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里，如果说我心里是认同你的只有那几个片段，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很小的我坐在你的漂亮的东风大卡车副驾驶上，你带我和哥哥跑车，哥哥也就是你的二儿子，你带着我们两个小屁孩一起跑车在长江边上给工地拉沙子，那时能够开东风大卡车就有点牛，何况那时候你就有自己的东风大卡车。最让我难忘的是，我们两个小孩子喝着冰镇的银耳饮料，坐在高高的副驾驶上，探着自己的小脑袋在窗外，那种江风拂过的感觉，是那样舒服，风里有我的小小人儿的满足和骄傲，此刻还能记得那种欢喜的不得了的傻样。直到我慢慢有点大，明白什么是争吵的年份以前，那个时候的每一个新年里，你会站在被红灯笼点缀的大宅子里，在满地铺着迎接新年早晨的厚厚爆竹纸屑院子里，你总是会笑盈盈地逗我，摸着我的小脑袋，要我甜甜地叫你“大伯”然后再来一句“恭喜发财”，你就给我手中挥舞的花花绿绿的票子。那时的我会很喜欢你，喜欢你这个给我买氢气球的大伯，会喜欢那个总是笑嘻嘻给我糖吃的大伯，会喜欢你这个给我漂亮衣服的大伯，会喜欢你给我的最流行的玩具。。。。。。那时候的我真的好喜欢你，每次见到你都能从口袋里摸出新玩意的大伯。在我心中那时的你比我父亲都了不起，我崇拜你有大卡车，在班上很喜欢炫耀我大伯有大卡车；你会紧张飞奔背着因为调皮而弄骨折的哥哥，这些让我感动的画面还能依稀被我从记忆最底层的破旧匣子里翻出来。
或许人生就是什么都得有，有多甜蜜就得有多痛苦
一切都不是像这些记忆一样让我快乐，只从我能够比较完整记忆的年龄，你和你的妻子就一直和我的父亲母亲吵架，你每天不再开着大卡车，麻将和烟雾引绕在你厢房里，那些穿着黑黑衣服的人常常在你们的房间里半夜还有酒杯碗盏的交碰，很快你就输掉了大卡车和存款，满身都是债务。相反的是我父亲工作不错，母亲也如愿做了校长，很会打算的我们，家里的存款也积累不少。这个时候你们天天纠缠爷爷的全部家产，要求我们要搬离爷爷的大宅子，放弃所有的财产，混着各种理由找我们的麻烦，怂恿人去母亲的学校里面捣乱，人前人后的冷嘲热讽地去说我们家的坏话，仗着自己有两个儿子就要求要全部财产，甚至我们家都全部给他们。那个时候我就开始体会那种很传统家庭浓重复杂的重男轻女的观念。你们不停地吵架，不停地吵架，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饭桌上没有笑脸，在言辞上我的父母总是很弱的感觉，还能记得我母亲被你妻子指着鼻子骂没有儿子，有个女儿管屁用，小小的我死拽着瘦弱矮小的母亲裙边不停地哭泣。我常常看见母亲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流泪，而你们的儿子们也一样邪恶趁着我父亲母亲不在身边就打我，那个时候伴随我的是上学途中的害怕被乱抓头发，然后身体重重摔倒，头磕地的清脆声音之后连锁有的嗡嗡的感觉。
很小，我就开始自责着，我就恨自己是个女孩，我开始不愿意做一个女孩子，要做男孩子，做他们能做的事情，不和女孩子玩，不要女孩子的衣服。不幸总是爱凑在分裂的家庭环境里，父亲的一场车祸，不仅父亲被送医院，还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这个事情将我们家推向了边缘，医药费用和高额的事故赔偿基本耗尽了父母的存款，你们也如愿驱赶了我们离开那个家，你们让我母亲主动辞掉了工作，我们在一九九几年的某个陌生城市里流浪，随时有房东来涨房租，吃着很简单的白水菜和肉末星子和着的一小碗芽菜，开始的几年很艰难，很心酸。那些年你们带来的伤，那些场面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面，我开始不喜欢和别人交流，我死死地想忘掉那些记忆，总是很清晰。失去优越生活的我在陌生城市里面惶恐，没有自信，感觉很痛苦但是死撑着自己要坚强，就是那样我像一个男孩子一样活过了十几年，我总是不愿意再看见我的母亲因为你们的事情流泪，烦恼，无奈。回想上大学之前的那些年数，我好难，心，很难。我总是在考虑着父母的感受活着，我努力发奋着学习，我一有空就是帮母亲做家务，就怕心里亏欠了母亲，我很感谢他们从来没有抛弃我，反而很爱我，珍惜我。