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始终不是归宿,只不过是画地为牢。
阮籍,或者说以他为代表的竹林七贤,在山林里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得不走出来。
人总是要活着,无论是平淡还是疯狂。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如嵇康一般的死去。但死亡这种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无论谁都需要细细思量。
他们的父辈阮瑀等人心里还有一个天下,但他们早已经是天下的弃子。
生或者死,放逐或者疯狂,都不过是配合当权者上演的一场戏而已。
是的,戏子!痛饮狂歌,裸奔,长啸……既是演绎给自己也是演绎给他人的戏子。
当大戏落幕,一切终归于平淡,就像阮籍的后人们也会选择悠闲的生活。继承他们阮氏家族的音乐天赋,发扬他们阮氏家族的狂饮传统,做一个乱世的良民。
这就是魏晋——一个动乱的时代,一个生命无处安放、精神也无处安放的时代。
(一) 阮瑀:张良遗风,谋定天下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有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每览古今所有改趣,因缘侵辱,或起瑕衅,心忿意危,用成大变。若韩信伤心于失楚,彭宠积望于无异,卢绾嫌畏于已隙,英布忧迫于情漏,此事之缘也。孤与将军,恩如骨肉,割授江南,不属本州,岂若淮阴捐旧之恨。
这篇《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是阮瑀代曹操写给孙权的战斗檄文,有警告有劝告,张弛有度,为千古名文。
阮瑀师从蔡邕,名气甚大。对于志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曹操,眼皮子底下的如此人物,怎可轻易放过?但凡有才华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几两性格的,阮瑀也不例外。他多次拒绝曹操的诏见,最后索性躲进了大山里。
躲山里就安稳了?迂腐!曹操只用一把火,一把远没有赤壁之战那么大的火,就让阮瑀乖乖的缴械投降了。或许也是被曹操的诚意打动了。哎,当时刘备如果也学曹操,一把火烧了诸葛亮那个破茅庐,估计也能省不少事。
阮瑀做了曹操的司空军谋祭酒官,其实就是谋士兼秘书。曹操又从袁绍那里搞来了陈琳,此后曹营的文书基本上都被阮瑀和陈琳二人包办了。
阮瑀才思敏捷,华彩词章,一撮而就。史载“太祖尝使瑀作书与韩遂,时太祖适近出,瑀随从,因於马上具草,书成呈之。太祖揽笔欲有所定,而竟不能增损。琳徙门下督,瑀为仓曹掾属。”
当时的建安七子,王璨先归附于刘表,陈琳先辅助袁绍,后皆投靠曹操;阮瑀、徐干、应玚、刘桢一直深受曹操及曹丕父子的器重;孔融是个例外,但也是效忠于汉室。此外,郭嘉荀彧效忠曹操,诸葛亮庞统受命刘备,鲁肃张昭辅助孙权,天下最优秀的读书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谋士。
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像三国时期一样,读书人纷纷出世,择选明主,谋定天下。孔夫子曰,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诚斯言也。
这种风气是有传统的。汉初张良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大汉江山立下不世功勋,为后世读书人树立了典范。大汉立国之后,晁错杨雄司马相如贾谊等人无不是以书生身份,指点江山,左右朝政。再上溯到战国时代,商鞅李愧孙膑吴起苏秦张仪等人更是凭借胸中所学,将天下大事玩弄于股掌之中。
谁不想成为“张良”呢?大风起兮云飞扬!
(二) 阮籍:明哲保身,苟活于林
阮籍是阮瑀的儿子,生于210年,卒于263年。在五十余年的生命中,他用惊世的才华和疯狂的举动,留给了后人诸多的遐想。
阮籍处于曹魏与司马氏水火不容的时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况聪明如阮籍?他自诩“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但眼前却是尔虞我诈、波诡云谲的乱局。在冰冷冷的刀剑面前,笔与纸,一文不值。
他能怎么办?
