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尸店
天大亮的时候,群山环抱,林莽之旁一座山野茅店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店紧靠山崖,旁临丛莽,门前一条撒着碎石的小道,绕过丛林贴着陡峭的岩崖,伸向迷蒙幽深的大山深处。这里已经是武陵山的中部,原始森林的边缘,除了猎人和采药的药客,平时很少有商旅、行人经过。不过,这里却是横穿武陵山的唯一一条捷径。秀水镇在山南,青石镇在山北,也只有三天的路程,如果是绕过大山,从大路走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
小店颇具山野风味,依山就势盖起一溜七、八间茅檐草舍,青竹夹泥夯铸的四墙,枯黄茅草盖就的房顶,原木拼成的门窗,一切都因陋就简,不饰雕琢。房子外面是树枝扎成的稀疏、松跨的篱笆墙。
沈虎走进茅店,店内空无一人,几张整棵大木搭成的桌椅还凌乱地堆放在一起。沈虎一皱眉,先将尸身停放到店门的背后,将宽大的黑毡帽,向下拉了拉,尽量遮住她的脸。沈虎有些等的不耐烦,伸手在粗糙的柜台上使劲一拍,高声喊道:“掌柜的,喜神打店了,迎喜神了。”
“来了。”一声热情的答应,柜台后的门帘一起,快步钻出一个矮人,身高不足四尺,宽有三尺,一身土黄色的裤褂,上面沾满了灰尘,望脸上看,蒜头鼻、肉包眼、鲇鱼嘴,五官都长的肉乎乎的,挤成一团,堆在一处,让人一见,好象总是笑眯眯的样子。
沈虎见他出来,便将眼睛一瞪,高声叫道:“肥五,大清早你不照看生意,跑到哪里去了?”
刚才出来的正是这客店的掌柜的,此人姓黄,在家排行在五,只因人长的又胖又矬,大家便都图省事,叫他肥五。肥五开的这家客店和普通的客店不同,是一家死尸客店。
死尸客店似乎只有在湘西才有,一般都建在赶尸人来往频繁的山野古道之侧,地方比较隐秘。他们开店不接待行人和商客,只有赶尸人才来住店,店房也不起什么名字,大门一年四季敞开着。
赶尸人毕竟人数不多,而且生意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因此死尸客店的生意也不可能象普通客店那样顾客盈门。但死尸客店毕竟与众不同,尽管顾客稀少,一年的收入却不见得少,赶尸人住店一般都不吝啬金钱,吃住都很阔气,给的赏钱自也十分丰厚。
肥五一眼认出是沈虎,先是一愣,脸上那惊异的表情也象是嘻嘻而笑的样子。片刻之间,他哈哈一笑,招呼沈虎道:“我说今早怎么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沈爷,您老可是有好几年不登我的门了,自从您歇脚以后,我这的生意可是大不如以前了。如今沈爷接了喜神,福星登门,我这生意就又见红火喽!”他一边说,一边走出来,挥起肩头的毛巾擦抹桌椅,给沈虎斟上茶水。沈虎落座,含笑道:“肥五,我们几年不见,你嘴上抹蜜的功夫越发长进了,谁不知道你是这大山方圆百里的机灵鬼。你这客店虽处深山老林,但却是几省走脚人的必经之路,几年来恐怕进项也不少吧?”
肥五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愁眉苦脸地道:“沈爷,您又拿我开玩笑,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如今这世道不太平,走脚的人越来越少,那佣金也少的可怜,就是打店住宿也不象以前,都扣门的紧,哪象当初七爷和您走脚的时候出手那么大方。”他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异地问道:“听道上的人说,您几年前就已经洗手不干了,怎么今天又来到我这地方?”
沈虎叹息一声,向自己身后一甩头,示意他向门后看。肥五这才注意到,店房的门后,倚着墙靠立着一个身披黑袍,头戴毡帽的矮小、消瘦的人。肥五眼睛一亮,立刻又笑成一道缝,说道:“沈爷这是重新出山了,又接了喜神了?”沈虎默默地喝着茶水,并不言语,肥五讪讪地赔笑道:“如今象您这样的好把式,已经很难找了,要不要我帮您老拉拉关系?”
