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指血】
在儿时的记忆里,储存了数不清的故事,而最让孙秀忘不掉的竟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传说。
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格外长,孙秀天天都缠着外婆讲故事。外婆把老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一样的开头:
小时候,我姥姥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屯子住了十几户人家。有个货郎经常挑着挑子来卖货。他站在大街上一吆喝,各家的姑娘媳妇就都跑出来了,围着货挑子选货。
这一天,出来一个年轻媳妇,很眼生,货郎寻思,大概是谁家新娶的媳妇吧。
这个新媳妇什么都不买,只是往头上插花,把一个油头前前后后插得满满的,然后和货郎说,我回去给你拿钱。
货郎眼巴巴看着她走进一个黄土围墙的院子里,可是,左等不出来,右等也不出来。
眼看太阳要落山了,货郎很着急,就站在院子外面喊。
不一会儿,从两间黄土屋里出来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太太。货郎跟她要钱,而老太太说她家里没有年轻的媳妇。货郎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你们家院子。
邻居们也证实说老太太家确实没有新过门儿的媳妇。
货郎急了,央求村人帮他找找。
大家在院子里、屋子里都没有找到那个新媳妇。后来,还是老太太想起一件事,她把货郎领到她家房西的一个死胡同里,在那里找到了货郎的花儿。
那个胡同很脏,这些花儿插在一个又脏又破的刷帚上。大家都很奇怪。
老太太说:“几个月前,我儿媳妇切菜把中指切破了,出了很多血,有几滴血流在了这把破刷帚上。当时,我儿媳妇正忙着做饭,随手就把它扔在了茅房里。现在算来,也有一百多天了,它呀,这是成精跑出来祸害人了!”
大家听得毛骨悚然,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太很有经验,她不慌不忙地说,烧了,把它烧了就没事了, 什么精灵都怕火。
有胆大的点起一堆火,把那把脏兮兮的刷帚扔进去,立时烧得吱吱哇哇又哭又叫,就像一个人被扔到火里被烧死一样,哭叫声十分惨烈……
每次,外婆讲完这个故事都要补充一句:
“秀儿,千万不要割破中指,中指血是有灵性的,滴在什么东西上,什么东西百天后就会成精。”
孙秀牢牢地记住这句话,一直到现在。
她的中指保护得很好,从没割破过,当然,中指血也就无从流出,外婆的话也就无从验证。
现在,孙秀考进了省城著名的医科大学,当然不会再相信这些了。但是,她并不否认自己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儿时的那份芥蒂。
转眼大三,课程已经进入到局部解剖实习阶段。
这次心血管探察是在研究生导师修宗教授的亲自指导下进行。所以,应该说这是一次精品课的演示。
孙秀的解剖实习成绩在系里是最好的,她的基础医学课程掌握得非常扎实。而且,她有一双灵巧的手,解剖尸体动作麻利,下刀准确。因此,这次局部解剖被指定为主刀。
孙秀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她与几位同学准时来到解剖室,换好衣帽,来到三号解剖台前。
尸体已经准备好,尸身从头到脚被一块白布盖着。教授按照惯例,先向学生们讲一下注意事项,末了,他说:“这是一具年轻的女尸,这在解剖教学里很难得,希望同学们珍惜,同时要尊重尸体。”然后教授向孙秀微微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同学们都不说话,此时他们的心情既好奇又恐惧,像是等待着一个严肃的时刻。
“把布单拿掉。”孙秀说着,拿眼斜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尸体管理员。
那个尸体管理员没有动。他的大半个脸都被口罩捂住了,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医院发的劳保工作帽),整个脑袋只有眼睛部位露出一条缝,两只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孙秀。
孙秀看见那两只眼睛,吃了一惊,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霎时压向心头,而且愈来愈重。她感到了某种不祥。她盯着白布遮盖的尸体,过了好半天,终于伸出手把它掀开了……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惨白的脸被化了妆,斑斑驳驳地涂上一层血红,格外刺激人的神经。
孙秀只觉得头皮唰地一炸,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入,霎时凉遍了全身,她的心狂跳起来。
时隔多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面对这张脸!此时,除了足以使她发疯的惊恐,还有来自心底的悲伤,歉疚,甚至思念……
尸体是冷藏的,但是早已解冻,只是有些凉而已。可是孙秀却觉得冷气袭人,寒彻骨髓。
她呆呆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下面要干什么。现在,她只是希望这不是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和她相似的女孩。
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即使其他部位都是相似,而女尸胸前那个蜈蚣状的疤却不会错,因为那个伤疤曾经让孙秀羞辱过,也让她感激涕零过。
孙秀高三那年,来了一个新同桌,是个乡下女孩,长得很像孙秀,只是肤色有些营养不良,不然,简直就是孙秀的一个副本了。
同学们都这么说,孙秀本人也默认,只是心里对她有点儿鄙视,不愿意公开承认。
孙秀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城市女孩,白皙的皮肤,丰腴的身材,搭配得体的五官,处处都透出一股逼人的高贵气质。
这些与她的家庭出身不无关系。
父亲是他们那个县级市卫生局常务副局长,母亲是市教育委员会人事股副股长。夫妇俩把个女儿爱若掌上明珠。
孙秀从小就让母亲用各种高档时装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给女儿选用各种化妆品保养皮肤,在这方面,她母亲简直是个专家。
而父亲却很重视对女儿气质的培养。
父亲是个苦孩子出身,他鄙视自己出身的那个阶层,虽然现在他出入的是星级宾馆豪华酒楼,随从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但是在他的灵魂深处,那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始终不弃不离。
