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顿玛尔是我的故乡。到我二十八岁那年为止,我的人生有一大半时间在这里度过。但是当我再一
次踏上这块土地时,却感到非常陌生。
仅仅六年时间,我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虚祖人。对我来说,似乎虚祖才是我的故乡。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正如同撒勒对我说的那样,我的命运就如同天上的云,注定了四处漂泊。我不会有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我双脚所踏之处,就是我的家。
在回到赫顿玛尔的第一个晚上,我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因为战火的波及,这里一片颓唐潦倒的气象。空
气中弥漫这不祥的气息。站在旅馆二楼房间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远方村落的废墟。傍晚的天空铅云密
布,低垂的云脚下,有黑色乌鸦盘旋。
入夜后,下起了小雨。在昏暗的灯光下吃了简单粗糙的晚餐后我回到房间,盘腿坐在床上开始例行的打
坐。这是在撒勒那里修炼时养成的习惯。我的精神渐渐沉入一片平和的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声慢慢隐
去,整个世界都被隔离开。我喜欢这种绝对的宁静。
但是很快我就捕捉到一丝锐利的气息,虽然没有杀意,但仍然对我构成威胁。意识浮出水面,我睁开眼
睛,刚好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敏捷地从窗子里翻进来。
银发,碧眼,瘦高,紫色的长风衣。我不会忘记这种打扮的。
天族人。
我伸手抄起放在床边的大剑,剑锋指向他的胸膛。与此同时,他手中一件奇特的短小武器也对准了我的
胸口。
我认得那是手木仓,天族人惯用的武器,威力巨大。
他只要手指一动,就可以把弹丸送进我的胸膛,但是我也只需要稍一伸臂,便可以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床头桌边,一盏昏灯如豆,火苗静静地燃烧着,不时无声地跳跃一下。我和天族人这样相持了多久我并
不知道,但是天族人最后还是先开口了:
“我没有恶意。”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同翡翠般碧绿清澈。长风衣里面套头高领毛衣的领口挡住了他的脸。
“你若没有恶意,就该敲门进来。”我冷冷地说。话虽这样说,但是从他的眼睛里我确实看不到杀气。
天族人慢慢举起双手,伸开手掌,让那把木仓滑落进袖筒中,然后又慢慢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恶意。”
我放下剑,指着房间里的椅子:“请坐。”
他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很吃惊。
“你是不是叫阿甘佐?”
我承认。
他的第二句话更让我惊讶。
“卢克西在哪里?”
我反问:“你是什么人?”
他把高领毛衣的领口拉下来,露出脸。这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带着天族人特有的文静之感。
“我的代号是‘暝’。我所隶属的组织是一个机密,不能告诉你。你可以用我的代号称呼我。”他说:
“我有两个同伴,‘晓’和‘沙’,在六年前,在这附近的地方失踪了。资料表明他们最后一次接触的
人之中,包括了你。”
“他们死了。”我直截了当地说。暝的神色不变:“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是现在我必须要回收卢克
西身上的鬼神。她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手握紧剑柄。但是暝没有动,仍旧用那种不紧不慢的平静语气问道:“为什
么?”
“卢克西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的命运和意志的人。”我说:“她不是你们的工具,更不是
培养鬼神的容器!”
暝点点头:“我知道。我也理解。我们天族人和你们一样,尊重他人的自由与生命。但是现在是非常时
期,我们必须回收卢克西身上的力量。请你将她交还给我。”
“告诉我,”我站起来,面向他:“在被夺走了鬼神的力量之后,卢克西会怎么样?”
“我不会骗你。”暝说:“那力量本来不属于她,但是现在已经和她的身体结合得很紧密了。取回鬼神
的力量之后,她会死。”
“卢克西是我的朋友,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说:“如果你是我,你会交出她吗?”