鲁迅先生曾经写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阮籍大概就是如此,他不能说话,只能痛哭长啸。
相传他会驾着马车,四处跑,没有方向,跑到哪里算哪里。然后马停了,他就停下来,苍然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然后就是长啸,无休止的长啸。
但他也得活着,活着就得合作,与权力合作。先是公元242年,他被迫出任曹魏集团蒋济的掾属;公元247年,任曹爽的参军;公元249年,司马懿杀掉曹爽,阮籍又被迫出任司马懿的从事中郎。
像他这样被迫当官的人,竹林七贤中不乏其人。比如刘伶,比如向秀。当然也有不合作的,比如嵇康!对于这样的不合作者,司马氏倒也简单,引刀成一快嘛。
夸谈快愤懑。情慵发烦心。西北登不周。东南望邓林。旷野弥九州。崇山抗高岑。一餐度万世。千岁再浮沉。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
阮籍的痛苦与无奈都融化在他的《咏怀》诗中。他们开始选择逃避,宁愿做一个酒鬼,宁愿做一个疯子。
司马昭想和阮籍结为姻亲,阮籍焉能不知道他的用意?于是他选择了酒,将自己彻底灌醉,而且一直醉下去。整整六十天,他就在烂醉如泥中度过,根本不给提亲人任何机会。最终司马昭无奈道:“这个醉鬼,算了, 算了。”
刘伶更是以酒闻名。他常常坐着鹿车,带一壶酒,使人扛着锹跟着,说:“如果我醉死了就把我埋了。”我们常说醉生梦死,刘伶则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如果做酒鬼还不够,那就做疯子。阮籍在为母守丧期间,酒照喝肉照吃,对于“不孝”的指责,他更是无视。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竹林七贤之一,他曾与猪对饮,在猪圈中大醉。刘伶更厉害,听说朝廷的使者来了,就大喝一场,裸奔而出。
他们还有最后一招——消极。阮籍自请步兵校尉一职,虽是军职,但却无实权,还处于司马氏的监控之下,实乃苟活的美差事。嵇康死后,向秀一头扎进了庄子里,完全不理政事;王戎,选择在司徒的位置上终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谁不想岁月悠悠?
但有时候,不行的,由不得,由不得!
曹魏尊重知识分子,但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孔融、杨修等人先后成为刀下之鬼。在杀人者方面司马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潘岳、陆机、张华都被诛杀三族,还有嵇康。
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写的那样: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
他不愿意做山涛,他不愿意被他人玷污了精神,还大喊很爽。
嵇康死了,阮籍阮咸向秀王戎刘伶这群惊弓之鸟,只能疯疯癫癫的苟活人世。
我们呢?活得倒是很正常,但也正是这样的正常,才让人感觉不正常。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三) 阮孚:所谓名士,偏执佯狂
阮咸有两个儿子, 一个叫阮瞻,一个阮孚。
阮瞻如阮瑀,“性清虚寡欲,自得于怀。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遇理而辩,辞不足而旨有余”。陶渊明应该学他的,好读书不求甚解,虽逢乱世,也能安身立命。
阮孚如阮咸和阮籍,偏执佯狂。
他喜欢喝酒,但喝酒需要钱,怎么办呢?晋明帝赏赐的金貂就被拿去换酒。诗仙李白曾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大概也源于此。为了喝酒,他的口袋里总会备上一两枚铜钱。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
他还有个癖好,就是收集木屐。史载:
“祖约(祖狄的弟弟)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常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并当不尽,余两小,以置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正见自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甚闲畅。于是胜负始分也。”
祖约爱财尚知道背人,阮孚爱木屐人都不背,其专注可见一斑。后来晋明帝去世之时,问臣下谁可以收留他的宠姬宋祎,众人低头不敢言,阮孚坦然应之。
没有理想未必是一件坏事。就像东晋,偏安一隅,在司马炎太康之治的庇护下,过自己的小日子。前秦苻坚倒是胸怀大志,最终呢?还不是被谢安收拾得服服帖帖!