他知道,想让自己彻底成为贵族阶层是不太可能。听人说,一个人贵族气质的形成,要付出三代的努力。所以,他对女儿的培养不惜花费任何代价。学钢琴,学舞蹈,练形体……打小培养。
除了自身资质的提高,孙秀另外一种潜质也被她的家庭引导出来。
在那个小城市里,她的父母算是实权派。所以,到她家送礼的、说奉承话的络绎不绝。耳濡目染,孙秀的虚荣心也得到了培养,雨后春笋般疯长起来。她喜欢听好话,喜欢不花钱来的东西。从小学起,她的小书包里就经常出现一些不属于她的小东西。而这个致命的缺点却让她的父母忽略了。
那天,天气闷热,马拉松式的高三总复习拖得人疲惫不堪。同桌又不在,孙秀烦躁极了,就离开学校,一个人逛超市去了。
说起同桌,孙秀还真是越来越喜欢她。她虽然话语不多,但每次说出的话都让孙秀感到新鲜。
许久以来,她俩总是在一起做题,在一起聊天,之间的差距在不自觉中缩短了。那些日子,风很柔和,空气也宁静……
孙秀穿一件白色丝质的连衣裙,挎一个米色的包,在超市里闲逛了一阵子,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当她走到出口的时候,悬在头上的电子报警器“吱,吱,吱,吱”狂叫起来。
保安把孙秀带到了商场保安部,从她挎包里翻出一件极其漂亮的水钻胸坠。
保安部的头儿是个瘦小的男人,两腮凹陷,两只眼睛躲在深陷的眼眶里,死死地盯着孙秀。脸上没肉,看不出表情。
孙秀的脸一会儿红一会白,汗从两颊流下来。
一个保安趴在头儿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瘦男人把一侧的嘴角向一边努了努,说:“给卫生局打电话,让孙局长带五千块钱来领人。”
“不,不能……”孙秀哭出声来。
“不想让孙局长丢面子是不是?那好,我们给你们学校打电话,叫你们校长来领人!”
孙秀的头"嗡"的一声,如果让学校知道,就甭想参加高考了。
“项坠是我拿的,跟她没关系。”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孙秀以为自己听错了。
屋内的几个保安同时把头扭过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说话的人。
“是我放在她挎包里的。”
“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挺仗义呀!”保安甲说。
“那么,你是想丢钱呢还是想丢人?”保安乙翘着二郎腿问那个女孩。
“我不想丢人,钱,我也拿不起。”
保安们打量了一番女孩那身廉价的衣服,鄙夷地说:“那你想怎么办?”
“我可以每天来给你们做两个小时清洁工。如果还不够的话,等高考完了,我再来给你们打工,这样总可以了吧?”
几个保安竟然被女孩给弄蒙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的头儿。
瘦男人一直沉默不语,最后毫无表情地说一句:“给她留个记号,放了。”
保安甲从腰里拔出一把尖刀,慢慢走过去。女孩的脸苍白起来,惊恐地倒退着。
孙秀这时才像从噩梦中苏醒一样,大叫着扑过去:“不,你们不能!……”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女孩的胸已被划了一刀。孙秀抱着她的同桌大哭起来。
血从女孩胸前洇出来,透过质地粗糙的衣裳,也染红了孙秀那件丝质的白色连衣裙。
“孙卓,准备好了吗?”教授提醒她。
孙秀自从上大学以后,就把原来的名字改了。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叫孙秀。
“啊,好,好了。”孙秀软软地回答。
她握着解剖刀的手在发抖,下刀时,有意避开那块蜈蚣疤痕。
“孙卓,位置偏了,”教授在指导,“应该在那块伤疤的正中下刀。”
“哦。”孙秀不得不沿着那条旧伤疤划下去,那道本来已经愈合的伤疤又被她划开了。
白色的灯光强烈地照在解剖台上。室内静极了,可以清晰地听见解剖刀划破皮肉时的吱吱声。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剖开胸腔之后,内脏暴露出来,孙秀的心脏剧烈地悸动起来,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抖得越来越厉害,神志也开始模糊起来。她哆哆嗦嗦地朝肺动脉切去。
这时,她突然看到,这一腔毫无血色的内脏渐渐地充盈、鲜亮起来,先是心脏,接着是肺……
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看见自己的中指血正汩汩地流进早已被抽空了的动脉,那颗苍白的心脏被滋润了,慢慢地红起来,跳动起来……
孙秀全身的血都涌向脑门,惨叫了一声,昏厥在地。
孙秀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一缕阳光穿过窗子,透过那层薄薄的白沙帘,柔柔地照在身上。
因惊厥而带来的不适还在体内延续着。她觉得好像大病初愈,身体软绵绵的。
医务室里有几个医学院的家属在打吊针,多数是老年人。孙秀伸开包扎过的手指,曲伸了几下,感觉与其他部位割破时一样,没什么不同。
尽管那个关于中指血的传说,一直像鞋子里的石子一样,硌在孙秀的记忆里,但是,做为医学院的高材生,孙秀深知,生命是物质的,而她的同桌,现在只是一具遗体,而且是经过处理的,作为教学标本而存在的遗体,她不可能借血还魂。
孙秀理性地思考了一会儿,惊悸的心率渐渐平稳下来。
她知道,自己在解剖室的昏厥,完全是心理因素所致。
这几年,孙秀过的很不安生,对同桌的歉疚或者说担心始终像个浓重的阴影跟随着她。
由于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安已经逐渐淡化了,同桌的影像也逐渐远去,过去的一切,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谁知现在,她却突然出现了,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会强烈地刺激孙秀的大脑神经,使她长期压抑的情感变成巨大的恐惧爆发出来。
不过,她毕竟变成了一具死尸,不可能再揭发什么了,因此,不会影响自己在学校的威信。
这样想了,孙秀的心放松下来。
她出了医务室,往湖边走去,那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走上鹅卵石甬道,在柳丝摇曳中,她看见两个女生向她走过来。
“孙卓,我俩上医务室找你,医生说你出去了,我猜你准是往湖边来了。”
说着,两个人已经跑到孙秀跟前。原来是同寝的两个女生。说话的叫许立,快人快语,跟孙秀关系很好。另一个叫焦云云,是许立的好友,孙秀和她的关系一般。
三个女生在长凳上坐下来,望着平静的湖面。
许立说:“孙卓,我不明白,你解剖时怎么晕过去了?有人说你可能有眩晕症,不能见血,以后是不能当外科大夫的。”
孙秀突然说:“你还记得我讲过的中指血的故事吗?”
