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的记忆里,储存了数不清的故事,而最让孙秀忘不掉的竟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传说。 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格外长,孙秀天天都缠着外婆讲故事。外婆把老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一样的开头: 小时候,我姥姥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屯子住了十几户人家。有个货郎经常挑着挑子来卖货。他站在大街上一吆喝,各家的姑娘媳妇就都跑出来了,围着货挑子选货。 这一天,出来一个年轻媳妇,很眼生,货郎寻思,大概是谁家新娶的媳妇吧。 这个新媳妇什么都不买,只是往头上插花,把一个油头前前后后插得满满的,然后和货郎说,我回去给你拿钱。 货郎眼巴巴看着她走进一个黄土围墙的院子里,可是,左等不出来,右等也不出来。 眼看太阳要落山了,货郎很着急,就站在院子外面喊。 不一会儿,从两间黄土屋里出来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太太。货郎跟她要钱,而老太太说她家里没有年轻的媳妇。货郎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你们家院子。 邻居们也证实说老太太家确实没有新过门儿的媳妇。 货郎急了,央求村人帮他找找。 大家在院子里、屋子里都没有找到那个新媳妇。后来,还是老太太想起一件事,她把货郎领到她家房西的一个死胡同里,在那里找到了货郎的花儿。 那个胡同很脏,这些花儿插在一个又脏又破的刷帚上。大家都很奇怪。 老太太说:“几个月前,我儿媳妇切菜把中指切破了,出了很多血,有几滴血流在了这把破刷帚上。当时,我儿媳妇正忙着做饭,随手就把它扔在了茅房里。现在算来,也有一百多天了,它呀,这是成精跑出来祸害人了!” 大家听得毛骨悚然,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太很有经验,她不慌不忙地说,烧了,把它烧了就没事了, 什么精灵都怕火。 有胆大的点起一堆火,把那把脏兮兮的刷帚扔进去,立时烧得吱吱哇哇又哭又叫,就像一个人被扔到火里被烧死一样,哭叫声十分惨烈…… 每次,外婆讲完这个故事都要补充一句: “秀儿,千万不要割破中指,中指血是有灵性的,滴在什么东西上,什么东西百天后就会成精。” 孙秀牢牢地记住这句话,一直到现在。 她的中指保护得很好,从没割破过,当然,中指血也就无从流出,外婆的话也就无从验证。 现在,孙秀考进了省城著名的医科大学,当然不会再相信这些了。但是,她并不否认自己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儿时的那份芥蒂。 转眼大三,课程已经进入到局部解剖实习阶段。 这次心血管探察是在研究生导师修宗教授的亲自指导下进行。所以,应该说这是一次精品课的演示。 孙秀的解剖实习成绩在系里是最好的,她的基础医学课程掌握得非常扎实。而且,她有一双灵巧的手,解剖尸体动作麻利,下刀准确。因此,这次局部解剖被指定为主刀。 孙秀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她与几位同学准时来到解剖室,换好衣帽,来到三号解剖台前。 尸体已经准备好,尸身从头到脚被一块白布盖着。教授按照惯例,先向学生们讲一下注意事项,末了,他说:“这是一具年轻的女尸,这在解剖教学里很难得,希望同学们珍惜,同时要尊重尸体。”然后教授向孙秀微微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同学们都不说话,此时他们的心情既好奇又恐惧,像是等待着一个严肃的时刻。 “把布单拿掉。”孙秀说着,拿眼斜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尸体管理员。 那个尸体管理员没有动。他的大半个脸都被口罩捂住了,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医院发的劳保工作帽),整个脑袋只有眼睛部位露出一条缝,两只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孙秀。 孙秀看见那两只眼睛,吃了一惊,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霎时压向心头,而且愈来愈重。她感到了某种不祥。她盯着白布遮盖的尸体,过了好半天,终于伸出手把它掀开了……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惨白的脸被化了妆,斑斑驳驳地涂上一层血红,格外刺激人的神经。 