暝沉默几秒钟,然后说:“不会。”
“很好。”我说:“我的答案也一样。”
“尽管不情愿,但是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强迫你说出她在哪里了。”暝的语气竟然没有丝毫波动,但是
我已经看到他的手抬起。来不及多想,我刚把大剑的剑身拦在胸前,两股强大的力量就撞击在上面,溅
出一溜火花。
然后我才听到木仓响。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一连十二木仓。我把大剑厚重的剑身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将所
有射来的子弹砸开去。十二木仓之后,又是十二木仓,在这种狭小的距离内面对坐在椅子上双木仓连射的对
手,一时间我竟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但是我立刻发现,他的两把木仓都只有六发子弹的容量,每射完十二
木仓,弹雨就有大约半秒的停顿。
半秒,已经足够。我暗暗吸了一口气,当暝的第三个十二木仓打完的瞬间,我横剑拦在胸前,身体前冲中
吐气开声:
“破军升龙击!”
沉重的剑锋劈开空气,暝果然来不及再次开木仓,只能双手举木仓交叉拦在胸前,勉强抵住剑刃,但是他瘦
弱的身体显然无法抵挡我的全力突撞,身下的椅子四分五裂,然后是他背后的木墙。
墙壁破碎,断木碎石乱飞中,我们两个一同飞出旅馆的二楼,冰冷的雨水从夜空落下,暝随着雨水向地
面坠去,我勉励提起全身的力量向上腾起,在空中稍顿一下,剑下人上地向着他落地的地方一剑直击下
去。锐利的长剑劈开雨水,带起一道长长的银色光芒,仿佛天瀑倒悬。暝侧身一滚躲开这足以致他于死
地的一刺,但是剑锋刺入地面的同时,我的力量也贯入大地,潮湿的地面如同被巨锤锤击一般震动,将
他消瘦的身体从地面上弹了起来。我踏步,沉腰,力贯双臂,剑刃切开泥土,如同劈开水面一样毫无阻
碍地从下而上斩向他的腰间。
对付这种擅长发射火器的对手,最好的方法就是贴身打,打到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暝的身手出乎我意料的好,他竟然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用左手的木仓垫在我的剑锋和自己身体中间,
右手对着我凌空就是一木仓。我本能地一侧头,脸上一道火辣辣的疼痛。同时因为这一躲,大剑没能全力
挑中他。暝借着我这一挑之力,凌空一个筋斗,然后落在地上,不过脸色已经变得很白了。
“你比我想象的强,我可能赢不了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坦白地说道。我笑了:“难道你以为
就算你能打赢我,我就会把卢克西在哪告诉你吗?”
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阿甘佐,如果换个时代,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是现在,我以天界漫游
木仓手的名义发过誓,一定要把卢克西带回去的。”
我笑笑:“看来你的誓言很难实现了。”
暝双臂平举,木仓口依旧对着我,道:“你明白卢克西对我们而言有多重要吗?”
我右手紧握剑柄,暗中戒备,道:“就算本来不明白,看到你这么拼命的样子,多少也明白了一点
吧。”
暝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忽然放下双臂,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但是我不
会放弃的。我也明白你对卢克西的感情。然而她一个人的生命与千千万万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孰
轻孰重,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冰冷的雨水落在我身上,顺着我的脸颊和手臂流下去。
顺着我的剑锋流下去。
卢克西一个人的生命,与千千万万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哪个更重要?
对我而言,这是无需思索的。卢克西当然要比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天族人重要得多。但是如果是卢克西
自己呢?她会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些天族人而牺牲自己。卢克西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
要竭尽全力地保护她不受伤害。
“天族人的幸福与自由,应该由天族人自己来争取。你们有什么权力让一个暗精灵女子为了
你们的幸福和自由而牺牲?”
暝没有回答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叼出一支,然后又划亮一根火柴点燃它。烟头在雨夜中明灭不
定,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是的。我们没有任何权力要求其他人为了我们而做出牺牲。但是为了我的
同胞们,我宁愿背负任何罪孽。就算是与整个人界为敌,我也在所不惜。”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决心一往无前。
我没说话。我没话可说。对于这样一个人,你实在不能说他是错的。他是天族人,他当然要站在天族人
的立场上为自己的同胞考虑。但是尽管我认同了他的理念,可我绝不会向他妥协。我决不会交出卢克
西,我绝不要卢克西再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我只能告诉他:“即然这样,我必须杀死你。天族人的命运与我无关。”
暝缓缓吐出一缕烟雾,说道:“我还是希……”
他忽然举木仓!