“啊?你割破的是中指呀?”许立叫了起来。
一直沉默的焦云云突然说:“这具女尸我认得。”
孙秀的心“扑通”猛跳了一下,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孩。
“认得她?”许立瞪大了眼睛。
“我见过她。三年前,咱们刚刚入学,在新生接待处。她长得和孙卓很像。”
“她来干什么?”孙秀的心又狂跳起来。
“找新生档案。”
“找到了吗?”
“处长说,档案已经放进了保密室,私人不予接待。最后,处长让她回到原地招生办申报,再由招生办派人来查询。”说着,焦云云扭头盯着孙秀,“听说,她和你是一个地方的。”
孙秀避开她的眼睛,说:“是,而且我们是同班同学。”
“她是怎么死的?”许立问。
孙秀想了想,说:“我从头说吧。高考时,她落榜了,这是大家意料之外的事。按她平时的成绩,考重点大学是板上钉钉。报志愿时,她一心想上省医科大学,所以,一表和二表报的是同一个学校……”
“你好像也是只报了一个志愿?”焦云云直直地看着孙秀。
孙秀突然意识到,她看不透这个女生,而看不透的人是恐怖的。
“是,我俩是好朋友。我俩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将来要在一个大学里读书,而且学同一个专业。所以,我俩报了一样的志愿。她落榜以后,回到农村老家。她母亲有心脏病,由于女儿落榜,急火攻心,没几天就死了。她又来到了城里,一边在一家超市打工一边自学,准备下一年再考。高考落榜,母亲去世,这些打击让她的精神有些恍惚,整日失魂落魄。一次,超市盘点,她的货丢了很多。老板怀疑是她监守自盗,她不承认,就争执起来。那家超市的老板打了她一耳光,然后没给她开一分钱工资,就把她撵了出去。她跌跌撞撞走出超市,就被一辆车撞了……”
“唉,好可怜,怎么那么多倒霉的事都让她一个人撞上了?这命运真是不公正!”许立摇头匝舌地慨叹。
“命运永远都是不公正的,却一定是平衡的——剩下的那么多运气肯定归另一个占有了。”焦云云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学习那么好,怎么会考不上呢?”许立问,“咱们学校录取分数段也不是特别高呀!”
“她在考场上太紧张了,第一节,数学考试卷一发下来,她就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我用脚踢了一下她的凳子,她才反应过来……”
“啊?这么巧,你俩的考号挨着呀?” 许立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是啊。”孙秀平静地说。
“要是她考中的话,现在一定和我们坐在一起呢。”焦云云说。这话让孙秀打了个冷战。
“事实上,她现在却要被我们切割成碎块,甚至连神经都被剔出来。”焦云云又说。
“我怕的是孙卓的中指血已经流进了她的动脉,会不会真的……”许立显得有些惊惶。
起风了,湖水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柳枝不安地荡来荡去。
夜里,风很大,孙秀紧紧地裹着被。
她睡不着。白天在湖边的对话,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在她脑子里重复。高考考场……数学考试卷,踢了一下凳子……是我还是她……焦云云……切割成碎块……中指血……
飕飕的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在屋子里急速地打旋,孙秀使劲把头往被里缩,只留两只眼睛惊恐地瞪着。
不知道几点钟了,孙秀有点儿困了,她眯上眼睛。正在这时,就听见“呼”地一声风响,门开了,随着刮进一股冷风,屋子里立时阴风飒飒。接着飘进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打量着。
“孙秀——孙秀——” 声音飘飘忽忽,若远若近。
孙秀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是谁!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叫孙秀!
“你……你是谁?”
“连我都听不出来吗?”黑影慢慢地向她走来。
“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
“这么快就忘了,咱们白天不是刚见过面吗?”
“在什么地方?我不记得!”
