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一代宗师》或许仍然是原来那个文艺青年教父王家卫的东西。原来有多少特写,有多少独白,有多少在黑暗中隐藏的头颅,被侧光照亮,一动不动盯着摄影机的长镜头,现在就还有多少。原来有多少人看着他老人家的片在影院里睡着了,现在就还有多少。 打戏当然是没话说,雨夜大战,火车站大战,每一场戏都足够好,好到完美。同学说,片中的武打场面都故意弄得很虚幻,我想是因为这样,在处理打戏的时候,首先镜头很短,其次机位多变,最后景别很大,导致一招一式的来龙去脉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一个物体碰撞到了另一个物体。然而这种运动就是唯一的意义,它就比那些以详细记录为主要目的的,拖泥带水的玩意更加来劲。 然而景别问题是一个大问题,我从来没有在一部片子里边看到这么多的特写镜头。我不敢说《一代宗师》是今年最好的电影,但是我敢说它是今年特写镜头最多的电影。假如我输了,我可以拿出每月收入的三百分之一,捐献给中国电影基金会,以促进他们对特写镜头事业的推广和普及。王家卫的电影看得不多,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当一个人在念一大长串台词,而屏幕上除了他那张脸,除了去注视他一张一合的嘴之外啥也不能干,虽然很有效的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一个人身上,不过如果通篇都是这些个东西,最后是会恶心的不行的。我不知道此后有多少人再也不想看到章子怡的脸了。 宽银幕时代的特写镜头越来越少了,因为有一条科学真理是不能违背的:银幕是宽的,但是头不是。一个头如果只能填充银幕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那么孤零零的一个头耸立的屏幕上是如此的奇葩。王家卫老师已经很努力把头颅侧着放,但仍然铺不了多少地方,但是王家卫老师的头颅也不是一般的头颅,他的镜头上除了头颅啥也没有,黑暗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束光照亮了这个头颅,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特写镜头嘛。 另外一个问题是结构问题。我想这个版本肯定不是完整的版本,甚至只有完整版本的一半也说不定。如果说文艺片不一定有一个结构的标准答案……那么……是不是片名应该改一改?叶问在片子里基本上就是一个酱油,真正有戏的竟然是宫二先生,本片可以叫做《宫二先生的情人:叶问》。 还有张震老师。张震老师为了这部电影苦练八极拳,最后得了个全国冠军,却被只删得剩下三场戏,成为史上最坑爹的酱油。我们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不把张震老师给删了,这部片就又得改名了,叫:《宫二先生和她的情人们》。 我很喜欢某一处关于时间的处理,从1950年的除夕夜宫二先生问,你知道十年前的除夕夜我在干什么吗,闪回到1940年的除夕夜。终于知道她在干什么了。 二、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大学的时候听过一个文学院老师讲金庸,他说,武侠题材和功夫题材是有区别的,在冷兵器时代那叫武侠,在热兵器时代那就得叫功夫。我想这区别无非是,吹牛吹得大了,吹不破的时代叫武侠,吹破了的时代就叫功夫。那位老师还拿文学上的史实向我们证明,在古代的武侠小说远远没有那么神奇,只是帝国主义船坚炮利打过来之后才神奇起来:所谓你有科学,我有神功。总之就是,武侠是我们中国人对自己老祖宗的又一次意淫。 前几天在讨论《太极》的时候想到,对于中国人而言,功夫和蒸汽朋克有着相同的内核,怀旧,认为历史有一种更好的可能性。武侠时代的故事有一种无知而狂欢的悲哀,功夫时代的故事有一种强撑着嘴硬的悲哀,假如力量就是正义,我们这个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民族还怎么混?面对着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我们这个民族选择了活在过去的梦里,用电影里的话说,“活在自己的年月里”。 这个电影讲得就是那个神话时代的最后一缕星辉,最后一批生活在一个叫做“江湖”的世界里的人。功夫本身是怀旧的,讲述一段关于功夫的往事,就是怀旧中的怀旧。我不知道这部电影能否当做纪实片来看。在功夫圈子里,历来都有吹牛逼的光荣传统,但是我觉得,假如他们真的是电影里的那样,我们应该爱他们,和他们一起悲伤。 我知道你们想看到的是一个很牛逼的人如何干掉看不起他的人,如何干掉外地人,最后如何又干掉外国人,成为一个最牛逼的人。这也是甄子丹老师那个《叶问》所做到的,你们看了很开心。在看到《一代宗师》之后,你们会说,哎呦我操,这个片子把叶问拍成文艺小青年了。不是吗?我不知道。然而两版的叶问都很清楚的告诉我们,叶问是一个出身良好的斯文人,所谓纨绔子弟,习武是他的一个嗜好,就如同别人嗜好解微分方程,观测星象和收集邮票一样,你们能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人?