孙秀只觉得头皮唰地一炸,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入,霎时凉遍了全身,她的心狂跳起来。 时隔多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面对这张脸!此时,除了足以使她发疯的惊恐,还有来自心底的悲伤,歉疚,甚至思念…… 尸体是冷藏的,但是早已解冻,只是有些凉而已。可是孙秀却觉得冷气袭人,寒彻骨髓。 她呆呆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下面要干什么。现在,她只是希望这不是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和她相似的女孩。 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即使其他部位都是相似,而女尸胸前那个蜈蚣状的疤却不会错,因为那个伤疤曾经让孙秀羞辱过,也让她感激涕零过。 孙秀高三那年,来了一个新同桌,是个乡下女孩,长得很像孙秀,只是肤色有些营养不良,不然,简直就是孙秀的一个副本了。 同学们都这么说,孙秀本人也默认,只是心里对她有点儿鄙视,不愿意公开承认。 孙秀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城市女孩,白皙的皮肤,丰腴的身材,搭配得体的五官,处处都透出一股逼人的高贵气质。 这些与她的家庭出身不无关系。 父亲是他们那个县级市卫生局常务副局长,母亲是市教育委员会人事股副股长。夫妇俩把个女儿爱若掌上明珠。 孙秀从小就让母亲用各种高档时装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给女儿选用各种化妆品保养皮肤,在这方面,她母亲简直是个专家。 而父亲却很重视对女儿气质的培养。 父亲是个苦孩子出身,他鄙视自己出身的那个阶层,虽然现在他出入的是星级宾馆豪华酒楼,随从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但是在他的灵魂深处,那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始终不弃不离。 他知道,想让自己彻底成为贵族阶层是不太可能。听人说,一个人贵族气质的形成,要付出三代的努力。所以,他对女儿的培养不惜花费任何代价。学钢琴,学舞蹈,练形体……打小培养。 除了自身资质的提高,孙秀另外一种潜质也被她的家庭引导出来。 在那个小城市里,她的父母算是实权派。所以,到她家送礼的、说奉承话的络绎不绝。耳濡目染,孙秀的虚荣心也得到了培养,雨后春笋般疯长起来。她喜欢听好话,喜欢不花钱来的东西。从小学起,她的小书包里就经常出现一些不属于她的小东西。而这个致命的缺点却让她的父母忽略了。 那天,天气闷热,马拉松式的高三总复习拖得人疲惫不堪。同桌又不在,孙秀烦躁极了,就离开学校,一个人逛超市去了。 说起同桌,孙秀还真是越来越喜欢她。她虽然话语不多,但每次说出的话都让孙秀感到新鲜。 许久以来,她俩总是在一起做题,在一起聊天,之间的差距在不自觉中缩短了。那些日子,风很柔和,空气也宁静…… 孙秀穿一件白色丝质的连衣裙,挎一个米色的包,在超市里闲逛了一阵子,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当她走到出口的时候,悬在头上的电子报警器“吱,吱,吱,吱”狂叫起来。 保安把孙秀带到了商场保安部,从她挎包里翻出一件极其漂亮的水钻胸坠。 保安部的头儿是个瘦小的男人,两腮凹陷,两只眼睛躲在深陷的眼眶里,死死地盯着孙秀。脸上没肉,看不出表情。 孙秀的脸一会儿红一会白,汗从两颊流下来。 一个保安趴在头儿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瘦男人把一侧的嘴角向一边努了努,说:“给卫生局打电话,让孙局长带五千块钱来领人。” “不,不能……”孙秀哭出声来。 “不想让孙局长丢面子是不是?那好,我们给你们学校打电话,叫你们校长来领人!” 孙秀的头"嗡"的一声,如果让学校知道,就甭想参加高考了。 “项坠是我拿的,跟她没关系。”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孙秀以为自己听错了。 屋内的几个保安同时把头扭过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说话的人。 “是我放在她挎包里的。” “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挺仗义呀!”保安甲说。 “那么,你是想丢钱呢还是想丢人?”保安乙翘着二郎腿问那个女孩。 “我不想丢人,钱,我也拿不起。” 保安们打量了一番女孩那身廉价的衣服,鄙夷地说:“那你想怎么办?” “我可以每天来给你们做两个小时清洁工。