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要放弃离开，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不想我在那样的环境里面成长。就这样，我也不再追问。然而只要每次我听到父母谈及你们，我就暴躁，咬牙切齿忍着眼泪，可是父母却是在我一路的教育路上让我永远记着：无论怎么样改变，你们是亲人，我们失去的都能够自己找回来。但是我却是几乎咆哮式地大哭着吼了父亲“你就不能长点志气吗？没有他们，我们就不能好好活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们。因为我恨”，十几年，我避开着你们的消息，即使是不小心知道了，也极力让自己快快忘掉。可是，怎么可能忘记呢？事实也是如父母所坚持的，后来到至今我们家里富裕，过得很好，很惬意，比那时失去的拥有了更多更多，我们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每逢过节日我们三口之家还浪漫一下。
祸福相依，我们家的经济就和这几十年国家的发展一样很迅速，而你们呢？没有发展，甚至更糟糕，两个儿子读书很差，很早就没有念了，外面的人都评价品行不行，老大不小也结不了婚，同时夫妻关系变得很差，大伯自己还在去年查出了癌症。这个消息，我父亲知道的时候就急忙送钱过去，特别着急，母亲说父亲晚上都哭了，我的记忆里，父亲即使在之前很艰难绝望的生活里都不曾流泪，骨子里很坚强的男人。可是在得知你不能活太久的时候，一个大男人在自己妻子面前泪流满面。父亲也没有放弃劝说我去看望你，让我分开之前的事情，不要计较。在我几天后的晚上赶去看望你，让我自己很惊讶的是，我快认不出你，你很瘦弱苍老，看起来疲惫，似乎很熬夜的感觉。比我记忆里的那个矮小了很多，脸色看起来很差，寒暄起来都话语透着无力。我以为你们可以明白我们是因为亲情还在才这样的不计前嫌，但是很快你妻子不欢迎的表现让我意识我们两家这辈子就难以和解，完全把我们家所做的事情是看笑话。呵，我为什么要看你笑话呢？即使我再讨厌你们，也就想这辈子不要看见你们，不要和你们再有什么瓜葛，我只是想过我安静的没有你们出来惹麻烦的人生。我以为我的心已经足够冷，足够对你们死心，以为不可能再原谅你们。而这些只是我在自我欺骗，自我安慰。事实证明我还是和父亲母亲一样，不曾忘记我们还是亲人。
我为什么还要哭？
为什么在我接完了那通电话，眼泪涌上来，无法止住，不敢相信你已经随着眼前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雨而去。这通电话是我每天按例给母亲问候的电话，“喂”很微弱的男声，“哦，爸吗？”“嗯”停留在耳边微弱中透着强装做坚强镇定的这个声音，以往精神饱满的，语速极快的，一听就能感觉这是个雷厉风行的爸爸哪去了，严重失真了？“喂，是爸吗？”不敢确定，有点慌神的我急忙想也没用多想就重复了这话。“嗯！”“爸，你怎么了”再次仔细听，是父亲！第一次听见父亲这样的声音让我急切想知道发生什么了，那种急迫但又似乎预感到不好消息而神经一下子紧绷，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你大伯。。。。。。走了。。。。。。”电话筒里传来爸爸更加哽咽迟疑的回答，我不敢相信，停顿了，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感情在集合，在扩大。轰然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电话那头的父亲也没有了声音，我们第一次没有给对方留下结束语，我没有安慰父亲。但此刻挂掉电话的我会因为生命里面没有你这个人出来捣乱而被掏空了一块，而痛哭。我的心已经被那种血缘而触动，无法无动于衷，曾经的那些有美好记忆的时刻全部涌出来了，全部喷涌出，止不住的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是很想两家人和好，因为不因任何而改变的事实，我们是亲人，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