沈虎怪眼一翻,显得有些不耐烦,横了一下肥五,闷声道:“不劳费心,还是老规矩,你快去给我办妥,回头有你的赏钱。”他从腰间摸出五块银元,摞成一叠摆在桌子上,又向肥五瞧了两眼:“你小子可别打我的主意,小心这钱可烫手。”肥五满脸堆笑,借着擦桌之机,一把将钱都收入到围裙里,笑道:“您就看好吧。”
天已大亮,但太阳依旧是隐藏在低垂的云层里。一阵阵裹着青草气息的晨雾从林莽之间渗透出来,不一会就在地上铺开薄薄的一层。绸白的晨雾飘进店来,空气骤然一寒,潮湿的气浪打在沈虎疲惫的脸上,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搓了几把,一夜奔波的疲倦也被这晨雾所融化。
“菜来了!”肥五一溜小跑,双手拖着一个大木盘颤悠悠皮球似地滚了出来。盛菜的器皿并不精致,菜肴也说不上丰盛、珍奇,但却都是正宗的山野风味。肥五一边上菜,一边笑着对沈虎笑道:“我那婆姨知道您又来了,特意下厨给您做的,尝尝合口不?”
桌子已摆了四盘菜肴—香草鱼、烤山鸡、炒青笋、酸辣汤,热气腾腾驱走了山里早晨的寒意,那股浓郁的香气窜入鼻孔,沈虎就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肠胃猛地抽搐一下,饥饿的感觉完全打退了睡意。他咽了口吐沫,夹起一块鱼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称赞道:“草清香,鱼鲜美,果然是好手艺啊!”肥五在一旁赔笑道:“不瞒沈爷说,这香草是新熏出来的,藏在桂花树下,装在乌龙茶的木匣子里串味,已经一年多了,要不哪来这样的味道?这鱼也是我让人昨天晚上连夜在山涧泉水里打的,刚才做时还活着。”沈虎一边吃,一边点头,说道:“看来我的口福还不浅啊。”肥五胖脸堆笑,答道:“喜神打店那是我们的福分,沈爷登门是我们的财运到了,我们可不的小心伺候。”
“沈爷,您再尝尝这山鸡和青笋,这可是地道的新鲜货,都是刚从山里人那里收回来的。”肥五巴结道。
沈虎每样菜都尝了几口,果觉的鲜香、甜美,味道不俗。“怎么没有酒?”沈虎菜一下肚,顿时有了精神,才发觉有菜无酒,口中也跟着寡淡了不少。肥五两只肉包眼一惊,随即笑道:“沈爷,行内有规矩,走脚人是不能喝酒的,我开这客店也不敢把酒卖给您。不然误了正事可就麻烦了。”沈虎不耐烦,眼睛一瞪:“少废话,喝酒给钱,麻烦找我,与你何干?快点上酒来。”
肥五愣了愣,无奈地走回后屋,不久就捧出一坛酒来,亲自给沈虎斟上一碗,说道:“这是我家自酿的米酒,多吃些也不打紧。”沈虎吃喝着,问道:“房间和吃食都准备好了吗?我要早点休息,今晚上路。”
肥五微笑着点头,口里答应着,不住地抬头看天,他凑近说:“今早的雾气怪的很,恐怕黄昏、天黑的时候会下大雨,赶雨路就太辛苦了,沈爷也许得在我这小店住上一天了,不着急,您先吃着,我给您准备、准备去。”
太阳升老高,已将地上薄薄的一层雾气驱散,但屋子里的潮湿气更加重了。沈虎伸手抹了一下结在桌子上的水珠,心想,也许今晚真的走不了。
沈虎见他出来,便将眼睛一瞪,高声叫道:“肥五,大清早你不照看生意,跑到哪里去了?”
刚才出来的正是这客店的掌柜的,此人姓黄,在家排行在五,只因人长的又胖又矬,大家便都图省事,叫他肥五。肥五开的这家客店和普通的客店不同,是一家死尸客店。
死尸客店似乎只有在湘西才有,一般都建在赶尸人来往频繁的山野古道之侧,地方比较隐秘。他们开店不接待行人和商客,只有赶尸人才来住店,店房也不起什么名字,大门一年四季敞开着。
赶尸人毕竟人数不多,而且生意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因此死尸客店的生意也不可能象普通客店那样顾客盈门。但死尸客店毕竟与众不同,尽管顾客稀少,一年的收入却不见得少,赶尸人住店一般都不吝啬金钱,吃住都很阔气,给的赏钱自也十分丰厚。
肥五一眼认出是沈虎,先是一愣,脸上那惊异的表情也象是嘻嘻而笑的样子。片刻之间,他哈哈一笑,招呼沈虎道:“我说今早怎么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沈爷,您老可是有好几年不登我的门了,自从您歇脚以后,我这的生意可是大不如以前了。如今沈爷接了喜神,福星登门,我这生意就又见红火喽!”他一边说,一边走出来,挥起肩头的毛巾擦抹桌椅,给沈虎斟上茶水。沈虎落座,含笑道:“肥五,我们几年不见,你嘴上抹蜜的功夫越发长进了,谁不知道你是这大山方圆百里的机灵鬼。你这客店虽处深山老林,但却是几省走脚人的必经之路,几年来恐怕进项也不少吧?”