火光一闪,我挺剑刺出。沉重的剑锋破空而去,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直刺进暝的胸口。
我立刻意识到我错了。
子弹擦着我的耳边飞过。经过刚才的交手,我了解暝的木仓法,这种距离下他绝不会射偏的。
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躯体坠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我回过头,就看到在背后几十步远的地方,一个
全身漆黑的暗精灵斥候俯伏在地上,显然是刚从树梢上掉下来的。他的手里还紧握着一把长弓。如果不
是暝开木仓把他击毙,现在我的后背上已经插了一支毒箭。
暝的血顺着剑身上的血槽喷出来,喷到我的手上,喷到我的脸上,滚热。我抱住他的双肩。暝看着我,
脸色变得更白,灰白。他艰难地喘息着,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阿甘佐……你……误会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昏了过去。我用力抱住他,不让他倒下去,大声喊道:“喂!混
蛋!别死啊!!”
“千万别死啊!!”
我半拖半抱地把暝弄回旅馆里。温暖的火塘边,暝静静地躺在一床厚实的垫子上。他胸前的伤口很深,
我切断了他两条肋骨,胸骨上也有裂纹。但更严重的是伤口很大,鲜血泉水一样向外喷涌,我虽然也随
身带有伤药,但是药粉刚一敷上去马上就被血泉冲开。
很奇怪是吧,我本来真的对他动了杀心。但是如果现在他死在我的剑下,我必将懊悔愧疚终生。
旅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许是身处战争年代的关系,他对处理这种伤势很有经验。被我叫
醒后他并没有多问,看了一眼暝的伤势后直奔厨房,端出一大盆面粉——本来是准备明早烤面包用的。
他把伤药和面粉掺在一起后厚厚地涂在暝的伤口上,黏糊糊的面粉总算暂时地止住了大出血。但是在这
之前他的血就已经流的太多了。老板嘱咐我把火弄旺一些,帮助暝保持体温,自己就出去找医生了。
本来这种事情让圣职者来处理会方便很多,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镇上的圣职者都去前线了——这话本
也不准确,战争发展到这种地步,整个赫顿玛尔其实都已经是前线了。我虽然在修道院里生活了几年,
然而一直是以见习圣职者的身份做些打扫劈柴之类的杂物,完全不懂的如何引导神圣的力量愈合伤口。
所以我只能把火塘烧的旺旺的,等医生。
医生很快就来了。在检视了暝的伤口后,他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很麻烦。”过了很久,医生才捻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来了这么一句。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伤到了肺,而且有淤血的血块压迫了心脏。贸然引流血块的话有可能会引发致命的内出血,需要可以
让血流暂时变缓的药和有特别补血效果的药才能救他。可是这两种药本来就不多,前段时间又都被前线
征用了……”
最后,这个小个子老头下了结论:“三天之内找不到我要的药材,这个人就没救了。”
“到底是什么药。”我强忍着一把抓住他衣襟冲他咆哮的冲动,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问。
“荧光猫妖的骨骼粉末,和牛头人的胰脏。”医生说:“虽然用量不需要很大,但是现在是战时,森林
里到处都可能有暗精灵的毒箭……”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提着剑走了出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过这片环绕着赫顿玛尔的丛林了。在我的记忆中,这片被称作格兰之森的丛林是个
祥和平静的地方。然而现在,在这里走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我不会忘记那个被暝一木仓射杀的暗精
灵斥候。这就是战争,尽可能杀伤对方的一切有生力量,不问理由,不先警告。
雨更大。但我还是把头蓬的兜帽放下。虽然雨水淋在头上很不舒服,但是我不想让兜帽妨碍我的感知。
这种时候一点点的疏忽都可能会要人的命。地面上厚厚的落叶和枯枝吸饱了水份,长靴踩在上面发出扑
哧扑哧的声音。
