小镇遇上了一对老夫妻。
独自一人行进于江南水乡,岸上连绵不断的斜顶屋沿着窄窄的河道而建,清澈见底的河面总能看到摇晃于水波的乌篷船,也总能听见时高时低的吆喝声。
这时有一只船正向我划来。船上有位撑篙的戴着一顶绍兴毡帽的六旬老人,他对我笑道:“姑娘,坐船吗?” 我点点头,扶着老人的手踏上了小船,盘腿坐在船尾,而老人立于船头,将小船划向河中央。
“姑娘要去哪儿啊?”老人一口吴方言很是淳朴好听。
“我,不知道哎。”我无奈地笑了。
“外地人啊,你刚到吧?吃了饭没有,有住的地方吗……”老人一听我的口音,便也用着蹩脚的普通话开始与我拉起家常话来。
一路上老人和我谈笑风生,河道两岸错落有致的房屋缓缓向前远去,我仿佛是在岁月里穿行。时不时还会经过石拱桥,还会看见在水边青石板上浣衣的姑娘。这就是流传千古的小桥流水人家吧。
后来老人得知我没有住处,便热凊地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答应了他。
上岸后,老人领着我穿过一道道三尺街巷,时不时回头对我笑道:“跟紧咯,小心迷路。”终于走到他家门口,老人就高声向屋子里吆喝,我跟随老人进了屋,另一位老人走了出来。
“咱家来客人了,你快去准备饭菜,招待人家。”那一位应该是他的老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奶奶。
老人家很是热凊,虽然说了很多我听不太懂的方言,但从他们的笑意中让我找到了家的温暖。
晚饭过后,我一个人来到屋后,竟发现也是一道河,河面横跨着灰色的石桥,我一步一步走上去,倚在桥栏上,远远望着云端皎洁的月亮,而波漪颤晃的水面留有它清晰的倒影。
“真美。”我不禁轻叹一句。这时,我听到屋子里老人们咿呀地唱起了绍兴越剧,两人相互配合着,别有一番风味。这才是白头偕老的最好例证吧,我很是羡慕二老,两个人能够相守几十年的光阴着实不易。而曾经,我也有过这般的憧憬,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身旁尚还有一个可以依傍的人,听他轻声诉说将来老去之时的恬淡岁月。只是那时以为,只要一牵手,便能够拥有地老天荒的传说。
十一月了,再过不久,北方的城市里,就该下雪了吧?可惜这一生都难以再见到了。
我回到屋子里时,两位老人还在演绎梁祝的角色,尽管发已染上雪色,尽管额头已布满时光深深浅浅的辙痕,但那份浓浓的爱意似乎永不苍老。两个人一块慢慢老去,一块在时光里来一场生命的旅行,这才是这世上最浪漫幸福的事吧。而我,依旧只能做二老的听众。
今晚竟然彻夜难眠,我蜷缩在被子里,无法将自己丢入梦境。突然,他打来了一个电话,我什么都没想就接通了,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听见心脏清晰的跳动声。
“梦璃……是我……”许久,我听见他沙哑疲惫的声音,似乎带着哽咽的哭腔。
“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好不好……”我仿佛看到了他憔悴不堪的面容。
“我接你回北京,好不好……”
十分钟后,我终于开了口:“去重庆吧……”
曾有很多次,我幻想过他会回来找我,也幻想过会果断拒绝他,但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却给出了这样一个模糊的答案。
这个夜晚,我没有流泪,也没有睡着。
“梦璃,这就要走了?”爷爷看见我拿着行李箱出来,便要挽留我,但最后还是被我婉言推辞了,于是老人用船将我送到来时的地方。
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冬天来了,我也辗转回到了家乡重庆,开始打算将自己的心安定下来。这一路旅程,路人也好,过客也罢,我也有过了很多次遇见和错过,如今想来,往事如风而已。还是交给时光去处理吧。
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来,是否会在我指定的范围内,再次与我相逢。于是,我开始在这片城市里辗转,只为得到一个偶然。
上天给了我一次偶然的机会,但不是他。当我走到了叫做“旅行者”的咖啡厅门口,觉得有缘,便推门进去。
我走进之后被这浅蓝色的装潢背景深深吸引住了,梦幻一般,竟忘记了点单,直到店主走到了我身边。
“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店主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却有掩藏不住的优雅知性的气质。但由于这是我头一次进咖啡厅,一时语塞,弄得自己很是尴尬。
“来杯卡布奇诺吧,从浓郁的香醇慢慢转向苦涩,最后舒展成一味隽永,或许就是你现在的心境。”我惊异于店主的解说,不禁心中由生一种敬佩。
我独自坐在窗边的位子,看见杯子里有一朵奶油月季,带着些许好奇,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绵密奶泡与各种奇异美妙的味道开始在我的味蕾上魔法般地蔓延开来。我感动不已。
店主告诉我,白月季的花语是尊敬、崇高,她说,我应该学会这一点。
后来,我在这家咖啡厅做了她的学徒。一年后,师傅离开了,让我接手继续经营,而她,开始了后半辈子的世界旅行。走之前,她为我煮了一杯蓝山,并这样说道:“蓝山之所以被称为咖啡之王,是因为它有着所有好咖啡的特点,口味浓郁香醇,还完美搭配了苦、酸、甘三种味道,而且,正宗的牙买加蓝山品种珍稀,价格昂贵,所以有些人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机会是真正喝到了它。梦璃,你也应该把自己煮成一杯蓝山, Espresso 不适合你,它的意大利语意思是“在压力下”,你还是没有释怀,对吗?记得,永远都不应该为了一个路人的错过,而放下你的尊贵、停止你时光旅行的脚步。”
“那师傅呢?”
她笑了笑,端起红杯雀巢,“我青春永驻。”自信而励志。
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目送师傅离开。
是呢,那个人没有出现。他早已是过客,是我太固执了……
我再次端起杯子时,才发现咖啡已经凉了,但我没有放下它,抿了一口冷冷的苦涩。
对面的先生静静地看着我,继而也端起凉了的摩卡,轻声问道:“枫叶的花语是什么?”
“坚毅。”
“你觉得我不够坚定?”
“或许吧,你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是吗?”我继续饮着冷掉的Espresso。
他微微低着头,垂下眼睑的眸子里藏着许多我看不见的东西。
“给我来杯拿铁吧。”依旧是绅士的笑容。
“好。”我也回以微笑。
他独自坐在窗边,细细品着香甜芬芳的拿铁,回到那些快要被他遗忘的时光里,思索着自己的故事。
我继续拉着那首《一个人的时光》,桌上的蓝山悠悠地蒸腾着浓香的热汽。
习惯性地看向窗外,渐渐地,一片又一片细小的雪花从天而降,洁白而柔美。
这可是南方城市里的一场初雪呢。
今晚,应该能好好做一个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