肥五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愁眉苦脸地道:“沈爷,您又拿我开玩笑,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如今这世道不太平,走脚的人越来越少,那佣金也少的可怜,就是打店住宿也不象以前,都扣门的紧,哪象当初七爷和您走脚的时候出手那么大方。”他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异地问道:“听道上的人说,您几年前就已经洗手不干了,怎么今天又来到我这地方?”
沈虎叹息一声,向自己身后一甩头,示意他向门后看。肥五这才注意到,店房的门后,倚着墙靠立着一个身披黑袍,头戴毡帽的矮小、消瘦的人。肥五眼睛一亮,立刻又笑成一道缝,说道:“沈爷这是重新出山了,又接了喜神了?”沈虎默默地喝着茶水,并不言语,肥五讪讪地赔笑道:“如今象您这样的好把式,已经很难找了,要不要我帮您老拉拉关系?”
沈虎怪眼一翻,显得有些不耐烦,横了一下肥五,闷声道:“不劳费心,还是老规矩,你快去给我办妥,回头有你的赏钱。”他从腰间摸出五块银元,摞成一叠摆在桌子上,又向肥五瞧了两眼:“你小子可别打我的主意,小心这钱可烫手。”肥五满脸堆笑,借着擦桌之机,一把将钱都收入到围裙里,笑道:“您就看好吧。”
天已大亮,但太阳依旧是隐藏在低垂的云层里。一阵阵裹着青草气息的晨雾从林莽之间渗透出来,不一会就在地上铺开薄薄的一层。绸白的晨雾飘进店来,空气骤然一寒,潮湿的气浪打在沈虎疲惫的脸上,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搓了几把,一夜奔波的疲倦也被这晨雾所融化。“菜来了!”肥五一溜小跑,双手拖着一个大木盘颤悠悠皮球似地滚了出来。盛菜的器皿并不精致,菜肴也说不上丰盛、珍奇,但却都是正宗的山野风味。肥五一边上菜,一边笑着对沈虎笑道:“我那婆姨知道您又来了,特意下厨给您做的,尝尝合口不?”
桌子已摆了四盘菜肴—香草鱼、烤山鸡、炒青笋、酸辣汤,热气腾腾驱走了山里早晨的寒意,那股浓郁的香气窜入鼻孔,沈虎就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肠胃猛地抽搐一下,饥饿的感觉完全打退了睡意。他咽了口吐沫,夹起一块鱼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称赞道:“草清香,鱼鲜美,果然是好手艺啊!”肥五在一旁赔笑道:“不瞒沈爷说,这香草是新熏出来的,藏在桂花树下,装在乌龙茶的木匣子里串味,已经一年多了,要不哪来这样的味道?这鱼也是我让人昨天晚上连夜在山涧泉水里打的,刚才做时还活着。”沈虎一边吃,一边点头,说道:“看来我的口福还不浅啊。”肥五胖脸堆笑,答道:“喜神打店那是我们的福分,沈爷登门是我们的财运到了,我们可不的小心伺候。”
“沈爷,您再尝尝这山鸡和青笋,这可是地道的新鲜货,都是刚从山里人那里收回来的。”肥五巴结道。
沈虎每样菜都尝了几口,果觉的鲜香、甜美,味道不俗。“怎么没有酒?”沈虎菜一下肚,顿时有了精神,才发觉有菜无酒,口中也跟着寡淡了不少。肥五两只肉包眼一惊,随即笑道:“沈爷,行内有规矩,走脚人是不能喝酒的,我开这客店也不敢把酒卖给您。不然误了正事可就麻烦了。”沈虎不耐烦,眼睛一瞪:“少废话,喝酒给钱,麻烦找我,与你何干?快点上酒来。”
肥五愣了愣,无奈地走回后屋,不久就捧出一坛酒来,亲自给沈虎斟上一碗,说道:“这是我家自酿的米酒,多吃些也不打紧。”沈虎吃喝着,问道:“房间和吃食都准备好了吗?我要早点休息,今晚上路。”