我只有三天时间。
最多三天。
天大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下。森林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深深吸一口气,找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把
已经湿透的斗篷脱下来拧干,然后升起一堆火。经过一夜的雨水,本来可以用来生火的枯枝都已经湿
透,我只能找几颗死树,劈开树干,用干燥的树心来点火,再把枯枝摆在火堆旁边,等它们烤干后再投
入火中。我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着衣物,一边尽力回忆从前那几个牛头人聚落的位置。但是记忆太遥
远,我的心又很乱,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迫不得已的话我就去格拉卡,那是一个很大的牛头
人聚落,很容易找到。
我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恶心。那些牛头人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过,而我就要去杀死它们。尽管我有足以
说服自己这么做的理由,然而从牛头人的角度来说,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一个从天而降的邪
恶的暴徒。
暝当年死在卢克西剑下的两个伙伴,是不是也曾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或者他们本不是恶人,他们所做
的一切,也都有着非做不可的理由。
我曾经质问暝,到底有什么权利去牺牲卢克西。现在我质问自己,到底有什么权力去牺牲牛头人和猫妖
的生命?如果暝死去,我将愧疚终生。但是如果就这样杀死其它的无辜生命,难道我可以问心无愧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
就在我拧着眉毛苦苦思索时,一种微妙的感觉引起我的注意。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看不到任何异动。但是在撒勒的教导下,我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对于危险的预
感——我本就是一个敏感的人。这种感觉,仿佛就像一根刺,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戳了一下,告诉我,正
有不怀好意的家伙在暗中窥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用尽量不会引起对方紧张的动作站起来,然后呼出这口气,放松全身肌肉,再
绷紧。
“是什么人?”
密密的草丛中有人走出来。
暗精灵。十个。他们手中提着造型怪异的弯刀,身背长弓,一言不发地走出来,把我围在当中。从他们
身上统一制式的皮甲来看,应该是暗精灵一族的正规军。这些皮肤黝黑的家伙身材瘦小,肌肉坚实。他
们用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恶意。”我说。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他们依然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手持弯刀小心翼翼地向我逼
近。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而且事先配合过很长时间。他们的步伐几乎完全一致,动作也相同。这种一
致的动作本身就能给被围住的人很大压力。
这是战争。我不杀你,你就杀我。我是一个人类,我携带武器。要杀我,这些理由就足够了。
秩序无法抗拒,混乱终将平复。我缓缓躬下身子,左手握住大剑的剑鞘,剑鞘平放,贴紧肋下,右手握
紧剑柄远离护手的一端,心中默默计算对方的距离。
对方是十个人,一击不中的话我绝没有第二次机会。
剑身长度是四尺,要造成一击致命的效果的话,剑锋至少要切入身体半尺的深度。
三尺半的距离,也是对方可以将我斩杀在刀下的距离。这种时候如果有一丝的犹豫和迟疑,就等于把自
己的性命拱手送上。
现在他们距我遥约六尺。
我闭上眼睛,默念剑诀,心中一片清明。
五尺半。
无我无物,万念具净
四尺。
澄澈明灵,存乎一心。
三尺半。
拔刀斩!