如果还不够的话,等高考完了,我再来给你们打工,这样总可以了吧?” 几个保安竟然被女孩给弄蒙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的头儿。 瘦男人一直沉默不语,最后毫无表情地说一句:“给她留个记号,放了。” 保安甲从腰里拔出一把尖刀,慢慢走过去。女孩的脸苍白起来,惊恐地倒退着。 孙秀这时才像从噩梦中苏醒一样,大叫着扑过去:“不,你们不能!……”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女孩的胸已被划了一刀。孙秀抱着她的同桌大哭起来。 血从女孩胸前洇出来,透过质地粗糙的衣裳,也染红了孙秀那件丝质的白色连衣裙。 “孙卓,准备好了吗?”教授提醒她。 孙秀自从上大学以后,就把原来的名字改了。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叫孙秀。 “啊,好,好了。”孙秀软软地回答。 她握着解剖刀的手在发抖,下刀时,有意避开那块蜈蚣疤痕。 “孙卓,位置偏了,”教授在指导,“应该在那块伤疤的正中下刀。” “哦。”孙秀不得不沿着那条旧伤疤划下去,那道本来已经愈合的伤疤又被她划开了。 白色的灯光强烈地照在解剖台上。室内静极了,可以清晰地听见解剖刀划破皮肉时的吱吱声。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剖开胸腔之后,内脏暴露出来,孙秀的心脏剧烈地悸动起来,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抖得越来越厉害,神志也开始模糊起来。她哆哆嗦嗦地朝肺动脉切去。 这时,她突然看到,这一腔毫无血色的内脏渐渐地充盈、鲜亮起来,先是心脏,接着是肺…… 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看见自己的中指血正汩汩地流进早已被抽空了的动脉,那颗苍白的心脏被滋润了,慢慢地红起来,跳动起来…… 孙秀全身的血都涌向脑门,惨叫了一声,昏厥在地。 孙秀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一缕阳光穿过窗子,透过那层薄薄的白沙帘,柔柔地照在身上。 因惊厥而带来的不适还在体内延续着。她觉得好像大病初愈,身体软绵绵的。 医务室里有几个医学院的家属在打吊针,多数是老年人。孙秀伸开包扎过的手指,曲伸了几下,感觉与其他部位割破时一样,没什么不同。 尽管那个关于中指血的传说,一直像鞋子里的石子一样,硌在孙秀的记忆里,但是,做为医学院的高材生,孙秀深知,生命是物质的,而她的同桌,现在只是一具遗体,而且是经过处理的,作为教学标本而存在的遗体,她不可能借血还魂。 孙秀理性地思考了一会儿,惊悸的心率渐渐平稳下来。 她知道,自己在解剖室的昏厥,完全是心理因素所致。 这几年,孙秀过的很不安生,对同桌的歉疚或者说担心始终像个浓重的阴影跟随着她。 由于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安已经逐渐淡化了,同桌的影像也逐渐远去,过去的一切,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谁知现在,她却突然出现了,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会强烈地刺激孙秀的大脑神经,使她长期压抑的情感变成巨大的恐惧爆发出来。 不过,她毕竟变成了一具死尸,不可能再揭发什么了,因此,不会影响自己在学校的威信。 这样想了,孙秀的心放松下来。 她出了医务室,往湖边走去,那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走上鹅卵石甬道,在柳丝摇曳中,她看见两个女生向她走过来。 “孙卓,我俩上医务室找你,医生说你出去了,我猜你准是往湖边来了。” 说着,两个人已经跑到孙秀跟前。原来是同寝的两个女生。说话的叫许立,快人快语,跟孙秀关系很好。另一个叫焦云云,是许立的好友,孙秀和她的关系一般。 三个女生在长凳上坐下来,望着平静的湖面。 许立说:“孙卓,我不明白,你解剖时怎么晕过去了?有人说你可能有眩晕症,不能见血,以后是不能当外科大夫的。” 孙秀突然说:“你还记得我讲过的中指血的故事吗?” “啊?你割破的是中指呀?”许立叫了起来。 一直沉默的焦云云突然说:“这具女尸我认得。” 孙秀的心“扑通”猛跳了一下,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孩。 “认得她?”许立瞪大了眼睛。 “我见过她。三年前,咱们刚刚入学,在新生接待处。她长得和孙卓很像。” “她来干什么?”孙秀的心又狂跳起来。 “找新生档案。” “找到了吗?” “处长说,档案已经放进了保密室,私人不予接待。最后,处长让她回到原地招生办申报,再由招生办派人来查询。”