肥五微笑着点头,口里答应着,不住地抬头看天,他凑近说:“今早的雾气怪的很,恐怕黄昏、天黑的时候会下大雨,赶雨路就太辛苦了,沈爷也许得在我这小店住上一天了,不着急,您先吃着,我给您准备、准备去。”
太阳升老高,已将地上薄薄的一层雾气驱散,但屋子里的潮湿气更加重了。沈虎伸手抹了一下结在桌子上的水珠,心想,也许今晚真的走不了。
八、夜战
黄昏时分,天上果然下起雨来,雨并不很大,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飘进屋里,一星半点打在沈虎熟睡的脸上。
沈虎醒来,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那股倦意似乎并没有随着睡眠而散去,反而象是沉淀的沙子,堆积在心里,更加重了。他的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那些在意识里早就模糊的记忆,此刻却又在脑海里翻腾跳跃,倍加兴奋和清晰起来,就象是一副副定格的画面,一张张在他面前缓缓地揭过。
沈虎并不经常做梦,倒不是他心无牵挂,实在是他的人生过于简单,真正值得回忆和记忆东西太少。特别是秀儿、小虎和师傅死后,他似乎就更心无旁骛,那原本为数不多的,值得牵挂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么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也就无所谓。就拿这次走脚来说,要不是还牵挂着师傅的恩情,他几乎永远也不会再干这营生,就连提也不想提。
沈虎圆睁着眼睛,躺在潮呼呼的床上胡思乱想着。山里的夜总是来的很早,特别是在这秋雨的季节,那潮黑的夜色就象是从林莽间一下子涌出来一样,顷刻间就填满了方圆不大的山野茅店。
靠近门边的角落里,那身材瘦小的黑衣人正倚墙而立,黑帽遮颜,长袍垂地,那张淡黄的纸平整地覆在她的脸上,只是纸上用朱砂书写的符咒,飞舞灵动、翻卷舒展,似乎蕴涵着一种秘魔的力量。
沈虎点燃桌子上早已预备好的蜡烛,一豆烛火,顿时将房间照得一片昏黄。光晕打在倚立着的黑衣人身上,宽大的黑袍下,一角银色的裙边折在外面。沈虎陡然感觉到充盈在自己心里,涌动着的那莫名的怜惜,就象当初见到秀儿时一样。
站在黑衣人身前,隔着薄薄的黄纸,依稀可以看见她细淡的娥眉,粉红的一痕樱唇。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此刻在烛光的映衬下,泛起青白的光来,淡淡的眉宇之间微颦着,似乎凝聚着无限愁怨。突然之间,沈虎就觉得一股冷气从地面盘旋而上,那绝冷寒气刹那间冰进心里,冻成一块玄冰。
沈虎微感诧异,透过淡黄的薄纸望到“梅玉婷”的脸上。他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那原本平静似水、苍白似雪的脸上,竟呈现出一抹冷艳的笑意。那似有似无的浅笑,看起来并不见得妖娆、妩媚,反而尽是难以名状的阴森和怨恨。
沈虎惊惧地倒退几步,一颗心仿佛被吊在空中,任凭风吹雨打,飘来荡去,就是不着边际。这时,竹窗吱哑的一声轻响开启一条缝隙,一束秋风瑟然飘进屋内,刮的烛火遥遥欲灭。墙角里一个女子的声音惶急地叫道:“沈大哥,小心,有鬼附在我的身上。”
沈虎闻声回头望去,就见角落里,一团白雾渐渐聚成人形,清晰地显出梅玉婷瘦弱的影子。
