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为君而来,带着前世君披我梅衣的记忆。那时君只是徒步素衫,那时,我只是君驿路的尘遇。寻君一个轮回,我不觉寒,因那件落梅的衫一直伴暖。今世,落江户,如前世的池边,植满梅树,待君来采苹。
今世相见,再不是浪迹而行的君,已为俨然的君王,龙冠御辇而来,赫赫仪容。那惊叹的目光中,毫无努力的想象,于是我知道,我大概从不曾系挂在那一次相遇的前世里,可是,若为君,无论王臣,我便以静默的誓言,祈要今生。
我从梅林中走来,新雪已霁,梅正展着笑眉,唇不露齿,最是绽放初好时候。素衫又如何,梅蕊正欲宴尽红酌,淡妆又何如,梅瓣如粉,倾身般挂在我的颜侧处扑了胭脂色。
或者,在君王的眼间心上,我早已为梅,粉颜却染了羞红,枝如步摇,萼似贴钿,轻款而行,我那一城未诉尽的许诺如梅香早被君王在胸臆间吐纳。身似极了梅枝,只一径的倾向君王。君王多怜我,于是,我如梅般,将绽蕊簇在君王的怀中,初蕾栖在君王的掌心。
我从来都知道宫墙有多高,深宫有多少清怡艳冶,我亦知,前世的我,不过是君走过处的一蓬萧兰,与梅无壤。只是,为君的那一世怜我纤身袭寒,宁化此世君王庭间的一段梅香。
为君王,我吹起白玉笛,一曲梅花落像前世那一遭相遇时披我身上的那件衫衣的绣梅,音弦点点,是那不曾散去的温息。那一世,无人看到我在那背影杳迹时依然不阖眼睫的张望,而今世,站在君王的面前,睫如蕊丝,在梅的绽笑间,历历展开,被瓣包裹着,如同再不必展卷的地图。终于,再不必沿迹而觅,终于,君王寻到了我,而我竟来到此间。
君王仍是前世的君,无限悦梅,梅亦为君王动容。梅都已满妆,云鬓钗粉在枝丫的深暗目光里纷纷扰扰,像极了六宫粉黛般的热闹。一朵一佳人,一蕊一幽园。君王正当怜我时,怜至一树只为一人观,众蕊只做一人想。于是,那些或簇或疏的梅蕊,都不过是我被君王宠的一一表情。
为君王,我做惊鸿舞,轻鸟掠不及梅英落,舞起处,风动梅瓣挪,浅步如我,一同飘于君王的驾前。那是前世的梅衣又披,那是今生的梅色起落。白玉笛早把羞红去,我已成为君王的尖锐湿疣严重吗从容相携。舞在君王的身边,梅间带笑,笑浅了浓浓的痴红,我更喜欢现在这般且浓且浅的迎视君王,看清君王的浅痕与梅的蕊丝相似,悄悄比对着契合。
妃嫔又若何,宫娥又若何,君王唤我为梅时,早不计了是怎样的出场,依旧吹笛落舞遣君王与我同入梅丛。戏不在梨园,只在宫中,与君王同在一幕折子里,没有序前,没有尾曲,最精彩处,同进同出。
常与君王对樽时候,我便成了初开的绛梅,微醺的颜,涂染梅红。那如梅枝般还带倔强与清高的身姿,早失了劲力,亦弯成了可迁就的姿态,几近依偎的悄悄探向君王的身前。
问君王可记得我喜烛下的模样,是不是同梅一般,红色簪花,红梅花钿,还有红萼般的冠,而君王的气息便是风来,一息一点轻颤,一息一处更低下头来的羞红。摘下头冠,那青丝间的发漩如梅的疏枝一般,被红意缀得更加清晰的摆在君王的眼眸间。
醉意略袭,浅浅呓语,似梦中见君王略略模糊的笑颜。那时恰如梅枝上的新蕊,初开未开之时,含苞欲绽之势。微醒,便执意保持着安然而立,醉意烘起,则身抵君王侧畔,君王的肩头与胸前,早成了青丝的泊处,不知不觉中,那初蕊的憨然,早被溺在了君王的凝视里。
我也会将醉笑当作自己的笙歌。扑簌簌的笑像漾起的红涟,卷着君王的衣袂,那时我便可以将君王身间的镶龙腾云之锦绣全然忽略,我便可以做最初那个江氏的采苹,笑在自家庭间的梅林里,念亲时不再泪流。那时我亦可以忘掉君王的六宫,君王只是前世的君,为抚我今世醉后的散发,前来就我。将前世的酒斟在樽里,皓齿红唇,饮啖叩弦。
君王会不会听到我那几听不可闻的叹息:前世今生,我都知你为梅亭,只是,拼却一世的时光,我亦不过仅为清梅一株。是否沉醉时,才是最好的清醒,那一念,亦不过只熬过了十年的思量。
十年后,我的身姿已似上阳东宫中摆置的权威白癜风医院瓶中剪梅。淡色的花开三两朵,蕊已不易发,即使欲绽,也已是怯怯不饱满的花容了。我的罗绡浅衣,我的清颜无妆,与梅枝那般应和着,萧院便是掩它的帘幕。