“发!”我吐气开声,拔剑斩出,剑锋化作一道华光,在我身边划出一个径约一丈的完美圆形。
我取的目标是咽喉。咽喉虽然比胸膛面积更小,但是更致命。
铮然一声,剑锋瞬间划开九个咽喉,九股血泉在片刻之后喷上天空,但是我右手边第三个暗精灵终于在
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举刀接住了我这一剑——虽然拔刀斩斩击轨迹上的目标几乎是同时中剑,但毕竟有细
微的先后之别。
他是最后一个。
此时这一击的力量已经宣泄出十分之九,而他也有了一瞬间的时间。
足以做出本能反应的一瞬间。也是足以救命的一瞬间。
他举刀一拦,薄脆的弯刀刀锋崩裂,但是这短短的一顿已经足够他抽身而退。他的动作迅捷如兔,刷的
一声就没入了高高的草丛中。我立刻提剑追上去。九具尸体在我背后齐刷刷地倒下去,我甚至没有想过
去看一眼。
我必须追上他。
在这样的密林中,放一个敌人纵逃是十分危险的。他的刀虽然崩裂,但他还有弓有箭,随时可以在暗处
给我一下子。
如果他还有其他同伴,那就更危险。
我和他素昧平生,无怨无仇,但是我一定要杀了他。这是战争,怜悯和仁慈没有存身之处。在这个时
候,我根本不去考虑杀了他之后我会不会再为了这事而愧疚忏悔。如果在这种关头还优柔寡断的话,那
我还不如干脆直接自己抹了脖子比较干脆些。
横剑当胸,我一面劈开拦在面前的树枝和蔓藤,一面提气直追。但是这该死的丛林实在是太密,有好几
次我都险些失去他的踪迹,幸好要在这种环境里告诉奔跑,不发出声音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还是能一直
牢牢锁定住他的位置。
六年的体力劳动的好处开始显现出来。随着最初的疲倦过去,力量源源不断涌出来。追逐持续了约一个
小时后,那家伙终于停了下来。
他喘得厉害。我也好不到那里去,就算体力再好的人在茂密的树丛中狂奔一个小时,也受不了。
他回过头,一手撑着一颗大树,用恶毒仇恨的神情看着我。我眯着眼睛看着他,汗水刺痛我的双目,可
我不敢眨眼。
我们俩之间的距离超过一丈,这超出了我的最大攻击范围。
终于,他开口说话。
“你很强。”
我没有回答。我已经决心杀了他。如果你和一个人说了太多的话,你是很难下手杀死他的。
暗精灵忽然向我笑笑,毒蛇一般的笑容,然后立刻转身又跑。我马上追过去,但是刚转过两棵树,我就
停下了脚步。
我面前是一片忽然出现的开阔地,立着十余座帐篷和几根旗杆。
暗精灵营地!
一直被我追逐的暗精灵终于坚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四肢伸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他的脸上全是满足
的笑容。
因为他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大约有三十多个穿着皮甲的暗精灵半弧形排开,手中的长弓弯如满月,蓝汪汪的淬毒箭镞正对着我。
他们离我不到五丈远,这个距离下,我毛都碰不到他们一根,但是他们的箭绝不会射空。
我不知道这些皮肤黝黑的家伙怎么会事先做好准备硬接我这个不速之客的,也许是被追的这混蛋和我说
话时悄悄用我不知道的方法发出了信号?
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下子事情大条了。
一个穿深紫色斗篷的暗精灵出现在弓箭手后面。他比一般暗精灵要更高大些,身上穿着的不是皮甲,而
是有宝蓝色华丽搪瓷花纹装饰的银色胸甲。他看上去似乎并未携带武器——他这个人本身就像一把出鞘
的利剑,带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锋芒与气势。
他看着我,说道:“放下武器,你现在是俘虏了。”
要放下剑么?