“在解剖室呀!我是来感谢你的……”
“什……什么!”
“感谢你的中指血……”
孙秀蓦地像掉进了冰窖,身体被无数冰凌穿透。
黑影已经走到床前。她一边摸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一边古怪地重复着,“血这东西呀,血这东西呀,血这东西呀……”
孙秀拼命挣扎,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使劲地扭动着身体,折腾了一阵,总算自己睁开了眼睛,梦中的一切都消失了。翻了几下身,她又睡过去了。这回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一看,宿舍的人都走光了,只有身边的许立还在蒙被大睡。
孙秀一翻身坐起来,推许立,可是许立一动不动。孙秀一把掀开她的被子,被子里竟然不是许立,而是那具内脏暴露的女尸!
“啊——啊……”她惊叫起来。
“孙卓,你醒醒,醒醒!”有人推她。
她睁开眼睛,看见满宿舍的人都刚刚醒来,睡眼惺忪地往她这边看。
她惊魂不定地盯着许立,许立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这一宿让你吵的,人家都没睡好觉。”
孙秀回忆着梦中情景,原来是梦中梦。
走在医学院里,感觉总有些异样。尤其是一个人走过人体解剖楼的时候,总是要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几眼,才能回过头放心地走路。要是到了晚上,这里一片漆黑,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谁都不到这里来。
人体解剖教学大楼座落在学院的东北角,离教学主楼很远。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大半个楼身。几十年的风雨剥蚀,使这个老式楼房更显得阴气重重。
很快又到了下一堂解剖课,孙秀小组再次来到三号解剖台跟前。
奇怪的是,台上的尸体不见了!
尸体管理员还是上次那个只露两只眼睛的人。孙秀问他尸体哪去了,他看着孙秀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老师说,十有八九是被别的实验室借走了,叫大家分头找找。可是,回话都说没看见。这一下,气氛有些诡异起来。
“那个东西已经不在这屋里了。”一个男生显出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说。
“她能在哪里呢?”一个女生惊恐地问。
“荒郊野外呀,老坟地——这些都是她绝好的去处。”
“你小子妖言惑众,谁看见死人走路了。”一个男生似乎在给大家壮胆。
“尸变。我听老人讲过,死尸要是借了什么东西的气,可以短时间地复活。等到它再抓到一个替死的,这个死尸才能彻底死去。”
许立也急不可待地提起了中指血的事:“能不能是上次孙卓的中指血……”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如果说刚才还有点儿调侃,现在可是真的害怕了。就连那两个男生也惊悚地看着孙秀。孙秀两眼直直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直没有说话的焦云云此时说出了一句话,使屋内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我觉得那个东西还在这屋里,它可能穿上了我们的无菌隔离服,戴上了帽子、口罩,就在我们中间……”
孙秀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个管理员惟一露出的双眼久久低垂着,孙秀打了个冷战。
老师听见大家的议论,走过来斥责说:“亏你们还是医学院的学生,不要胡言乱语,要以科学的态度看待尸体,谁再乱说,就给谁扣分。好了,大家先回去吧,我去向领导汇报。”
大家就默默地散了。
孙秀来到湖边,在长凳上坐下来。因为夜里那个噩梦,她不敢回寝室去。她觉得那间屋子阴森森的,笼罩着一层鬼气。
此时,孙秀多年培养起来的科学理念开始动摇了。她曾经读过一段文字,说科学不是凌驾一切之上的皇冠,而是皇冠下面的那个左手臂。现代医学研究的并不是完整的生命体,而是有形的、物质的那一部分,这就难免出现许多难以解答的问题,以至于出现“疑难杂症”这样的医学名词。
左为阴,右为阳,一阴一阳谓之道,现在说的“道”就是那个皇冠,那么皇冠下的右手臂又是什么呢?
冥冥之中,真的会有因果报应吗?
很好的阳光照在湖面上,静静的。孙秀却感到了一股阴气向她扑来。她盯着水面,看见一种比水轻的液体从湖底泛上来,一点一点扩散开,在水面上荡漾。看来看去,竟看出一个人形来!