常常听宫娥互相传着,传来传去的话语,便都成了墙间的缝隙,给了风袭来的契机。本已弱的梅枝,越发在风越来越涌之势下,渐渐销香。
我知道那并不是传说,我知道君王的身畔再不需梅的清骨浅淡。我已见苍,君王便更是多了岁月的痕迹吧,于是,我体谅着君王身畔的红颜如艳阳般,唯喷薄的丰盛与灼灼的照耀方能为夕暮取暖吧。那丰腴的年轻之姿,以及围绕君王的众芳欢然,总胜过独径清影还有那雪中孤梅。
谁的吹笛声响起,现下才知,原来笛声如此越墙般不容拒绝,是否我旧时的玉笛声也曾这般吹彻了他院的晓寒。听取了一夜又一夜的笛声,那是君王而今的笑容,即使如此的暗色里,依然能够续约般的让前世再次成为今生的供奉。
四季还有分野吗,君王身侧已然丛桂溢香,又有凤笛留连,我盼着的深冬临春大概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心念相守了,而那曾经的梅林,还会有谁的驾辇。未及梅开,已嘱人为我折梅来,避得开君王的面,却避不开梅香的缠绊。每每手握梅枝,每每梅在近前,都会微笑,低低诉与君王听,即使再听不见:无怨啊,今世,允我为你披暖。
某个寒天飘梅香的日子里,君王终于还是忆起了那个被他唤作梅的女子。淡淡浅揖,迎君王早已不是旧梦中的想象。那些欢欣都已然苍了,那些曾经的红粉色也早已被凝在了痕迹里,不仔细追究,已然看不清楚。
仍是一株梅吧,却已是白梅如素,萼还有红,就如我见君王时的微笑,依然是只对君王一人的真诚与依赖。或者,我便是附在那件梅衣上的花萼,看尽色褪容颜改,却依然不懂得丢弃与离去。
依然做出盛开之姿,不顾及飘摇欲落瓣的盛极而谢。或者我亦只能为君王再绽这一次的花颜如梅,即使素梅,即使已然抵不得落雪。执手相看,那一缕梅香好似仍在与君王的指间牵着。君王的肝腹水手指已然增痕填斑,却依然是我旧时的虬劲梅枝,君王的眼已失了清澈,却依然盛着前世的琉璃一瞥,君王的颜鬓有霜,我拂着它,似轻融着梅心的雪窠。
君王给了我十年的时光,只做我的君王,君王亦给了我十年时间,让我做无意散香的梅囊。君王赠珠来,颗颗圆润,抚之柔滑,一笑还珠去,着恼的君王大概永远不会懂得,连城的珍珠在手指间灵动,亦不能化作梅间的蕊柱。珍珠不过是霸着我的温度,而后讨好我的冷凉,怎会有梅蕊心间生长般的热闹,又怎能燃起那里曾经生长的君王的含笑。
失眷犹如破杯,琉璃碎尽,陈酿入尘。无念已似剪刀,连那些梅香都被剪得失了逐人鼻息的模样。冷宫虽远,却依然听到了讨伐的战鼓。一尺白绫,一树白梅,君王,这便是我送给你的今生吧,只是不知君王能否看得到我最后摊在世间的结局。
君王终是没有看到梅树下的旧梅散尽。当那丰腴的佳人只成为泪垂的回忆时,君王便又欺回了梅树下,那里却没有想挽的梅迹了。那时,我已然栖在了君王的视线之外,没有销殒,只是将旧时的繁华终归于凡尘。应感谢那一双割绫之手吧,是以,我才会看得到这一季毫无贪奢的梅开。
谁这般体慰,知我白梅般的心境,便有这一处白梅绕在房舍屋前。梅恰恰初开,梅朵盛然,刚刚探头欲窥般的幼小,红萼包裹之下露出少许的白净稚容。仿似看到了那个陌上初展颜的江氏采苹,梅树下纤小的身姿,吟诗挥墨,梅下赋文。
终是苍老袭来,行在梅里,都易生倦。于是,第一次如此萎顿的偎在窗前,陋室轩窗,却胜过宫墙内的玉屏纱栊。窗下一枝梅探到眉前,像是欲告知我春已渐暖,竟有蜂蝶在其间闻嗅。是风听到了消息吗,让蜂蝶提早捎来,君王寻我忆我的思念化作圣言,催我心早些归暖。
辞了君王的殷切,我愿独自做此处的梅歇。那件梅衣,终是在岁月中被濯洗得淡了梅色,曾经披着它急欲走遍君王的心间城池,只是,终只成为一隅的圈围。那一座座宫院是君王设置的藩篱,我宁愿就此偎着梅伴的绮窗,将心念搁在梅间,筑一蕊自己的梅阁,再无关君王的脚步是远还是近。
我现下才知,前世,君是生而为我披衣的人,却不是葬我于梅冢之人。是以,青丝相遇,却不能白首相偕。萧兰、梨园、梅亭、丛桂、凤笛、破杯、剪刀、绮窗,豆蔻时的八章稚笔赋文,原来,早早泄了这一世与君王相伺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