沈虎顾不得多言,低声问道:“是谁附在你的身上?”梅玉婷焦急道:“是,是于阎王。”
沈虎猛然醒悟,心知是自己一时大意,犯了走脚的大忌,原只为图得行走方便,才没等天大亮就在山路上施展回魂之术,不想为厉鬼所乘,自己一个疏忽,竟让厉鬼附在“梅玉婷”的尸身上,这可怎么办?心中惧意一生,冷汗顿时湿透衣背。
黑衣人倚墙而立,低垂的手臂微微摆动了几下,宽大的袍袖里缓缓伸出几根惨白、细长的手指。指若兰花,皓腕似雪,慢慢地抬起,从胸前扶过,直伸到脸上,两根纤细的手指,夹住那黄纸的一角,向下一扯。黄纸飘飘而落,一团碧幽幽的冥火从纸上燃起,淡黄的薄纸就在她的指间无声地燃烧成绿色的火苗,将黑衣人青白的脸色映的更加惨绿、阴森。
黑衣人将黄纸在指间燃尽,那一丝诡异的微笑似被冻在冷森森的俏脸上,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游动着难以名状的妖异之光。
“沈虎,刘七那老东西害的我好苦,用法术把我压在地狱火坑血池里,受幽冥之火焚烧和幽泉之水的浸泡,忍受着连鬼都不如的苦痛。现在我来报仇,可却他死了,那所有的债就由你和那姓梅的***一起来偿还。”
“梅玉婷,你这***,你以为靠上刘七那老家伙和这个姓沈的愣小子,就能逃脱我的手心,今天我要叫你魂飞魄散。”这分明是个男音,凄凄惨惨,远近飘忽,仿佛是从各个方向一起传了过来。山村的夜已经被浸的漆黑一团,在寒冷凄凄的秋风中,那略带尖利的声音从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体内发出,显得无比的怪异和阴森。
黑衣人慢慢抬起头,原本昏黄的烛光刹那间腾起一尺多长的火焰,低矮的小屋被照的雪亮。展现在眼前的“梅玉婷”完全没有了那晚的温婉、娴静,此时就象沉睡千年的魔鬼,从沉重的、神的印封中苏醒,每一举手,每一投足,甚至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都带着弥天的怨怒和仇恨,仿佛只有将面前的一切撕成碎片,化成灰烬,才能化解被亿万年封压的痛苦。
瞬间暴涨的烛光,腾起妖异的光明之下,黑衣人高高仰起那张散发着森森鬼气的面孔,柔弱的身躯也渐渐挺起,那一头披散下的长发,似充满的电流,竟如一张飞溅的黑色瀑布,在身后笔直地铺开。
沈虎还从没见过这样一副充满怨毒的表情,那原本俏丽的脸上腾起的是一团憎恨万物的邪恶,眼神里流淌的是凶狠的仇恨之光,眉宇间蕴藏的是充斥天地的杀戮之气。
沈虎退到墙角,已是无路可退,心神却反而平静下来。赶尸人的丰富经验和奇特经历,让他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即便如此,此时,沈虎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漫长的赶尸生涯中,经遭尸变,惹鬼上身也不是第一回,但象这次如此怪异和窘迫还是第一次。
沈虎一旦平静下来,就立刻有了对付这些冤魂厉鬼的办法。他一回身,几步抢到桌案前,抓起早已准备好的狼毫笔,饱沾朱红,在黄表纸上笔走龙蛇,飞快画出一道符咒。他顾不得纸上朱红淋漓,抓纸在手,对着正缓缓走来的黑衣人一吹。
那符咒上鲜红的笔迹,立刻脱纸而出,放射出道道红光,在半空中织成一张色彩斑斓的光网,将飘忽而来尸体罩在网中央。
那尸体浑身一颤,象是被火焰烫了一般,口中发出呵呵的怪啸,身体却被无形的细网勒锁成一团,渐渐变的小了。沈虎长出一口气,看了眼墙角梅玉婷颤栗的身影,她目露惊慌,张皇失措,眼泪摇摇欲坠。沈虎得意地一笑,略带些揶揄地说:“怎么,就怕成这样?”
