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水岁月,冲刷着生活和生命里的一切。春去冬来里很多失去,很多又补上来,像片森林或者草地,不生这种草就长那种树,草和树若都长不出来,也会泛起盐碱的晶白或者流沙的绵柔。世界就这样永恒地存在,以他随心所欲的样子。
当我逆流而上回忆过往的时候,发现一种逝去,逝去地那么干净;倘若不细想没多大感触,稍一回味那种厚重却很是惊心。
我没见过我爷爷,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已经不在了。据爸爸说,爷爷曾经抱过比我大三岁的姐姐。而我,从没被自己的爷爷亲近过。当然,也可能这个勤劳豪爽、嗜酒如命的老人,会在我睡着的时候,从天国飘来,坐到床头抚着我的额头,欣慰地爱恋他的孙儿。我没有过可以见到他的出路,也只能亲近“爷爷”这个慈祥的名字,看着别人的爷爷的好,想象我自己的爷爷也可以待我如此。
我们的村子不大,我自己的爷爷不在了,但还有很多与爷爷差不多同龄,比爷爷壮实而健在的老人,我要喊他们爷爷;细细数算起来有十几个吧,在这其中非常贴近我的生活,因为某事定格住我的回忆,还或者无缘由地占据我感想里大分量的老人也有七八个。
但当我不经意地数算的时候,竟发现他们在距今或远或近的日子里都已经不在了,就像在这个秋季,我突然凝视房檐,想到了过去的那个冬天里铺白在上面的雪;也像在这个秋季,我走在梧桐树下,想到了春天的那场铺天盖地的花雨。如此,所有的感触是一种闪失,一节一节地慢慢流淌;像剧目,但我没有丝毫的准备。这也是我无法准备去迎接的!
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再回村,就感觉村子突然年轻了,年轻到和我差不多年纪,年轻到它和我有点街头的相遇的陌生,年轻到它对我没有那么多记忆,年轻到一种疏远了。
可是走在街头,望着那些成排的新栽的树,望着那些新盖的崭新的瓦房,又感觉它们生来就有一双老眼,从这深深的土地里引出来,看着我,看着一个自己亲近的在慢慢长大的孩子。如此,又觉得那些老人们都未走远,而是那么安宁地安息在这片土地下面。在此我想:安息就是有知觉的睡去吧;死,也并不是想象地那般断情绝意的事。
2、
那些年我还在上小学,不上学的时候就去村里的三家湾挑鱼。挑鱼就是把一块四方的纱布用棉柳条交叉四角撑起来,然后在纱布上放上骨头或者其他鱼喜欢吃的东西,然后躲一边等着,等到有鱼来吃的时候,快点提起来就能抓到鱼。
这样抓鱼,逮不到大的,只能抓些小麦穗鱼。我虽然很迷恋挑鱼,但每次也抓不到多少,拿回家喂狗吧,狗嫌小,爱搭不理的;放汤吧,母亲又不给做,汤里出不来鱼味,刷碗倒是很腥气。
卫卫的爷爷也挑鱼,他的纱布、棉柳条、鱼食都比我的好,每天挑鱼回家的时候,我都看见他罐头瓶子里满满的。那么多鱼,混上鸡蛋,和上面煎出来,再放成鱼汤,绝对美极!
我和卫卫是同学,他爷爷其实论起来,我该喊老爷爷,但“爷爷”就把父辈以上所有高和大都概括了,我也就跟着卫卫叫爷爷了。
爷爷和我一块挑鱼的时候,我们都等在湾边住家屋后头的阴凉里。我在那片阴凉里摆弄石头或者无辜的花草,耐不住性子一会儿一去看网子,鱼还没等上就被我吓跑了。爷爷每次都拿着马扎,下好网子以后就坐在那里搭拉着脑袋睡觉,挑多久鱼就睡多久的觉,只有醒来的时候才去挑鱼。当然他也挑不太多,我捣鼓我自己的网子的时候也顺带把他的鱼都吓跑了。
回忆起所有来,关于这个爷爷的全部也就是他在那里搭拉着脑袋睡觉,整天整天地睡,守着他那根挑网子的棍和盛鱼的那个罐头瓶子。
再长大一点,我就没时间挑鱼了,虽然住地不远,也再没见这个爷爷。当我不经意间再想起他,提到他过得怎样的时候,家人告诉我他已经不在好几年了。
我没细问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走得,因为我想应该是这样:一个夏天的晌午,爷爷用棍子挑着他那网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水里,然后回到阴凉处坐到他那马扎上,抬头望了一眼蓝天白云、荒草树木等一切组织的这个熟悉的世界,搭拉下脑袋就睡着了。梦里网到了一条大个的鲫鱼;鲫鱼说:奔波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
我想我没猜错,也就如此吧。
我想关于家乡的浓烈的爱恋里,就有一个老人睡成了永恒的雕塑。他安详地睡他的,我才能热烈地爱我的。
3、
河(念huo二声)的爷爷卖豆腐,我跟着河也喊他爷爷。