不放下剑,我会被乱箭射成一只刺猬。但是放下剑,我就更没有机会。
但我还是放下了剑。
我不是怕死,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很好。把双手举起来,慢慢走过来。别耍花样。”那暗精灵用命令的语气说。我照着他的话做。两个
暗精灵士兵走上来扭住我的胳膊,把我反绑起来,用黑色的布带扎住我的眼睛。我被推搡着走了一段
路,接着肩膀后面被猛力一推,跌倒在地上。
好吧,我沮丧地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活着,也没有被毒打一顿,更没有被挑断手筋或者剜掉膝盖。只要
身上的零件还完整,我总有机会逃出去。我在潮乎乎的地上躺了一会,然后挣扎着坐起来。因为双臂被
反绑在背后,所以行动很困难。我侧耳倾听,试图判断出周围的环境。但是除了军营里特有的那种嘈杂
声之外,我什么也听不出来。只不过这些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似乎和我隔着一层布。因此我猜我应该
是在一座帐篷里。
接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有人走过来,一双手解开绑着我双眼的黑色布带。是一个神情冷漠的暗精灵士
兵。把布条团成一团塞进口袋里,转身就走。我悄悄用力挣了一下,没用,捆住我的皮绳是浸过油的,
绑的很紧,而且系了死结。
在那个暗精灵士兵走出帐篷后。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啊哈,新邻居。”
听声音这家伙挺快活。我费力地转过身,看到一个有着漂亮金发的少年,和我一样被反绑双手,坐在我
身后的地上。他看上去最多不超过十七岁,但是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圣职者制服。制服胸前的白色十
字架图案已经污损不堪,不过他那张脸倒是干干净净的。
“看你的打扮,不像是公国的正规军啊。”少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个什么稀奇的东西一
样:“你叫啥啊?咋会被这些黑鬼抓住的?”
“阿甘佐。”我闷声闷气地回到。
“啥?”那少年眨眨水蓝色的大眼睛。我重复了一遍:“我叫阿甘佐。”
“哦,幸会幸会。不好意思,不能跟你握手了。”少年嘿嘿地笑着:“我叫尼尔隆巴斯,尼尔隆巴斯·
葛兰西亚。是公爵直属第四军团的圣骑士——哎我说,你不是那帮黑鬼故意派来探我口风的吧?我可什
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哦。”
“不是。”我随口应付着这个自来熟的家伙,一边四下打量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助我摆脱眼前困境的家
伙。帐篷不小,很空旷,地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我和尼尔隆巴斯两个人。看来这是个专门关押俘虏的
牢房。
见鬼,我必须在三天内……呃,去他的,就算我能跑出去,我又到哪里去找可以救暝小命的药材呢?再
说当下我自己的小命看起来也不是很稳妥。
“我说,哎。”尼尔隆巴斯根本无视我冷漠的态度,十分坚决地和我继续搭讪:“你是想逃掉,对
吧?”
“当然。你有办法?”
“你说呢?我要是有办法,现在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咯。”尼尔隆巴斯说着居然像条毛虫一样一拱一拱
地往我身边靠过来,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其实吧,留在这儿也不错啊,暗精灵的伙食挺好的,顿顿
有肉……”
“你要干什么?”看着他脸上小狐狸一样的坏笑,我忽然觉得有点心慌。尼尔隆巴斯咯咯地笑着,露出
两排雪白的牙齿:“我跟你开玩笑呢。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当然跑不掉。因为我没法子咬到自己身上
的绳子嘛。你紧张啥,还不转过身去……”
我侧过身,感到尼尔隆巴斯温热的呼吸喷到我的手腕上。背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艰难的咀嚼声。
过了很久,我的手腕忽然一松。
“这帮傻瓜啊,关一个人没事不代表关两个人也没事嘛。”尼尔隆巴斯疲惫地笑着说。我回头,看到他
的嘴角已经崩裂,牙龈上也不断地渗出血来。我忽然感到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一下,不由得伸
出手去轻轻擦掉他脸上的血痕。尼尔隆巴斯吓了一跳般向后一躲,低声笑道:“哎哎?大叔你要干啥?
我可没那种癖好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还不快点帮我松绑!”
