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趣的地方很多,闭眼就能想像,盘桓于村庄四周的狭窄围河,虫扣家门口的精致古桥,骚龟家房后那蔟蔟斑竹,童年的故乡少了点庄重与奇险,却多了一些畅达与欢快。卢集老街西蜷居一个不太大的院落,四周是低矮坍塌的红色砖砌墙头,院中高高矮矮建了几座砖瓦房,差不多每个房屋的门前都会立一木墩,上面箍以牛头铁砧。屋内有油泥火砖塑成的炼炉已破败不堪,勉强还可辨识。傍晚,朔风凛凛,荒草迷离,让破败的院内显得孤寂而苍凉。
农具厂是中国七十年代末农民劳动苦途的象征,我童年的家位于洪泽湖畔,十分闭塞,却与卢集农具厂是紧密邻居。每天深夜,总能听到哒哒的声响从院内传来,那是锤子敲打铁砧的声音,附近几个村庄的农具供给全部来自这哒哒声响。那时的农具厂是整个村庄居民心中的大企业,代表着最广大劳动人民根本利益,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计划经济时代它们的前边没有险阻,后边更没有忧虑,虽然地处幽僻却不用谈什么壮大求什么发展。故而,也听不见多少历史的感叹,时代的呼喊。它们的历史路程和现实风貌都显得平实而耐久,狭窄而悠长,就像院中的那条条蜿蜒小道。
记忆中厂里有一个匡姓老头,外表油头粉面却会经常拿着本古书摇头晃脑地吟诵,男人关照妇女们不要去接近他,说他经常胡话是有花颠痴的。某个晚上他与平某老婆幽会。黑咕隆咚摸进屋内,却被主家发现一阵死拳,打成重伤,连喊救命,阿哇,阿哇地大哭。从此,人们只叫他匡阿哇。但是,他倒能说唱许多古今奇闻怪事。 他唱道: 一月梅, 二月俏, 山伯敲冰茶水烧,英台背书记不牢,喝口热茶记性好……。都是孩子们听不懂的话,乡下的孩子,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猜不透的怪事。谁也解答不了,只是由此我开始知道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阿哇爱看书,而且爱看纸页泛黄的线装古书。那时候农村能阅读的书是极少的,流传最广的也无非是《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小说,阿哇却有难得的戏曲唱本,有时候他会藏在自已的房间里,一边佝偻着腰身,一边连咳带嗓地唱上一气,五月五,过端午,祭奠屈原粽子煮,山伯裹粽手指笨,全靠英台教清楚。阿哇唱到最后几乎是边唱边哭,听得我们一群孩童毛骨悚然,撒腿便跑。
农具厂在院内办了一个电锯房,替人开锯木头时总会落下一些木头的边边角角。我们那群孩子会在午饭后拿着篮子到厂院内捡点,回家当作煮饭柴草。说是捡, 其实就是偷。 但是阿哇只要在, 他绝不会让孩子们捡走一块木头,他觉得那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院外寒风阵阵,大雪飘飘,最后孩子们力争不过,便假装狠狠地打上伙伴几拳,对方佯作疼痛连喊; 阿哇, 阿哇.......冬夜长长,阿哇又藏到自已房间内,低头叹息。
村民们与阿哇都是萍水相逢,无法作切己的深谈。仅有个别略知内情的人议论,说阿哇原名匡炳义,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父亲被无由关押,尚未结婚的红颜知已嫁给一工人阶级,作为他所在的居地也是日夜风起云涌,既不得安生又逃避不开,只得服从上级安排来到卢集农具厂接受贫下中农劳动再教育,在此每隔几天总会向人打听,怯生生地询问家里有无恶化情况,那年月阿哇就像惊弓之鸟,时时准备遭受风雨的袭击和路人的轰逐。
那时大家内心都明白,在一个枯燥,疲惫、和汗臭相拌和的天地,可能已无回归的时日。阿哇从后墙窗户的夹缝中偷眼望去,那里有一个安静的院落,小小一间屋子面对着窄长的围河,屋里进出的显然是一对新婚夫妇,与阿哇差不多年龄,男的是农具厂打铁工人也是阿哇怨恨的工人阶级。只能这样望过去,远远看着他曾经的青梅竹马,红颜知已。阿哇是决然不敢过去的,铁匠的拳头像榔头般大......那时,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当然这里也还闹着文化大革命,又是小镇村庄民风淳朴,绝不感闹出多大的事,掉点泪叹口气也就烟消云散,恢复常态了。
孩子们渐渐大了,注意到阿哇并没有什么花颠痴,至于他过去的磨难已尘埃落定,上级已任命阿哇为农具厂主任,那天阿哇拿出戏本呷着小酒晃悠地唱到;七月七,八月八,明月千里照万家,嫦娥寂寞舒广袖,英台共我回老家。阿哇的脸很白,所以喝了酒脸很快就红了起来。他拆掉自已房间后窗户的夹板,对着那间小屋子唱,一直唱到深夜.....
记得一天夜半,阿哇房间后窗户依旧传出戏文:六月里来蚕豆小,英台顽皮偷豆角,农夫扛锄追下山,山伯为她挨拳脚。忽地远远听到乒乓打砸声,显然不止是锄头,更不仅是拳脚。当阿哇在陌生的烟瘴之夜梦到了青梅竹马,见到了红颜知已,他伤痕累累的人生孤舟却立时搁浅在如此僻塞的滩头,再也驶不进温馨的港湾。由此,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阿哇。
据说几年前,村里平铁匠年近八十的老婆病危,临走时嘴里断断续续唱着,三月春,四月红 ,清风扑面寒意浓,山伯英台凉亭坐,不知奴家是女红。孤寂的心情既沉重又宁静,声音悲戗而清晰,茫然的人们只能用不解的目光投向那苍老的院落和窗棂。听说阿哇早已亡故,或许,这里的村民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