说着,焦云云扭头盯着孙秀,“听说,她和你是一个地方的。” 孙秀避开她的眼睛,说:“是,而且我们是同班同学。” “她是怎么死的?”许立问。 孙秀想了想,说:“我从头说吧。高考时,她落榜了,这是大家意料之外的事。按她平时的成绩,考重点大学是板上钉钉。报志愿时,她一心想上省医科大学,所以,一表和二表报的是同一个学校……” “你好像也是只报了一个志愿?”焦云云直直地看着孙秀。 孙秀突然意识到,她看不透这个女生,而看不透的人是恐怖的。 “是, 我俩是好朋友。我俩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将来要在一个大学里读书,而且学同一个专业。所以,我俩报了一样的志愿。她落榜以后,回到农村老家。她母亲有心脏 病,由于女儿落榜,急火攻心,没几天就死了。她又来到了城里,一边在一家超市打工一边自学,准备下一年再考。高考落榜,母亲去世,这些打击让她的精神有些 恍惚,整日失魂落魄。一次,超市盘点,她的货丢了很多。老板怀疑是她监守自盗,她不承认,就争执起来。那家超市的老板打了她一耳光,然后没给她开一分钱工 资,就把她撵了出去。她跌跌撞撞走出超市,就被一辆车撞了……” “唉,好可怜,怎么那么多倒霉的事都让她一个人撞上了?这命运真是不公正!”许立摇头匝舌地慨叹。 “命运永远都是不公正的,却一定是平衡的——剩下的那么多运气肯定归另一个占有了。”焦云云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学习那么好,怎么会考不上呢?”许立问,“咱们学校录取分数段也不是特别高呀!” “她在考场上太紧张了,第一节,数学考试卷一发下来,她就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我用脚踢了一下她的凳子,她才反应过来……” “啊?这么巧,你俩的考号挨着呀?” 许立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是啊。”孙秀平静地说。 “要是她考中的话,现在一定和我们坐在一起呢。”焦云云说。这话让孙秀打了个冷战。 “事实上,她现在却要被我们切割成碎块,甚至连神经都被剔出来。”焦云云又说。 “我怕的是孙卓的中指血已经流进了她的动脉,会不会真的……”许立显得有些惊惶。 起风了,湖水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柳枝不安地荡来荡去。 夜里,风很大,孙秀紧紧地裹着被。 她睡不着。白天在湖边的对话,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在她脑子里重复。高考考场……数学考试卷,踢了一下凳子……是我还是她……焦云云……切割成碎块……中指血…… 飕飕的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在屋子里急速地打旋,孙秀使劲把头往被里缩,只留两只眼睛惊恐地瞪着。 不知道几点钟了,孙秀有点儿困了,她眯上眼睛。正在这时,就听见“呼”地一声风响,门开了,随着刮进一股冷风,屋子里立时阴风飒飒。接着飘进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打量着。 “孙秀——孙秀——” 声音飘飘忽忽,若远若近。 孙秀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是谁!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叫孙秀! “你……你是谁?” “连我都听不出来吗?”黑影慢慢地向她走来。 “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 “这么快就忘了,咱们白天不是刚见过面吗?” “在什么地方?我不记得!” “在解剖室呀!我是来感谢你的……” “什……什么!” “感谢你的中指血……” 孙秀蓦地像掉进了冰窖,身体被无数冰凌穿透。 黑影已经走到床前。她一边摸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一边古怪地重复着,“血这东西呀,血这东西呀,血这东西呀……” 孙秀拼命挣扎,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使劲地扭动着身体,折腾了一阵,总算自己睁开了眼睛,梦中的一切都消失了。翻了几下身,她又睡过去了。这回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一看,宿舍的人都走光了,只有身边的许立还在蒙被大睡。 孙秀一翻身坐起来,推许立,可是许立一动不动。孙秀一把掀开她的被子,被子里竟然不是许立,而是那具内脏暴露的女尸! “啊——啊……”她惊叫起来。 “孙卓,你醒醒,醒醒!”有人推她。 她睁开眼睛,看见满宿舍的人都刚刚醒来,睡眼惺忪地往她这边看。 