看着堆缩成一团,还在蠕蠕而动的尸体,沈虎心里一阵茫然,这么快就解决了它,是没想到的,可是那轻松的感觉只是一瞬间,便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所占据。
沈虎弯下腰低头向那萎缩的尸体看去,透过黑衣人如丝般飘散的秀发,他看到一双发出绿色光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抿成一线的嘴角,泛着冷酷的惨笑。
沈虎心中一惊,略一恍惚间,就觉得左臂似被两把铁钩扣住,紧接着一阵钻心刺骨般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他踉跄地退到墙角,一头正撞在梅玉婷的身影上。
血还在不住地流,迅速地渗如到黄土夯就的泥土里,地上只能留下一个不规则的暗影。“沈……沈大哥,你的手……”梅玉婷的声音是那样的缥缈,浮在淡淡的水汽上,完全都不着边际。沈虎强忍疼痛,低头看去,是的,自己的半截左臂已经不在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零落地挂着皮肉和筋络,血还在流,象雨后房檐�喜欢系温涞挠晁�
黑衣人缓缓从地上站起,手里攥着那一截断臂,白色的臂骨,血淋淋地支出肉之外。它鄙视地看了一眼疼的浑身发抖的沈虎,将手中的断臂举到眼前,伸出一根又长又白的手指,在模糊难辨的血肉上蘸起一滴鲜血,优雅地放到嘴里,立刻她满脸放出欢欣的笑容,仿佛那滴鲜血片刻间催化了他的灵魂,它身上的暴厉之气更加强盛起来。
“凭你这点法术就想制服我?刘七就没有教过你更高明一些的?”黑衣人尖利的惨笑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回荡。
沈虎紧咬牙关,从怀中取出伤药,也不管多少一古脑地全撒在伤口上,扯下一块衣襟将整个伤臂包裹起来。剧烈疼痛,一下子使他从惊恐中稳定住了心思,是的,师傅一直说自己天赋不高,学不了那些高深的法术,也确实不曾教交过自己那些密藏的绝技,但师傅是绝对不会害自己的,这个把一个孤儿抚养成人,又一辈子都不肯受人感激的怪老人,会在生命垂危之时来加害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沈虎便觉得脸象火烧一样,这个古怪的老人生前确实有太多的疑问,即使死去时,也不愿意留下支言片语的解释。猛然间,沈虎暗暗骂自己糊涂,
那黄泉寺住持惠悟和尚临别之时交给自己的几张符咒,那不是师傅生前托他转交的吗?师傅法术通神,显然生前早就预料在先,现在情形危急何不拿出来用用。
沈虎顾不得伤口钻心疼痛,一手探入怀内,抓出那几张黄纸符字来,咬破中指在纸上洒下一行鲜血,顺手揉成一团,向黑衣人的身上扔了过去。
黑衣人正伸出尖利的手指向沈虎的胸前插来,被那迎面飞来的符字击中,就如一团烈火飞落到水中,伴随着呲呲之声,霎时间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臭味,弥漫得不大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沈虎就觉头脑中一阵眩晕,喉咙里似有虫子在蠕动,干呕了几声后,今早吃下的东西,一古脑地都吐了出来。房间内顿时在腥臭之中又夹杂一阵阵酒肉发酵似的恶臭。
黑衣人如被烈火炙烤,发出阵阵凄厉无比的惨叫,不停在空中飘忽躲闪,但那渗透鲜血的符字,仿佛化作一群冒着烈火的金乌,不停在黑衣人的周身缠绕飞腾。
梅玉婷被眼前的景象吓的呆了,抓住沈虎的衣襟死也不肯松手,看着熊熊的烈火几乎要将那黑色的人影吞没,惨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突然,她似想起了一件紧要的事,焦急地叫道:“快停下,别烧坏了我的身子,秀儿姐姐就不能回来了。”
沈虎听她叫出秀儿的名字,脑海中立时如一道闪电霹过,紫色的电光将眼前浑浊的迷雾刨开一条缝隙,一个念头在心头闪过。沈虎一把扯住梅玉婷,使劲摇晃着她的胳膊,急声叫道:“你说秀儿,什么就回不来了?”
梅玉婷一时急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沈虎,声音哽咽道:“来不及了,别伤了我的身子,那身子是借秀儿姐姐还魂用的,这一切都是七爷生前就安排好的。”
沈虎悲啸一声,虎目中留了两行清泪。梅玉婷刹那间的一句话,使终于明白了深藏在那个阴鸷老人心中的一颗慈爱之心,多少年来,他都以为师傅不在喜欢自己,故意疏远自己,可谁知师傅那颗被岁月所掩盖的爱子之心,却是始终不曾离开徒弟一刻,他波谲奇诡的一生经历了无数次的磨难,然而他生命中最后的愿望仍然是留给了徒弟。
沈虎挥衣袖擦了一下眼泪,他未受伤的手食指中指并拢遥指那团烈火,口中念念有词,猛然间他大喝一声,那火焰瞬间暴涨起来,火焰窜起几丈高,直烧到房屋的天棚,逼得沈虎和梅玉婷连连倒退到墙角。那白炙的亮光,照的二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梅玉婷将头埋沈虎胸前,瑟瑟发抖。