冬天的早上,一般我都是被他“梆梆梆”的梆子声吵醒的,不用出去看也知道:他戴着一顶雷锋戴过的那种破军帽,穿着一件黑棉袄,推着一辆壮实的自行车,车子后座扁筛子里放着还温热的豆腐——这影像在那些年就跟日出一样,一成不变,日日天天。
他身体很好,那时该有七十多岁了吧,但还是把自己当整劳力顶着;脾气也挺好,有点老顽童的样子,没事的时候还来我家玩。
我印象里,那些年他就是卖豆腐:夏天豆腐房的闷热、冬天早起的凄冷、卖豆腐时跟大姑娘小媳妇们的调笑、卖完豆腐的心满意足,这些构成了他生活的基调。
回忆他的时候,就像是他永远都是在卖豆腐,这一印象让我对职业或者事业有了一个自己的认识:职业绝不仅是我们谋生的工具,而是作为一种跟我们的躯体并驾齐驱的形式,在实现着我们的一生,维持着内在的和被外人看来的灵魂。
生活其实一直在对我们进行一种敬重的教育,如果我们浮躁,那只是没有坐下来体会而已。
爷爷毕竟不是太阳,年轮里也有好多东西为了出新而阻止一些长久的拥挤。一次他在下地干活的时候出车祸了,伤得很重。几个月后我们再在大街上看到他,他已经拄上拐棍,头发也几乎花白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还听说,他查出来有直肠癌,并且已经是晚期了,大便里面很多脓血。
在大街上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在逗引着大家的笑料,有时候还用拐棍佯装去打那些善意地调笑他的那些小年轻,因为不需要干活而清闲下来的缘故,看上去比原来还富态了不少。
我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一种夕阳的花期,随时都可以凋谢过去。但我看到了他的认同,认同一根可以幽默的拐棍,认同一生所要面对的承受,也认同一种该来该去的生命规律。
大约又过了一年多吧,他也不在了。我没亲见他的葬礼,也是在回家的时候听母亲说的,不过这次听说的时候他还没走几日,傍晚的大街上还留着他的笑声呢。
当我走出大门,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在夕阳中的大街上,仿佛又听见:“兵唉——来家了,给你娘买地啥好吃的啊?”
仿佛又看见一个孩子般顽皮的老人,拄着拐棍,趿拉着一双磨开了花的布鞋,从东向西像追赶什么一样向夕阳那边走去。
4、
这时节是秋天,初秋里草们还铮绿,树叶也只有那些不太争气或者像诗人一样过分敏感的才落下来。但我知道这些着绿装的生灵们已经开始留恋这世界,开始伤感了,它们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只要一阵阴凉的风,土地就会把交予它们的鲜亮以及灵性收回了。
那时,四爷爷还很壮实,每天一大早就斜背着一个大兜,摔打着鞭子放羊去;那群羊可真多,现在想想差不多得二三十只。四爷爷放羊一出去就是一天,羊吃草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每天傍晚赶着羊回来的时候,还要背上一大捆草。那捆草很结实,跟座小山一样深深地压到四爷爷的脊背上。
现在当我面对某种压力或者无法承受的坚持的时候,就会想到那捆草,想到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压着,就轻松了不少。
过年的时候四爷爷跟我们晚辈们谈他那几个哥哥,我很清晰地记得他说:“一个一个都走了,这两年也该轮到我了”。那时我还不理解,只是把它当做一种老人们因为劳累或者不顺心之后的叹息,不觉得有什么征兆内的实际意义。
四爷爷孩子很多,尤其是儿子多,所以他的活很累,除了种好口粮田,还要照顾好那些羊崽,为他那几个儿子娶媳妇。
可小叔还没结婚,四爷爷就走了。他的走我很突然,就跟突然摔倒了一样。今天我怀疑他那时候肯定是维持着一种过分的支撑,所以他说“这两年”,因为他知道自己实在支撑不住——儿子太多、地太多、羊太多、成捆的草也太多。
但这又不符合他们那代人的秉性——能挨!所以我还是以为他那样说是一种跟晚辈的调侃后的巧合。
5、
总之我所见到的,曾经活在我生命里的那茬老人都纷纷落下了,他们纷落之处的组成,就是这阔大世界里我的家乡,就是我泪腺的源头,就是我深情滴落的地方。
活得丰富或者不丰富、多彩或者不多彩的一生都能占据一个年轮,都能占据人生的独特风韵。挑鱼的、放羊的、卖豆腐的,这一切不仅是一个时代的画卷,还是一种用生活的若干滋味去完成的一种久远的传承。
这场秋杀会很快过去,未来的时节会跟着到来。一茬一茬,像海浪一样起伏,像水那般永远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