阮孚他们这些读书人也就在小朝廷的羽翼下逍遥快活。
他们也想学前辈不入仕,比如阮孚一开始也是回绝了司马越,谢安也是后来谢氏家族有了危险才出来。
他们也学前辈归隐,比如陶渊明。
但他们唯一学得像前辈的是喝酒。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不就是喝酒喝出来的吗?!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所谓风花月夜,不过是三杯两盏淡酒!所以啊,无论什么世道,只要一杯小酒尚在,人生就有乐趣。
(四)酒:不醉不狂,无酒不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操一曲《短歌行》和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感叹翻开了魏晋的“酒”时代。
人生怎可无酒?刘伶有一篇《酒德颂》,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人生不过是一场大醉,酒醒之后,重新来过就是。
无酒何以解忧?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写道:“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酮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与其这般思量,不如一醉方休。
无酒何以佯狂?刘伶喝醉了才敢裸奔,阮籍喝醉了才能长啸,阮咸喝醉了才与猪狂饮。李太白也只是喝醉的时候才敢让高力士为自己脱靴子,高呼“天子呼来不上船,但愿长醉不愿醒”。所谓癫狂,酒疯耳。
无酒何以述怀?嵇康去世后,向秀饮酒作《思旧赋》。竹林七贤中,他本谨言慎行,但也抵挡不住酒的诱惑而一吐心声。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王羲之也是微醺之际才写出来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陶渊明更是把饮酒当做生活的必需品,无酒不欢。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无酒,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五)音乐:颓废中的呐喊
贯穿曹魏和两晋的是酒和音乐。如果酒是身体的麻醉,那音乐就是精神的放逐。
阮瑀的老师蔡邕是位音乐大家。据传,他在听客人弹琴时,忽然惊呼:“琴声中有杀气!”原来是弹琴的人看见一只螳螂正要扑向鸣蝉,蝉将飞走还没有飞走,螳螂的动作一前一后。这场景触动了弹琴者的恻隐之心,引发琴声中的杀机。就这一瞬间,蔡邕就捕捉到了。
名师出高徒,阮瑀的音乐造诣自然不在话下。阮瑀曾多次拒绝曹操征召,曹操心有不忿,就想找机会挫挫他的锐气。有一次曹操故意把他安排在乐队之中,想让阮瑀也当一次东郭先生,可惜啊——
阮瑀和弦而高歌,曰:“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青盖巡九州,在东西人怨。士为知己死,女为悦者玩。恩义苟敷畅,他人焉能乱。”
这一曲造就了他们阮氏家族两百年的尊荣。
阮籍是阮瑀的儿子,在音乐上更是青出于蓝,他所代表的“正始之音”是魏晋时期音乐的灵魂,堪称一代宗师。
阮籍和嵇康都喜欢弹琴。自从俞伯牙与钟子期开始,这琴就成为了圣洁高贵的象征。唐朝刘长卿曾感叹道:“古调多不弹”。嵇康弹的是《广陵散》,阮籍弹的是《咏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 忧思独伤心。
这很有些“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觉。
阮籍弹琴时常夹带长啸,声声不息。如果累了,就此睡去,或许醉去。我今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在音乐方面,阮咸的成就也是非常大的。阮咸精通音律,善弹琵琶,现在还有一种类似于琵琶的乐器就是叫着“阮咸”,可见其在音乐方面影响之深远。唐朝诗人李商隐曾经赞道:“仲容铜琵琶,项直声凄凄”,可惜与《广陵散》一般,早已经绝了。
同一时期,向秀喜欢吹笛子,刘伶喜欢痛饮狂歌……
魏晋交替时期朝政动乱,他们连明天是否活着都不确定,更别说谋定天下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加剧了他们内心的危机感和幻灭感。他们的渴望只能在音乐中神龙一现。
音乐成为他们发泄自己的渠道。既然身体不能解脱,那就让精神放逐,给灵魂以自由。
其实周边的世界并没有改变太多。不幸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竹林,没有了音乐,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生或死,都冷冰冰的。甚至灵魂都已经成了奢侈品。
行尸走肉,是的。难道你闻不见腐臭味儿吗?!青春与肉体不过是一纸契约下的等价物,灵魂,还是见鬼去吧。
我钦佩他们的勇气,因为,我,始终是个妥协者。妥协的我只能整日躲在办公桌背后写着垃圾的文字还沾沾自喜。
像一个小人,是的,小人。
(六)后记:一千七百多年的死和生
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嵇康是不怕死的。
公元263年,司马昭下令将嵇康下狱。临刑前他把儿子嵇绍托付给了山涛。这很让人意外。因为他与山涛早就绝交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墨迹未干。
“巨源在,汝不孤!”嵇康留下这六个字,安然赴死。
为什么不是阮籍?为什么不是向秀?
刑场边,太学生哀嚎一片。
刑场上,嵇康正襟危坐在琴前,《广陵散》悠悠从他纤细的指尖传出。
曲毕,嵇康把琴放下,俱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言罢,嵇康从容引首就戮,年仅三十九岁。嵇康死后,山涛视嵇绍如己出,将其抚养成才,终不负所托。
历史如同翻书一般,不经意间就过去了一千七百多年。有时候我常幻想闯一趟曹营,访一次竹林,听上一曲《广陵散》。
死和生,本来就是循环。是为记。
(文中插图为一组竹林七贤国画)
【作者简介】张东晓,男,生于1983年,河南省平舆县人,现定居于北京,文章散见于写乎、今日头条等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