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袭人回家省母、治丧期间,怡红院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小丫鬟坠儿因为见财起意,偷了平儿的虾须镯,被“撵出去”——开除了。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按照当时的律法,作为自家奴才,发生这种事情,如果本家觉得无须送官究治,可以自行处置。而这样的行为,“撵出去”也不为过。
实体上没什么问题,但问题出在了程序上——涉及人事处置这样的事情,居然是由同为丫鬟(即使是大丫鬟)的晴雯宣布并监督执行的。
在网上曾经见过这样的说法,“大丫鬟管小丫鬟”,所以晴雯开除坠儿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是有问题的。
“大丫鬟管小丫鬟”,这个“管”字的内涵和外延不是无限的。若论平素分派差事、强调纪律、管教申斥,这都是权限内的——即使有像晴雯、秋纹冤枉小红那样的事情,也是在权限内的。
但是,面对涉及“撵出去”这样的人事事项,“大丫鬟”归根结底是丫鬟,是和小丫鬟一样“梅香拜把子”(《红楼梦》第六十回)的奴才,就没有权力处置了。
即便是小丫鬟,即便是有了偷窃的事,大丫鬟的权限也就仅限于合议一下、拿个处理意见。决定开除的权限,最低最低也在凤姐那里(当然在某些情况下平儿可以*****这个权限),稍微大一点的人或事,就该经过王夫人了——相信懂点封建家族礼法的都能明白吧。
具体到这个事情,考虑到“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平和稳健的平儿(真不辜负这个名字),先是做足了事先功课——“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接着“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就是说找个别的理由,向凤姐报批,迷离马虎就过去了。
这可以说是最稳妥不过的处置方案。难怪“窗下潜听”的宝玉“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估计是联想起前些时日“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红楼梦》第四十四回)的一幕,博爱的二爷又难免春心荡漾一回——也罢,林妹妹不知道就行了。
而且,了解情况的平儿专门指出“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
可惜,墨菲定律总是屡试不爽,“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怜香惜玉的石兄,只因为晴雯的几句疑惑,立马纡尊降贵地“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政老爷知道了能气个仰倒。
而且,明知“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的举措的正确,照样管不住嘴,“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语,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休矣,一下子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虽然宝玉苦苦相劝“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但一切都然并卵了。没过几天,晴雯霹雳闪电,手上打——“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紧接着就宣布:“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
那么,晴雯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越权“作死”呢?知道。否则她不会强调“宝二爷才告诉了我”“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这些话了。
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这里就有深层次心理了。
首先是个责任心理。晴雯“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对于她来说,怡红院不仅是个工作单位,也是事业所在、人生归宿。她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怡红院,哪个是她自己了。
更重要的是,其时怡红院已经是宝玉的化身,而宝玉对她的喜爱、宽容(甚至可以说是娇惯、放纵)已经让她恍惚之间忘却了自己的丫鬟身份——说袭人的话“连个姑娘也没挣上去呢”(《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其实也符合她自己的情况,而觉得自己已经是怡红院的主子之一了。这就造就了她对于怡红院事务的责任感,连正经主子宝玉都不具备的强烈责任感。
我们经常不明白,听到坠儿的事情,晴雯为什么“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而且还“这口气如何忍得”——多大的事情,也是主子的事,是贾府的事,你一个丫鬟有什么忍得忍不得的?——经过上文,我们就可以理解了,怡红院的耻辱也就是她晴雯的耻辱,必欲除之而后快。
只是这样一来,“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这些沸反盈天处理坠儿的给宝玉带来的后果,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第二,在日积月累的责任心理之上,其时的晴雯又添了几许严重的危机心理。
先是“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替我(袭人)送了两碗菜来”,而且是“指名给我送来”。这“从来没有的事”,不可能不在晴雯内心留下阴影。(《红楼梦》第三十五回)
紧接着,王夫人决定“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红楼梦》第三十六回)。这几乎对晴雯是晴空霹雳、泰山压顶一样的打击。
作为上述事体的延续,凤姐安排袭人省母时“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当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出场时,这身行头已经够让晴雯有绝望之感,结果凤姐犹嫌不足,又锦上添花,“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发生在“坠儿事件”之前不久这桩桩件件,晴雯的内心,说个恰似油烹恐怕亦不为过。如此下去,什么老太太“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的考语,什么宝玉的喜爱、宽容、娇惯、放纵,都不管用了!
“一片愚拙”的宝玉或许没什么感觉,“风流灵巧”(《红楼梦》第五回)的晴雯却不能不感到危机——这样下去,“大家横竖是在一处”就要落空,对方真的是“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红楼梦》第二十四回)!
所以,晴雯见“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这些感受都不是偶然来的,都是前番诸事汇集而成。
这个时候的晴雯,应该是要找一个什么突破口,改变一下这个局面。本来这也无可非议,可惜的是“痴心傻意”选择了一个抱薪救火、持油泼焰的行为方式,结果加速了自己败亡的进程。
第三,作为上述两个心理的体现,晴雯在事件中还表现了一个“第一等的人”(《红楼梦》第七十七回)的显示心理,以及“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红楼梦》第八十二回)的排异心理,还有“揭你们的皮”的立威心理。
一方面,口口声声不离石兄活龙——“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宝二爷当面使他”“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当对方点明“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的问题时,晴雯虽说“一发急红了脸”,但心里恐怕不无得意之情——心里与言下之意,这里就是有一位二爷百依百顺的代言人,就差一块“如二爷亲临”的金牌令箭了!接着又抬出“大靠山”——“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可叹,不幸而言中!
另一方面,话里话外总不忘“唯我独尊”的架势。听到“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的话,立马回击道“什么花姑娘草姑娘”“你只依我的话”——就是要看看我能否“战胜”那个“花姑娘”!
可惜,此时固然是立竿见影,不经过袭人就把坠儿“撵出去”了,好像是胜利了,但别忘了:这“胜利”是靠了石兄的名义,否则这“话”能有几斤几两重?而石兄并非一言九鼎,上面还有管事的!
再一方面,先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接着便是“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以至“坠儿疼的乱哭乱喊”。很多读者(包括不认为晴雯越权行事的读者)都对这个桥段中晴雯出手之狠迷惑不解——开除了也就是了,至于这么下死手吗?
殊不知,这其中包括着这段里的女主内心潜在的立威心理,此时此刻的晴雯,已经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身份,颇有了些凤姐“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的风范(《红楼梦》第六十一回)。只是她又忘了,她是怡红院里的大丫鬟晴雯,不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
我们明知道,“坠儿事件”是晴雯走向败亡之路的一个大里程碑。可是一番剖析之后,我们竟然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晴雯的越权行为了。理解吗?谴责吗?好像都不那么合适。叹其情,悯其心,哀其愚,剩下的恐怕就是“扼腕”二字而已。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