半晌,火焰渐渐平稳,梅玉婷抬起头,泪眼蒙胧地看着沈虎,哭道:“你为什么要烧了我的身子,秀儿姐姐再也回不来了,七爷的一番心血也白费了。”
沈虎一眼也不看她,只是紧紧盯着那团渐渐弱去的火焰,手里攥着惠悟和尚的那串一十八颗佛像素珠。
半空中,不断飘忽的火光还在燃烧,那黑衣人发出的尖利的叫声却一时比一时弱了下去。突然,那火光爆裂开来,一团黝黑的影子从火里窜出,直向窗外飘去。沈虎看的清楚,紧追出几步,手中的佛像素珠向那黑影头上一抛,立刻一道金光,放出十几道利闪,那黑影怪叫一声,被打的支离破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一切都在瞬间沉寂下来,阴冷的小屋内直直地挺立着三个不同世界的生命。沈虎目光如矩火辣辣地盯着梅玉婷,他知道在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子身上将要揭开所有的谜团。梅玉婷喜极而泣,那火焰缓缓熄灭,身披黑袍的身体完好如初地站着,轻颦的秀眉似有一点愁绪。
沈虎低沉着声音说道:“那是我师傅留下来的冥火,只烧得鬼魂,烧不了肉身。”
梅玉婷仔细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半晌才幽幽叹息道:“二十年了,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了。”她转过头向沈虎感激地微微一笑:“秀儿姐姐很快就能活过来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沈虎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露不出一丝笑意,良久才开口说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缘由了吧。”
梅玉婷秀眉微微一皱,轻轻叹息道:“其实,这由你师傅告诉你才对,是他亲手安排了这一切。不过,我也并没有欺骗你,我在镇子上和你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
沈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师傅他老人家,生前就已经算出来,你会命中丧妻,只是一直不敢告诉你。后来果然那一年,秀水瘟疫时,秀儿姐姐一病死了。”
沈虎心里一阵激动,想到秀儿有可能复活,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这么说,你以前见过秀儿了。”
“是啊!刘七爷让我们见了一面,我们达成了交易,七爷的计划就在那个时候开始实行了。”
“什么交易?”沈虎心里已有一丝明了。梅玉婷低头嫣然一笑:“关于你、我和她的交易?”
沈虎默然,半晌讷讷地说:“你所说的那个‘她’,指的就是秀儿?”
梅玉婷眼波流转,没有回答,透过窗棂望向无限冥远的夜空,那是一个凄冷、寂寞的世界,没有人世间的温暖,只有那不分昼夜的寒冷,孑然一身的孤独,就要将自己的心灵磨灭。良久,她轻叹一声说到:“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鬼不鬼,人不人的生活,此一身何足惜,我要再世为人。”
沈虎暗自点头,说道:“你还是回阳间的好,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梅玉婷眼里满是泪光,看着沈虎仍是血迹斑斑的断手,声音哽咽道:“不用了,你已经做的够多了,明天你将我送到青石镇我家的老宅,就能见到秀儿姐姐,你们就可以一家团聚,我也可以转世投胎做人了。”
“秀儿难道也没有投胎转世吗?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来见我。”沈虎语气里有些怨怨,但心里却激动不已,青石镇离此不过两天的行程。
“七爷用法术定住了秀儿姐姐的魂魄,把她安置在我家青石镇老宅。她没还阳之前是不能见任何人的,否则就会被抓回阴间,不能超生。”梅玉婷断断续续地解释着。
沈虎看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的女人,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歉疚的怜悯,似乎有些难以割舍的感情。
沈虎正胡思乱想着,东方的天空闪出一丝青白,紧跟着一道霞光透云而出。梅玉婷拿手帕擦擦眼泪,勉强笑道:“沈大哥,我要去了,明晚我们再见。”
晨风起处,一点香魂随风而逝,留下沈虎一人在房中嗟呀不已。
沈虎又在肥五的客店中住了一天,天黑的时候,他吃罢晚饭,把肥五叫来,细说了前晚间的事情,给了肥五一百大洋,让他把这间死尸客店烧掉,他夫妻拿着这钱去干正当生意,从此离开这一行。肥五夫妻看着沈虎残缺的手臂,也没说什么,痛快地点燃客店,出山而去,从此武陵山中的这条赶尸路就断绝了。
九、回魂
青石古镇和秀水一样的古老,就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分列在大山的左右。