孙秀心里一惊,呼地站起来,没想到,脚底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往下看,竟是一堆黄黄的液体,散发出一股腐臭味,她认得那是尸油!再一看长凳上,脚下草地上,到处都是。旁边的柳树上也丝丝缕缕地挂着人体组织状的东西。
孙秀踉踉跄跄地朝寝室跑,到了一片矮树丛的拐弯处,实在跑不动了,就停下来,捂着肚子喘。四周空无一人。
喘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儿,她感到脑后似乎有气息在撩动她的散发。她猛地回过头,看见焦云云的脸近近地贴在她的后脑勺上,不由打了个激灵。
“你怎么了?”焦云云问。
虽然孙秀不信任这个女生,但还是对她讲了刚才的事。
“那是幻觉,你这样下去,小心得精神病。走,我们到解剖室去。到了真正恐怖的地方,反倒不恐怖了,这是真理。”
孙秀就鬼使神差地跟焦云云走了。也许她真的害怕得精神病,干脆破釜沉舟去试试这个以毒攻毒法。也许,她是害怕这个姓焦的女生,不敢不跟她走……
到了解剖室,孙秀特意走到摆放人体标本的架前仔细一一看去。那些标本从胚胎一直到婴儿都分别泡在大小不等的玻璃瓶中。一架一架的骷髅老老实实地站在它自己的位置上。看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室内人声嘈杂,十几个解剖学实习室里几乎都有学生在复习。那些人体器官被分解得零零碎碎,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孙秀惊魂稍定,找了一个比较安静的教室一边看书一边对照实物标本复习。
最近课堂上学习的关于风湿性心脏病的临床表现一部分内容,自己还没来得及复习,许多知识还处于交叉碰撞阶段。现在正好静下心来梳理梳理那些纠结的内容。
她学习很投入,一会就游到海洋深处去了。可是,那些枯燥生涩的名词术语越来越象绕口令一样让她迷糊。她嘴里嘟哝着:二尖瓣狭窄……瓣口狭窄,使得左心房血流在……舒张期进入……左心室……左心房……代偿性……肺动脉……她脑子里那张血流图象急雨中的小溪一样乱流起来。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感到冷了,睁开眼睛,揉了揉压得发麻的胳膊。这才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室内灯光漫照,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急忙收起书本,慌慌张张往外走。她想起焦云云,大声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只有空旷的嗡嗡的回声。她急匆匆穿过两个教室,一个人也没看见,只有那些被切割得乱糟糟的尸块摆放在解剖台上。她希望能碰到一两个和她一样忘了时间的人。她抱着一线希望,又喊了一声:“还有人吗?”
还是嗡嗡的回声。
空旷的大楼里只剩下她一个活人了!她突然觉得好像走了进了千年古墓,周围到处都是尸体和骷髅。这些东西随时都可能复活。她像疯了一样向外狂奔。
室内静极了,只能听到她自己惊恐的脚步声,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跑着跑着,快要跑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停电了。
黑暗立刻吞没了整座大楼。孙秀直吓得灵魂出壳。她本能地往楼梯口逃窜。她用手摸索着,在一个房间的拐角处,她的手触到一架骷髅上,哗啦一声,那个骷髅向她扑过来。她惊出一身冷汗,借着窗户透过来的微弱的夜光,连滚带爬摸到楼梯口,刚刚拽住栏杆站起来,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自己面前。她脑袋一大,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滚下楼梯,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苏醒过来。用手一摸,身下一堆人骨,这才想起,刚才被被自己撞倒的那个黑衣人原来是一架骷髅。可是,白天进来时,她明明看见这些骷髅都放在一楼的展室里。怎么到了夜里就……这里真的成了幽灵世界?
她浑身抖成一团。不行,自己必须马上找到大门出去。她哆哆嗦嗦地在黑暗中摸索。凭着记忆,终于爬到大门口。
她松了一口气,终于从深深的墓坑里探出了头,就要返回人间了。她用力推门,谁知两扇大铁门纹丝不动——门从外面锁上了。
死神再一次把她拉进来。孙秀发了疯似的撞门,她歇斯底里大哭大叫,她希望有人从外面走能听到她的喊声,找来管理员的钥匙,帮她把门打开;或者焦云云发现她没有归寝,会想起她被遗忘在解剖室里,领人来找她;或者……总之她 希望有人马上帮她逃离这里。
但是,尽管她拼命地用脚踢门,用拳头砸门,用头撞门,尽管她哭,她喊,她又哭又喊,都无济于事。这里是连白天都无人光顾的恐怖地带,更何况深更半夜。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没有人能听到那来自地狱的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有的只是无数的精灵,在默默地欣赏一个人的垂死挣扎。
折腾了一阵子,孙秀渐渐瘫软下来。她绝望了。看来自己就要在这里过夜了。这道凉森森的大铁门,阻隔了阴阳两界,在这道铁门里,只有她自己是个异类。或者说是半个吧,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要游离出体外,去和那些同类会合。
她惊悚,疲惫,气若游丝。她无力地靠在门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整个大楼寂静得渗人。这座老楼年久失修,不知是楼体还是楼板不时发出一两声“嘎,嘎”声,每一声传来,都让人心惊肉跳。孙秀睁开眼睛,努力地往黑暗里张望,她动了动麻木的身体,又蜷缩在门脚,敛声屏息,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谁。绝望中,她又生出一线希望——天,大概快亮了。
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她以前的名字,声音飘渺,似有似无:“孙秀——孙秀——”
她一下激灵起来,瞪大眼睛四处搜寻。
“孙秀——孙秀——孙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孙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孙,孙卓,你,你……”孙秀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怕,我只是想知道咱俩的考号挨着不会是巧合吧?你说实话,你母亲是不是在招生办买通了人?”
“我妈,她,她只是想在考场上,你,你能照,照顾我,没,没想到后来……”
“后来——你考场上失利,你那攻于心计的母亲就想到了我。咱俩考号只差一个尾数,姓名相近,容貌相象,多么好的条件,你母亲深谙此道,她能放过我吗?情义,在他们眼里算什么,你们家有钱有势,你父亲手眼通天,打通了各个招生环节,所以你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从此你变成了孙卓。而我却名落孙山。”孙卓的鬼魂咬牙切齿。
“孙卓,我,我开始不,不同意,我真的很同情你,可,可是……后,后,后……”孙秀冷得直磕牙,说不成话。
“哼,同情,那只不过是你的良心觉得对不起我。我那时用真心交你这个朋友,没想到却让你这个好朋友坑得家破人亡……”说到伤心处,鬼魂悲涕起来。“你冒名顶替,孙——秀,你害得我好苦哇……”鬼魂悲悲切切,啜泣不已。
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了,潮湿的声音又传过来:
“孙秀,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只是我在这边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你能来做个伴儿吗?”