她惊魂不定地盯着许立,许立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这一宿让你吵的,人家都没睡好觉。” 孙秀回忆着梦中情景,原来是梦中梦。 走在医学院里,感觉总有些异样。尤其是一个人走过人体解剖楼的时候,总是要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几眼,才能回过头放心地走路。要是到了晚上,这里一片漆黑,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谁都不到这里来。 人体解剖教学大楼座落在学院的东北角,离教学主楼很远。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大半个楼身。几十年的风雨剥蚀,使这个老式楼房更显得阴气重重。 很快又到了下一堂解剖课,孙秀小组再次来到三号解剖台跟前。 奇怪的是,台上的尸体不见了! 尸体管理员还是上次那个只露两只眼睛的人。孙秀问他尸体哪去了,他看着孙秀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老师说,十有八九是被别的实验室借走了,叫大家分头找找。可是,回话都说没看见。这一下,气氛有些诡异起来。 “那个东西已经不在这屋里了。”一个男生显出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说。 “她能在哪里呢?”一个女生惊恐地问。 “荒郊野外呀,老坟地——这些都是她绝好的去处。” “你小子妖言惑众,谁看见死人走路了。”一个男生似乎在给大家壮胆。 “尸变。我听老人讲过,死尸要是借了什么东西的气,可以短时间地复活。等到它再抓到一个替死的,这个死尸才能彻底死去。” 许立也急不可待地提起了中指血的事:“能不能是上次孙卓的中指血……”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如果说刚才还有点儿调侃,现在可是真的害怕了。就连那两个男生也惊悚地看着孙秀。孙秀两眼直直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直没有说话的焦云云此时说出了一句话,使屋内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我觉得那个东西还在这屋里,它可能穿上了我们的无菌隔离服,戴上了帽子、口罩,就在我们中间……” 孙秀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个管理员惟一露出的双眼久久低垂着,孙秀打了个冷战。 老师听见大家的议论,走过来斥责说:“亏你们还是医学院的学生,不要胡言乱语,要以科学的态度看待尸体,谁再乱说,就给谁扣分。好了,大家先回去吧,我去向领导汇报。” 大家就默默地散了。 孙秀来到湖边,在长凳上坐下来。因为夜里那个噩梦,她不敢回寝室去。她觉得那间屋子阴森森的,笼罩着一层鬼气。 此时,孙秀多年培养起来的科学理念开始动摇了。她曾经读过一段文字,说科学不是凌驾一切之上的皇冠,而是皇冠下面的那个左手臂。现代医学研究的并不是完整的生命体,而是有形的、物质的那一部分,这就难免出现许多难以解答的问题,以至于出现“疑难杂症”这样的医学名词。 左为阴,右为阳,一阴一阳谓之道,现在说的“道”就是那个皇冠,那么皇冠下的右手臂又是什么呢? 冥冥之中,真的会有因果报应吗? 很好的阳光照在湖面上,静静的。孙秀却感到了一股阴气向她扑来。她盯着水面,看见一种比水轻的液体从湖底泛上来,一点一点扩散开,在水面上荡漾。看来看去,竟看出一个人形来! 孙秀心里一惊,呼地站起来,没想到,脚底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往下看,竟是一堆黄黄的液体,散发出一股腐臭味,她认得那是尸油!再一看长凳上,脚下草地上,到处都是。旁边的柳树上也丝丝缕缕地挂着人体组织状的东西。 孙秀踉踉跄跄地朝寝室跑,到了一片矮树丛的拐弯处,实在跑不动了,就停下来,捂着肚子喘。四周空无一人。 喘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儿,她感到脑后似乎有气息在撩动她的散发。她猛地回过头,看见焦云云的脸近近地贴在她的后脑勺上,不由打了个激灵。 “你怎么了?”焦云云问。 虽然孙秀不信任这个女生,但还是对她讲了刚才的事。 “那是幻觉,你这样下去,小心得精神病。走,我们到解剖室去。到了真正恐怖的地方,反倒不恐怖了,这是真理。” 孙秀就鬼使神差地跟焦云云走了。也许她真的害怕得精神病,干脆破釜沉舟去试试这个以毒攻毒法。也许,她是害怕这个姓焦的女生,不敢不跟她走…… 到了解剖室,孙秀特意走到摆放人体标本的架前仔细一一看去。那些标本从胚胎一直到婴儿都分别泡在大小不等的玻璃瓶中。一架一架的骷髅老老实实地站在它自己的位置上。