这也是一个细雨淋淋的雨夜,沈虎不紧不慢地从野外向镇里走着,下半夜的雨下的更加密了些,打在本就湿了的衣服上,浸的肌肤寒冷异常。
梅家的旧宅坐落在镇子的东头,因为是镇子的边缘,所以并不繁华,到大有书香门第的清幽雅静。宅子年久失修早已经破败不堪,人迹罕至之处遍地是深秋衰败的枯草。沈虎带着身披黑衣的梅玉婷孤零零地站在院子当中,月黑风高,地上连一个影子也映不下来。穿过重重叠叠的几层院落,越往后走,就越荒凉些,等到了梅府的后花园,已是断壁残垣、荒蒿满院,一派凄凉景象。
时近子时,夜愈浓,而风雨却都停了下来。院子中的一座瘫颓的凉亭上,一个身着银白色旗袍的美丽女子迎着凛凛夜风伫立着,不时有恼人的微风在她乌黑的发丝间穿过。
突然,她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听到了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沈大哥,别来无恙。”当沈虎走到亭子前,还没来得及开口时,梅玉婷却笑语盈盈的抢先问候。
“别来无恙?”沈虎心中一阵苦笑,手臂上的伤口仍是钻心般地疼痛。他故意举起受伤的手臂在梅玉婷眼前一晃,冷笑道:“托福,无恙。”
梅玉婷并不介意,温婉的笑意更加从容,含笑道:“沈大哥马上就可以与心上人团聚,这点伤又算得什么?再说穿越生死,扭转阴阳,不付出些代价,恐怕也难以成事吧。”
沈虎尴尬一笑,心意登平,心中那隐藏的一点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梅玉婷莞尔一笑说道:“沈大哥如约而来,我自不会食言,我这就带秀儿姐姐来,好让你们一家团圆。”
沈虎心中一阵不舍,低声问道:“你这一去,我们可还能见面?”
梅玉婷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沈虎,然后慢慢向亭子后面走去,远远的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从此之后,秀水镇上再也没人见到过沈虎的踪影,只是隐约听说他又接了一趟神秘的赶尸的活,进了武陵山后就不见了。秀水小镇上的人为此议论、惋惜了好一阵子,想起沈虎这个人,都觉得上一个难得的好人,虽然自从他老婆死后,人变的有些怪异,但终究还没有害过、坑过那个人,更有以前得过他好处的人,每当想起他来,记得的都是他的好处。
一晃十几年过去,人们早已经记不得沈虎这个人了。随着战火的延伸,日子过的越发艰难,小镇秀水似乎还和以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房屋依旧是青黑的,小巷还是那么幽深,就连这天空也总是当初那样灰蒙蒙的。
又是一个深秋的雨天,清晨,秀水郊外的那片乱坟岗也笼罩在蒙胧的水汽里。一个身材魁梧,面色憔悴的独臂老人默默地站在一排四个坟前。靠上是三个旧坟,显然是被他从新修葺了;三个旧坟下一点是个刚刚铸好的新坟,坟前石碑上新镌刻的字迹清晰“义妹玉婷之墓”。
沈虎是昨晚到的秀水,连夜修好了三座旧坟,将梅玉婷的骨灰埋好。现在天已亮了,他不愿意见到秀水镇的乡亲,他只想和几个亲人说上几句心里话,就离开这里。
他在刘七的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眼泪潸然而下,哽咽地说道:“师傅,我们都错了,秀儿死了,她再也回不来了,你有法术让她伏到玉婷的身上活过来,又能怎样。十几年来,我都不能把她当成当初的秀儿,不敢和她亲近,虽然我知道她的魂是秀儿,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玉婷的样子当成秀儿啊!这是命啊!你改不了,谁也改不了。”
沈虎抬起无臂的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我知道这么多年,秀儿也生活的很苦,她在玉婷的身子里,也是度日如年。现在她死了,是活活愁死的啊!今天我把她带回来,让她有个自己的归宿,来生有缘就还能见到我,没缘的话,就各奔前程吧。”
沈虎颤抖着身子站起来,站在秀儿和小虎的坟前,低声道:“你们娘俩在一处吧,也好有个伴,在那边也不寂寞。”
在梅玉婷的坟前,沈虎掏出那枚刘七爷留下的玉坠,将它深深地埋在坟下,然后抖抖手上的土,说道:“我还是叫你妹子吧!十几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照顾你,关心你,我知道你不高兴我这么叫你,可是你不是我要的那个秀儿,如今我也可以安心地走了。还是那句话,将来有缘就再见,没有就行同路人。”
天终于大亮了起来,几个赶早路的乡民,隐约看到乱坟岗上有人蹒跚而去,魁梧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但谁也没多想,总不过是那个送亲人回乡安葬的游子。这年头,死后还有人送回祖坟,真是福气了,如今走脚的人越来越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