这话像一瓢凉水泼在身上,孙秀大惊,苦苦哀告说:
“不,孙卓,你饶了我吧,这几年我过的也不好,我后悔,我对不起你,要是能重头再来,我把这一切都还给你……”孙秀凄厉地哭着,叫着。
“我们毕竟有过一段真诚的友谊呀……”
鬼魂也呜呜咽咽,哭哭啼啼。
“是呀,我们是有过一段真诚,你现在不想我吗?不想见见我吗?”
说着,只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实验室向门厅走来。
吓得孙秀尖声喊叫:“不,不要出来,孙,孙卓,你不要吓我……我不能见你,你,你已经死了……”
“我一定找到你的尸体,好好安葬……你,别……”
话没说完,孙卓已经站在她跟前,披头散发,身体僵直,穿的还是那套质地粗糙的地摊儿衣服,浑身水淋淋的。木木地看着孙秀。孙秀想逃,可是身后是坚硬的铁门,后退一步都不可能。她身子忽悠一下瘫软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意识。只听那个鬼魂幽幽地问:“咱俩谁是孙卓?”
她那游丝一样的意识还能支配她简单的回话:“你,你是孙卓。”
“谁是孙秀?”
“我是,我是孙秀。”
此时,孙秀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她忘了孙卓已经死去,也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平静地和孙卓对话。她的脑子里突然一片光亮,思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你再说一遍。”
“你是孙卓,我是孙秀。”
“好了,咱们各归其位了,哈哈哈,哈……”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人语声,铁钥匙“哗啦啦”打开了锁头,门开了,焦云云一个箭步窜过来,扶起地上的孙秀,说:“我猜是关在这里了嘛。”
孙秀的父母来了。
她妈妈跟她说:“秀儿,我是你妈妈,他是你爸爸。”
孙秀并不认识他们,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
“你是孙卓,我是孙秀。……我是孙秀,你是孙卓。”
孙卓的尸体找到了。是在那个美丽的小湖里。
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不能再做教学标本。学院查了一下尸藏档案,上面记载:
孙卓 女 二十一岁 某市一中 高三毕业 车祸
尸体被孙秀的父母买下,送到火葬场。
骨灰盒被那个三号台的尸体保管员领走。那天,那个保管员穿着孙卓生前那套质地粗糙的地摊儿衣服,胸前血迹依稀。
她是孙卓的亲姐姐,名叫孙超。
【童话】 作者:水阡墨
我坐在电脑前看《童话》的MTV,光良怀里的女主角在奄奄一息的时候问:“你会记得我吗?会记很久吗?想到我的时候,要开心哦。”
我的泪歪歪斜斜地流了一脸。蓝家宁把面纸塞给我,不忘抛个白眼过来:“爱丽丝,可不可以不要看那么幼稚的东西?”
“蓝家宁,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童话吗?”我哭着问。
“傻丫头,童话都是骗人的。”蓝家宁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作业本,手忽然狠狠地K了我的头:“爱丽丝,你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几何题都会做错。”
我擦了眼泪,气呼呼地推了他一下跑出房间,妈妈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温柔地招呼我:“爱丽丝,叫家宁出来吃饭。”
“饿死他算了!”我一屁股坐在饭桌前。
妈妈摇摇头:“那个坏孩子又欺负我们爱丽丝了。”
“他哪天不欺负我?”我耸耸肩膀,朝妈妈笑:“妈妈,蓝家宁比较像领养的哦。”
没错,我是蓝家领养的孩子,可是爸爸妈妈视我为己出,偏偏那个蓝家宁像个冰块一样,说一句话就气得我半死。
真是冤家。
微微跟我说:“我们学校的男生都讨厌得要死,一个个不是高傲得要命,柔顺得没有个性,就是冷漠得像僵尸。”
“对。”我加重语气,“蓝家宁简直是他们中间的极品。骄傲,冷漠,没人性,还欺负女孩子,衰死。”我咬咬牙,“可怜我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
“不会啊,我觉得蓝家宁蛮好的,长得帅,功课好,彬彬有礼……”微微的嘴角再挂两滴口水就是典型的花痴。
我吓了一跳:“喂,你不会喜欢他吧?”