看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室内人声嘈杂,十几个解剖学实习室里几乎都有学生在复习。那些人体器官被分解得零零碎碎,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孙秀惊魂稍定,找了一个比较安静的教室一边看书一边对照实物标本复习。 最近课堂上学习的关于风湿性心脏病的临床表现一部分内容,自己还没来得及复习,许多知识还处于交叉碰撞阶段。现在正好静下心来梳理梳理那些纠结的内容。 她学习很投入,一会就游到海洋深处去了。可是,那些枯燥生涩的名词术语越来越象绕口令一样让她迷糊。她嘴里嘟哝着:二尖瓣狭窄……瓣口狭窄,使得左心房血流在……舒张期进入……左心室……左心房……代偿性……肺动脉……她脑子里那张血流图象急雨中的小溪一样乱流起来。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感到冷了,睁开眼睛,揉了揉压得发麻的胳膊。这才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室内灯光漫照,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急忙收起书本,慌慌张张往外走。她想起焦云云,大声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只有空旷的嗡嗡的回声。她急匆匆穿过两个教室,一个人也没看见,只有那些被切割得乱糟糟的尸块摆放在解剖台上。她希望能碰到一两个和她一样忘了时间的人。她抱着一线希望,又喊了一声:“还有人吗?” 还是嗡嗡的回声。 空旷的大楼里只剩下她一个活人了!她突然觉得好像走了进了千年古墓,周围到处都是尸体和骷髅。这些东西随时都可能复活。她像疯了一样向外狂奔。 室内静极了,只能听到她自己惊恐的脚步声,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跑着跑着,快要跑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停电了。 黑 暗立刻吞没了整座大楼。孙秀直吓得灵魂出壳。她本能地往楼梯口逃窜。她用手摸索着,在一个房间的拐角处,她的手触到一架骷髅上,哗啦一声,那个骷髅向她扑 过来。她惊出一身冷汗,借着窗户透过来的微弱的夜光,连滚带爬摸到楼梯口,刚刚拽住栏杆站起来,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自己面前。她脑袋一大,眼前一黑,一个 趔趄摔了下去,滚下楼梯,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苏醒过来。用手一摸,身下一堆人骨,这才想起,刚才被被自己撞倒的那个黑衣人原来是一架骷髅。可是,白天进来时,她明明看见这些骷髅都放在一楼的展室里。怎么到了夜里就……这里真的成了幽灵世界? 她浑身抖成一团。不行,自己必须马上找到大门出去。她哆哆嗦嗦地在黑暗中摸索。凭着记忆,终于爬到大门口。 她松了一口气,终于从深深的墓坑里探出了头,就要返回人间了。她用力推门,谁知两扇大铁门纹丝不动——门从外面锁上了。 死神再一次把她拉进来。孙秀发了疯似的撞门,她歇斯底里大哭大叫,她希望有人从外面走能听到她的喊声,找来管理员的钥匙,帮她把门打开;或者焦云云发现她没有归寝,会想起她被遗忘在解剖室里,领人来找她;或者……总之她 希望有人马上帮她逃离这里。 但是,尽管她拼命地用脚踢门,用拳头砸门,用头撞门,尽管她哭,她喊,她又哭又喊,都无济于事。这里是连白天都无人光顾的恐怖地带,更何况深更半夜。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没有人能听到那来自地狱的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有的只是无数的精灵,在默默地欣赏一个人的垂死挣扎。 折腾了一阵子,孙秀渐渐瘫软下来。她绝望了。看来自己就要在这里过夜了。这道凉森森的大铁门,阻隔了阴阳两界,在这道铁门里,只有她自己是个异类。或者说是半个吧,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要游离出体外,去和那些同类会合。 她惊悚,疲惫,气若游丝。她无力地靠在门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整 个大楼寂静得渗人。这座老楼年久失修,不知是楼体还是楼板不时发出一两声“嘎,嘎”声,每一声传来,都让人心惊肉跳。孙秀睁开眼睛,努力地往黑暗里张望, 她动了动麻木的身体,又蜷缩在门脚,敛声屏息,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谁。绝望中,她又生出一线希望——天,大概快亮了。 