不能。因为功夫对你们来说就是去打败别人,怎么可能是一种爱好呢?你们接受不了不那么功利的习武。 宫二先生他们又是另外一批人,功夫不是爱好,也不是为了打败别人,而是为了进入一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的通行证,安身立命的东西。当这个圈子土崩瓦解,功夫什么也带不给宫二先生之后,它就没用了。她的幸福依赖于它,她也就不会幸福了。 “面子”和“里子”的争论,在电影里有至少三层意思。第一层是赵本山为宫保森做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不得不流亡南方,为了宫家的面子甘当里子;第二层则是章子怡杀师兄,一生不嫁人不传艺,为了宫家的面子又当一次里子。第三层则是所有的武林人物,他们都是里子,因为武林,功夫,本质上就是意淫,是我们这个民族强吹的牛逼,而他们则都是这个大面子最后的牺牲品。 总之,本片讲述了这么一群人,他们成不了面子,他们最终成了里子。即使是英雄也是时势造成的,他们甚至都不是英雄,只是一群碰巧掌握了一种叫做“功夫”的技术而已的普通人。我不知道是叶问这种,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彻底过时,还是宫二先生这种,眼看着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再也没用了,更加悲哀,我只知道他们统统都被时代给毁了。 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所以宫二先生在和叶问告别之后,走在那个遍布着武馆的街上,绝望地冷笑着:原来这里就是武林。原来自己奉献了毕生,几千年无数个人奉献了毕生的一个世界,竟然可以浓缩在这么小的一片区域内,走一圈都用不了多长时间。难道这不可笑吗? 这是一个关于不可追悔的往事最经典的句式:我的心里曾经有过你,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武林。 导演只是选取了一个大时代中,连横截面都算不上的几个小点,滞后阶数近乎为零。看了张大春老师《丁连山的生死流亡》,才知道赵本山身上那些令人唏嘘的故事究竟为何。剩下的人也是如此,你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的悲伤,你只知道他们确实是悲伤了,而且你还感觉或许你能够理解那些悲伤。 王家卫的电影似乎总是在抒发一些抽象的情绪,假如碰巧你也有过类似的情绪,你会感到共鸣,然后说这是一部好电影,假如你没有,它不会抓你的情感,控制你的心境,让你感同身受,它也没想过要这样。 因此这部电影献给那些不愿意生活在这个时间,而宁愿生活在过去的人们。宫二先生在保护自己的过去不受现在的侵略,而叶问则投入了一项更加伟大的工作:把现在改造成过去。灯是电影里很重要的一个意象,他点了那么多盏等,不知道能回复多少属于过去的光芒。 “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这是习武时候的口诀,而生活的时候则正好相反,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是回头。人总是在见了天地之后才能见自己,又在见了众生之后才明白,原来从来就没有真正见了自己。 在看到宫二先生那张被特写镜头塑造得更加硕大的脸时,我总是会想到一张小脸,玉娇龙的脸。其实宫二先生和玉娇龙真的很像,不只是因为章子怡和章子怡真的就他妈的是同一个人。在一个时空里,玉娇龙和罗小虎在沙漠里分离,又在北京城重逢;在另一个时空里,宫二先生和张震扮演的革命党又在火车上相遇,又在火车上分离。就像云图里说的那样,人们为什么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犯着同样的错误? 对比一下《东邪西毒》和《一代宗师》,其实已经不一样了。《东邪西毒》从期盼一瓶叫做“醉生梦死”的酒,到“当你不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一代宗师》则从“活在自己的年月里”到“凭一口气,点一盏灯。”王家卫其实在电影中表现出自己已经从抒发小情绪的“见自己”,过渡到一个更加宏大的“见众生”宏伟抱负之中。 在《宗师之路》这部纪录片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说是叶问临死之前的录像,他在打拳,打着打着忽然停住了。王家卫说,我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怎么了。我在想如果电影用这个细节结束,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同样是回忆和现实战斗的故事,可以有各种讲述的方法,可以选择喜欢哪一种,不喜欢哪一种,对于我来说,小时候赵灵儿的那个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再见。祝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