“我怎么会喜欢他?”微微慌乱地摇头。我舒了口气,心理暗暗地说,幸好。直觉告诉我,喜欢上蓝家宁,应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可不想自己的好朋友那么辛苦。
去公园里写生的时候,有个眼睛漆黑的可爱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看蚂蚁,然后伸出白白的手指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摁死。真是个可恶的小孩。我微笑地拍拍他的头:“小弟弟,老师教过,要爱护小动物哦。”小男孩歪着头看我许久,然后拿那只捏死过蚂蚁的手来抓我的胳膊,漆黑的大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妈妈,我要这个漂亮姐姐当我的宠物。我不要小妹妹了,我要这个姐姐。”我哭笑不得,这个小家伙,还宠物?那位妈妈尴尬地把小男孩抱起来,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然后扭头顶顶儿子的额头:“姐姐是哥哥的宠物呀,小罗要重新找宠物。”
这真是个滑稽的妈妈。
不过宠物也挺形象,女孩子就应该被男孩子宠着。可是蓝家宁那个家伙为什么不肯宠我一下呢?我跺跺脚,气恼得往家走。
英语老师又拖课,天渐渐黑下来,我跑到高三二班的门口张望,空落落的教室一个人影也没有。蓝家宁果然没有等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心里还是不舒服。我背了书包慢慢往外走,一个闷雷劈下来,暗色的楼道有那么大的声音回荡,几乎要把我的眼泪震下来。
冬天很少有这样嚣张的雷,这样冰冷的雨。
回到家,爸爸妈妈去了外婆家,看样子,没办法赶回来了。屋子里没有了饭菜的香气和妈妈温柔的身影,显得那么冰冷惨淡。我开始发抖,水一滴一滴地渗入脚下的地毯。蓝家宁从房间里出来,漂亮的头发有点湿漉漉的卷曲。我没心没肺地大笑:“哇,你也被淋啦,真惨!我们家的帅哥也被淋成落汤鸡。”我正得意,一条干毛巾从头顶罩下来:“我刚洗了澡,快擦干吧,小心感冒麻烦别人,落汤鸡!”
我的脸涨得通红,使劲地把毛巾丢给他,一字一顿地吼:“我!不!要!你!管!”然后用力地甩上卧室的门。我浑身湿透地躺在床上,头开始发晕。可恶的蓝家宁,这家伙好话说不了几句,说坏话每一次都灵。
我感觉身上软绵绵的,灵魂像长了翅膀一样越来越轻,最后终于飞了起来,飞到一个光明的地方。有绿树,有音乐,五彩的云朵,美丽的孔雀车,华丽的森林深处。就像童话书里的仙境,有一个穿着金丝袍水晶鞋的仙女在朝我微笑。
“欢迎你来,天使。”她的魔棒一挥,我白色的翅膀伸展出来,黑色的头发漂浮在风里。
“我在做梦吧?”
“对,你在做梦。”她笑得是那么真实。可是没人知道这样的梦我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仙女,我喜欢蓝家宁,能让我的愿望实现吗?”我红着脸跟仙女说,反正是梦里,蓝家宁也不会知道。
“你相信童话吗?”仙女问。
“蓝家宁说,童话都是骗人的。”我眨眨眼睛,忽闪一下翅膀:“不过我相信。”
仙女点头,很满意地微笑。魔棒一挥,七彩的流光闪过,一枚精致的紫水晶戒指已经戴在我的手指上。她说:“这枚魔戒在最关键的时候会给你带来好运。”
“它怎么用啊?”
仙女只是微笑,然后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绿树,音乐,孔雀,仙女,通通不见了。我说不出来话,只听见很遥远的声音在耳边:“爱丽丝,你醒醒,我送你去医院……”
是蓝家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有些担心。我睁开双眼,觉得好累好累,身子沉重得像灌了铅:“我干吗要去啊?我好累,要睡觉。”
“你发烧了,一直在说胡话。”蓝家宁把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那冰冷的温度,顿时让我清醒不少。他的眼睛深邃明亮,有着那么明显的心疼。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指:“我的戒指呢?”“哪有什么戒指。”他的手探过来,又皱起来漂亮的眉毛:“不行,去医院。”
李医生是个笑容浅浅的漂亮女人,她说:“你只是发烧,身体虚弱,看你小哥哥紧张的。”
我倔强地把头别到一边:“他才不是我哥哥。”
“对啊,我这么高级的种族,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低级的妹妹。”蓝家宁一边削苹果一边说,“当初爸妈一定是脑壳坏掉,才会领养她。”
“找死。”我把枕头丢过去。
这时候一个小护士匆匆地走进病房,神色慌张地说:“李医生,6号病房那个车祸的女孩子胸腔忽然大出血,情况很糟糕,主任要您过去看一下。”
来不及道别,她们像旋风一样走了。我叹气,“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不幸的人发生不幸的事。”蓝家宁把苹果递给我,拍拍我的头:“爱丽丝,不要难过,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
“不是的,蓝家宁,这种事情是可以避免的。那辆车开得小心一点,或者那个女孩子没有走那条路……”
“你不会明白的。”蓝家宁很轻很轻地吻了我的额头,“我会好好保护你。”
偶尔不经意的温柔迷惑了我的心,这是那个讨厌的蓝家宁吗?
我问:“蓝家宁,如果你爱我,你会爱我一辈子吗?”
蓝家宁忽然就笑开了,明亮的眼睛,清澈的笑容,像梦境里才有的温暖幸福,“爱丽丝,你好好听哦,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以后,别再闹别扭就是了。”
我的笑容立刻僵死的唇边,心一点一点的绝望,我把手中的苹果狠狠地砸向他:“去死吧你。”
蓝家宁静静地看着我,我有点心慌意乱,低头找鞋子。他过来按住我的肩膀:“好好躺着。”
“我去厕所!”我瞪了他一眼,哼,你这傻瓜。
经过二楼的时候,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听声音,这应该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我好奇地朝声音的来源摸索,是6号病房。我踮起脚透过玻璃看,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趴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哭。那个女孩子胸前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被单,苍白得可怜。他只是哭,医生已经散去了,看来那女孩子已经死了。他们一定很相爱吧。可是相爱又能怎么样呢?