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她以前的名字,声音飘渺,似有似无:“孙秀——孙秀——” 她一下激灵起来,瞪大眼睛四处搜寻。 “孙秀——孙秀——孙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孙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孙,孙卓,你,你……”孙秀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怕,我只是想知道咱俩的考号挨着不会是巧合吧?你说实话,你母亲是不是在招生办买通了人?” “我妈,她,她只是想在考场上,你,你能照,照顾我,没,没想到后来……” “后 来——你考场上失利,你那攻于心计的母亲就想到了我。咱俩考号只差一个尾数,姓名相近,容貌相象,多么好的条件,你母亲深谙此道,她能放过我吗?情义,在 他们眼里算什么,你们家有钱有势,你父亲手眼通天,打通了各个招生环节,所以你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从此你变成了孙卓。而我却名落孙山。”孙 卓的鬼魂咬牙切齿。 “孙卓,我,我开始不,不同意,我真的很同情你,可,可是……后,后,后……”孙秀冷得直磕牙,说不成话。 “哼,同情,那只不过是你的良心觉得对不起我。我那时用真心交你这个朋友,没想到却让你这个好朋友坑得家破人亡……”说到伤心处,鬼魂悲涕起来。“你冒名顶替,孙——秀,你害得我好苦哇……”鬼魂悲悲切切,啜泣不已。 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了,潮湿的声音又传过来: “孙秀,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只是我在这边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你能来做个伴儿吗?” 这话像一瓢凉水泼在身上,孙秀大惊,苦苦哀告说: “不,孙卓,你饶了我吧,这几年我过的也不好,我后悔,我对不起你,要是能重头再来,我把这一切都还给你……”孙秀凄厉地哭着,叫着。 “我们毕竟有过一段真诚的友谊呀……” 鬼魂也呜呜咽咽,哭哭啼啼。 “是呀,我们是有过一段真诚,你现在不想我吗?不想见见我吗?” 说着,只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实验室向门厅走来。 吓得孙秀尖声喊叫:“不,不要出来,孙,孙卓,你不要吓我……我不能见你,你,你已经死了……” “我一定找到你的尸体,好好安葬……你,别……” 话没说完,孙卓已经站在她跟前,披头散发,身体僵直,穿的还是那套质地粗糙的地摊儿衣服,浑身水淋淋的。木木地看着孙秀。孙秀想逃,可是身后是坚硬的铁门,后退一步都不可能。她身子忽悠一下瘫软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意识。只听那个鬼魂幽幽地问:“咱俩谁是孙卓?” 她那游丝一样的意识还能支配她简单的回话:“你,你是孙卓。” “谁是孙秀?” “我是,我是孙秀。” 此时,孙秀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她忘了孙卓已经死去,也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平静地和孙卓对话。她的脑子里突然一片光亮,思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你再说一遍。” “你是孙卓,我是孙秀。” “好了,咱们各归其位了,哈哈哈,哈……”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人语声,铁钥匙“哗啦啦”打开了锁头,门开了,焦云云一个箭步窜过来,扶起地上的孙秀,说:“我猜是关在这里了嘛。” 孙秀的父母来了。 她妈妈跟她说:“秀儿,我是你妈妈,他是你爸爸。” 孙秀并不认识他们,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 “你是孙卓,我是孙秀。……我是孙秀,你是孙卓。” 孙卓的尸体找到了。是在那个美丽的小湖里。 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不能再做教学标本。学院查了一下尸藏档案,上面记载: 孙卓 女 二十一岁 某市一中 高三毕业 车祸 尸体被孙秀的父母买下,送到火葬场。 骨灰盒被那个三号台的尸体保管员领走。那天,那个保管员穿着孙卓生前那套质地粗糙的地摊儿衣服,胸前血迹依稀。 她是孙卓的亲姐姐,名叫孙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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