绳子捆的比我想象的还要紧,就算是用手我也费了很大力气才解开。真不知道尼尔隆巴斯是怎么把这又
滑又韧的牛皮绳硬咬断的。尼尔隆巴斯揉着手腕站起来:“啊哈,终于搞定了。自从这帮黑鬼把我绑进
来,我就一直祈祷他们能再关一个人进来。看来伟大的天上之父对我还是挺照顾的嘛。”
“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吧。这帮家伙总是不停地换营地。说起来奇怪哦,他们虽然是暗精灵正规军,可是却一直
在避免和我们的部队正面作战。而且……”尼尔隆巴斯露出“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那种表情:“他们
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你说得对。”
听到帐篷外的这个声音,我的一颗心就直沉了下去。看来是白费力气了。帐篷门上的布帘一掀,那穿着
银色胸甲和深紫色斗篷的暗精灵将领大步走进来。
“本来打算立刻来提审你,不料你这么快就能脱困,很了不起。”
他的语气平和,即不愤怒,也不沮丧,仅仅是陈述一件事实而已。我可是又愤怒又沮丧,从一见面开始
就被这家伙制住,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还很窝囊地被缴械,就连他所称赞的迅速脱困也是靠了尼尔隆
巴斯才得以实现。而且刚一弄开绳子马上就被抓到,想起来实在让人恼火。我攥紧拳头,凶狠地看着
他。暗精灵将领摇摇头,道:“你不必如此,我没有恶意。”
“是嘛,没有恶意。”我向他展示手腕上还未消去的淤痕,又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牛皮绳。暗精灵将领
道:“你先杀了我九名部下。”
“因为他们不由分说就要干掉我!”我说。
“这应该是个误会。”暗精灵将领说:“他们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刚才我检查了你的剑,是我
们认错人了。”
“那你还罗嗦什么!”我顶了他一句,暗精灵将领马上顶回来:“认错人罪不至死。”
我没词儿了。暗精灵将领凝视我片刻,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的营帐中去,我可能需要借
助你的力量。”
我看了尼尔隆巴斯一眼,这家伙也在用水汪汪的蓝眼睛看着我。于是我拉过他的手:“我要带他一起
去。”
暗精灵将领立刻同意:“好。”
走出营帐,营地里的其他暗精灵都用冷漠而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我。我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我杀了他
们的同伴。暗精灵将领的营帐看上去与其它帐篷没什么不同,里面的设施也很简朴,一张行军床,一副
盔甲架,一张矮几。矮几边有个人正席地而坐,读着一份羊皮纸卷宗。看见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一
眼。
这是个人类男子。
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阿甘佐!?”他一下子蹦起来,把矮几撞翻了也没在意。我也惊讶极了:“怎么是你!?”
暗精灵将领道:“你们认识?”
“当然!”那人快活地喊道,一步跨过翻到在地的矮几冲到我面前,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也可以算是生死之交了吧。”我感慨万千地说。上次分别到现在,时间实在是过的太久。但是曾
经的那段共同经历已经让我们把彼此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既然是西岚师傅的旧友,那话就好说了。”暗精灵将领松了口气般说道。西岚大手一挥:“别废话
了,刹影去拿酒来,还有,叫阿宇也过来,今天我要一醉方休!”
我抓抓头皮,为难地道:“这个,恐怕现在我没时间喝酒啊。”
暝还半死不活地躺在旅馆里等着我呢。
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暝的事情,暗精灵将领刹影和西岚对视一眼,西岚道:“我跟你一起去,详细的情
形我在路上和你说。”
“你有我要的药材?”我喜出望外。西岚笑笑:“我没有,但是我们有他。”他伸手一拍尼尔隆巴斯的
肩膀。
对哦,这家伙不是个圣骑士么?圣骑士就是以擅于救治他人而著称的啊。
就这样,刹影叫人交还了我的长剑,然后西岚简单同刹影交代了几句,我们就立刻出发回镇上。在路
上,西岚告诉了我分别后这几年他的际遇。
“回到叔叔家之后,我就开始学习剑术。或者我真的比较有天赋,所以进步的很快。”
不,不是天赋。我也曾经以为我和西岚、甚至还有卢克西,都是有剑术天赋之人。但是现在我明白,只
要曾经被卡赞侵蚀过人,对于武器的掌握都会格外的熟练。卡赞把他的一部分记忆和力量留在了我们的
身体里,在血脉中,在骨骼中,在肉体和精神中。这是鬼神留在我们身上的烙印。鬼手或许可以被治
好,但是这种烙印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从左手变异的那一刻起,我们一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要为战斗
而活,并注定死于战斗之中。这是卡赞选民的宿命,一个无法拒绝的礼物,一个无法驱散的诅咒。
我们都是战场之神的祭品。
“三年前,我在一次旅行中遇到了刹影。”
“三年前,暗精灵还没有开始在人类的地方活动吧?”我疑惑地问道。
“刹影不是暗精灵。”西岚笑了。
“哎?他怎么看都是个黑鬼啊……”尼尔隆巴斯插嘴。西岚摇摇头:“他的肤色是染的。为了更好的和
暗精灵们一起工作。初见面时我们因为误会而较量了几次,然后他就请我做他部队的武术教师。”西岚
并没有说较量的结果,不过从刹影叫他师傅这点来看,胜负应该很明显了。
“他的部队?人类怎么能做暗精灵部队的将领?”
