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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最先使用了“书香”一词,用得真是好极了。在书的世界就该纸墨飘香,仿佛予人玫瑰之手,芬芳犹存。我猜想,旧时所谓“敬惜字纸”之说,当也源于对书本的尊崇、敬爱和珍惜。
闲暇时,我喜欢逛旧书铺和旧书摊。倒不一定是像那些旧书收藏者,怀着明确的猎书、淘书的功利目的,我有时纯粹只为感受一种故纸芬芳,享受一下翻阅旧书的好奇和乐趣。那些曾经出入过许多人家、因为各种原因而流落到书店和书摊的旧书,也确实让我感受到何为“手泽”。
正如查尔斯·兰姆所说:一个真正的爱书人,只要他还没有因为爱洁成癖而把所有的老交情都拒之门外,那么,当他从旧书铺获得一部旧版的《汤姆·琼斯》或是《威克菲尔德牧师传》的时候,无论这些书上有着怎样污损的书页和残缺的封皮,它们对他仍然会具有无限的吸引力和亲切感,它们的破损也只在表明:肯定有无数位读者的拇指曾经伴随着欣悦的心情,一遍遍翻弄过这些书页;也许它还曾经给某一位贫穷的缝衣女工带来过欢乐和幻想……在这种情景下,兰姆说,“谁还会去苛求这些书页是否干干净净和一尘不染呢?”因此,在我的心目中,“旧书商”,是一个十分美好和温暖的词,总让我想到那些令人尊敬、让人怀念的卖书人和藏书人,想到电影《查令十字街84号》里那家旧书店,那位善良的旧书商和他远在美国的读者之间的浪漫、温暖的故事。
马家辉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带女儿去一个古书展,小女孩独自在各个书摊面前左看右看,很明显不可能买得起那些动辄三四千元的古书,但是那些英国旧书商,却都会耐心地给小女孩讲解书架上那些珍贵的版本的典故和特色,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言谈亲切一如小女孩的老祖父。旧书商的友善令人感动,马家辉先生在一边默然道谢。同时,他也不由得想到了在国内遇到的一些唯利是图的书商,一旦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买家就会立刻板起面孔,一副冰冷的脸色。
大作家奈保尔说过:“好的或者有价值的写作不只是一种技巧,它有赖于作家身上某种道德完整。不诚信的作家是在背叛他的职业,只有差劲的作家才会这么做。”套用一下这句话,似乎也是得当的:好的有价值的旧书买卖,不只是一种交易,它也有赖于书商的某种道德完整。过于功利的书商是在背叛他的职业,只有差劲的书商才会这么做。
由马先生写到的友善的英国旧书商,我想到了我认识一位德国旧书商。他的名字叫“汉尔”(音译),每年我去法兰克福参加书展时,无论多么忙碌,都会抽空到他的旧书铺里去看看他,跟他打个招呼,有时候也会请他帮我找几本想要的旧书。不知道他平时是把自己的旧书铺摆在哪里,每年十月法兰克福书展期间,他就把旧书铺搬到了展场外的一个小广场上。那里集中了许多旧书铺,是一个蔚为可观的“旧书广场”。
汉尔先生的旧书铺有七八间的规模,以德语文学旧书为主。德国的精装本旧书,装帧都很古朴典雅,有的还是麻布封面或皮脊的,插图也很漂亮,有的是十分美丽的套色版画。而且,德国的旧书品相大都很好,我想这是因为德国的家庭藏书和喜欢读书的人,都比较敬惜书籍,爱护书籍。汉尔先生自己就是一个十分爱惜书籍的人,他的书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各类旧书摆放得又美观又方便寻找和取阅。没顾客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耐心地、专心致志地修补和整理旧书。
我去法兰克福有六七次了,每次去都会觉得,这位老先生很明显地在一年年地变老,使我隐隐感到一丝心疼。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会热情地搬来一些估计我会喜欢的书,供我挑选。我在汉尔先生那里先后买过几本歌德、席勒的精装本诗集和剧本集;买过几本布面小开本的、古雅的套色木刻画集;还买到过德国著名故事诗《顽童捣蛋记》(德文书名:Maxund Moritz)的一个较好的插图本,后来我在出版绿原先生翻译的这一小册故事诗时,正好解决了原版插图问题。汉尔先生知道我喜爱歌德,还特意帮我找到了一幅好像印刷在绒布上似的、年代久远的歌德画像。回国后我托朋友给这幅歌德画像装了一个雅致的木框,挂在书房里,天天可以面对。每当看到这幅歌德画像,我就会想起年老的汉尔先生。我很怀念这位友善的旧书商,祝愿这位善良敬业的老人健康长寿。
近代大藏书家周叔弢老人有过一则故事:1942年,因家用不足,叔弢老人曾忍痛售卖明版书一百数十种,易款度日。去书之日,心中依依不舍,特作书目《壬午鬻书记》纪念。不久,他听说宋余仁仲万卷堂家塾刻本《礼记》在天津求售,见其刻印精美,恐失之交臂,又赶紧用易书之资买下,自谓“卖书买书,其情可悯”,“赎书一乐,故友重逢,其情弥亲也。”此亦旧书交易中的古道高风吧。叔弢老人不是旧书商,而是大藏书家,但是他善待旧书的美德,值得所有的旧书商效仿。使我尤为感动的是这样一个细节:叔弢老人在旧书上用印十分慎重,早年曾用长方阳文印“曾在周叔弢处”,后觉此印过大,改用“周暹”小印,用印泥亦十分考究,唯恐印泥质量不好,印油散去,有损书品和寿命。这也是老一代旧书商和藏书家流传下来的美德。对照一下叔弢老人对待旧书的态度,今日的旧书商们,能不羞惭,敢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