“在那段时间之前,人类和暗精灵还算是同盟吧。”西岚说:“他所领导的部队虽然隶属于暗精灵皇族
正规军,但是是一支特别的混编部队,并不是用来在战场上和敌人正面对抗的,更类似于一个猎捕小
组,专门追捕一些危险人物。”
“那这次他们要追捕的是什么人?”我问。
“一个叫扎西特的家伙。”尼尔隆巴斯接过话头:“那是个很危险的人。大概是因为他用的大剑和你用
的看起来差不多,才会让那些黑鬼们误会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尼尔隆巴斯。尼尔隆巴斯耸耸肩膀:“我倒楣呗。只不过是在不明身份的情况
下遇到那家伙身受重伤,给他治疗了一次,结果那群黑鬼就说我是他的同谋把我抓起来了。”
西岚笑笑:“那你直接说不就好了。”
“我说了啊。”尼尔隆巴斯撅起嘴:“你们倒是信才行啊。一口咬定我在撒谎,关了我那么久。我可没
杀过你们的人。我是圣武士哎,圣武士救人也有错么?”
“话说回来。”西岚没搭理开始怨念的尼尔隆巴斯,转向我:“一别这么久,你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怎
么样,修女还好吗?”
我垂下头,低声道:“修女……六年前被杀害了……”
西岚沉默了。
“修道院也……在那时被毁掉了。如果不是GSD……”我说。西岚打断我的话:“GSD?你认识
GSD?”
“嗯。怎么?”
西岚思考了片刻,才说道:“尽管不明确,但是有情报可以证明,我们要追捕的扎西特,很可能与
GSD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GSd的消息了。自从六年前分别后,一开始他还偶尔写封信过来,再以后就毫
无音讯。我也曾经透过撒勒师父的关系网跟虚祖退魔团联系,但是他们也不知道GSD的行踪。不仅是
GSD,连贝亚娜和吉格也从此消失无踪。
不过我想他们总还不至于被帕丽丝杀掉吧。当年在酒吧的一战,回忆起来确实惊心动魄。但是现在来
看,帕丽丝的实力虽然极强,然而一对一单挑或许能和稍稍占吉格或GSD的上风,但两人联手就绝不
会输给她。更不要说还加上一个随时可能化身女斗神的危险魔族少女。
西岚解释:“扎西特和GSD一样都是阿修罗。而且我们的情报网已经证实了他从前也曾经是虚祖退魔
团的成员。”
尼尔隆巴斯问出那个我也想要问的问题:“这个扎西特,究竟犯了什么罪呢?我见过他的,他好像是个
很文雅的人呢。”
“据说是和退魔团中的另一名秘密成员,猎人库兰发生了争执,杀死了库兰的弟弟。”西岚说道:“然
后这家伙为了逃避库兰的追杀,流窜到了暗精灵的领地,盗走了暗精灵世代相传的宝剑‘血莲凤鸣’。
还杀害了几名王室成员。”
“这样啊,那还真是一个危险分子呢。”尼尔隆巴斯撇撇嘴。忽然他向前跑了两步,蹲下去,奇怪地大
声道:“你们快来看!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