我的眼睛被那男孩子悲伤的气氛感染,开始潮湿,模糊,然后就产生了错觉。我看见那个女孩子的尸体上有个半透明的灵魂浮起来,一双洁白的大翅膀,带着她飞出身体。她微笑地走到男孩子身边,深情地吻了他的额头。我惊讶地捂了嘴巴,她冲我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会意地点头。她冲我微笑,然后一串七色的流光闪过,消失不见了。
我揉了揉眼睛,这是错觉,还是那根本就是个天使?
晚上听微微打电话说,期末考试的数学题很难,我决定干脆就赖在医院里。幸亏李医生刚检查出来,我肚子经常疼是因为有轻微的盲肠炎。可蓝家宁却把几何课本带来了,拿书敲我的脑袋:“爱丽丝,你别想偷懒,一节课也不能耽误。”
我是喜欢蓝家宁给我补课的。他讲数学题的时候左眉毛会挑得高高的,眼神专注而认真,让我忍不住地要喜欢。只要他不拿课本敲我的脑袋,几乎一切OK。可是这次有了意外,他刚来了不久,一个女孩子就敲响了我的病房门。我正奇怪,蓝家宁已经皱了眉头:“你怎么来了?”
那个女孩子的脸上有一种天生的高傲,她弯起嘴角,“你好,爱丽丝。我是美落,家宁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她的表情好像蓝家宁是她的所有物一样,这种感觉真让人恼火。我不自觉地攀住蓝家宁的胳膊,“我不认识你。”
“我是家宁的女朋友。”美落优雅地微笑:“小丫头,这不用征求你的意见吧。”
“你……”我气得几乎要吐血。
“美落,你没有权利来欺负我的爱丽丝,记住,你只是个女生朋友而已,别把自己想得多特别。”蓝家宁冷冷的话把美落的脸色憋得铁青。
我朝她扬了扬眉毛,做了个很爽的鬼脸。蓝家宁宠溺地拍拍我的脸:“爱丽丝,乖,你先出去玩一会儿,我有话跟她说。”我点头答应,美落的眼睛里有两簇火焰几乎要焚烧了一切。
我站在窗前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飘雪了,洁白一点一点地温柔地覆盖这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似乎能听到每一片雪花微笑呼吸的声音。有一串脚步声,带着痛苦的沉重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回头,是那个死了女朋友的男孩子。他的眼神空洞,脸色苍白,仿佛没有了灵魂。
我忍不住地喊住他,微笑着握住拳头敲敲他左胸的位置:“她希望你想到她的时候,会开心哦。”
他的眼睛有光芒闪过,那么不确定。他的手指渐渐抬高,一直到能碰触我的脸颊。他的手指是冰的,被我温暖,有亮光闪在他的眼睛里。他说:“你是天使吗?如果你不是,那你怎么会把希望带给我?”
“我叫爱丽丝。”我朝他伸过手:“你相信童话吗?”
“爱丽丝,不要相信童话,尤其是你们这些额头上没有印记的女孩子。你们都被骗了,你知道吗?你们不过是我们塔罗爱斯星球人从地球上引进的新宠物。宠物专家把世界在你们的脑海中拼凑成了适合你们生存的地球的模样。你的眼睛骗了你,你身边的亲人也都在骗你。假如有一天有一个男孩子爱上你,并被发现,你就会像小晴一样死去。无论是什么方式。”
我惊骇地摇头:“你疯了。”
他猛然抓住我的肩膀:“你会相信的,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
“放开我。”我吓地尖叫,这个可怜的男孩子神经失常了。
“爱丽丝!”蓝家宁听到我的惊叫跑过来。
那个男孩子放开我,转向蓝家宁:“你喜欢她对吧?停止吧,不要像我一样害死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我们是不可以喜欢上自己的宠物的。”
蓝家宁脸色惨白,洁白的手微微发抖。
周末,微微拖我去逛街,我抬手拨开微微的头发,整齐的刘海下,一个像星星的红色胎记开放在额头上。我愣了一下,“微微,你怎么会有个这么奇怪的胎记,我都没有发现。”
“是女孩子都会有的啦。”微微只顾着低头看眼花缭乱的小饰物,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那,我为什么没有。”
微微的手仿佛很尴尬地愣住,眼睛躲闪一边:“怎么会?每个人都有呀?”
我不再问,只是细细观察,我突然发现了:所有的女孩子,不管是长发还是短发,都只有两种刘海——遮住前额的齐眉刘海和斜分到一边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什么鬼胎记也没有。
微微感觉到我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爱丽丝,你不买东西吗?你看这个多漂亮的手环。”
我僵硬地笑笑,随口扯道:“我今天要买枚戒指。”微微就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到了戒指的柜台。隔着厚厚的玻璃柜台,各式的戒指密密麻麻地几乎要扎了眼。微微在一边大惊小怪:这枚好漂亮哦,那枚好漂亮哦……我皱了皱鼻子,有一道浅浅的紫色飘进我的眼。哦,那是一枚多么熟悉的戒指,叶子形状的紫水晶镶嵌在形状古怪的藏银上,像一只沉睡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亲切得好像已经丢失了几千年。
我说:“小姐,麻烦你帮我拿那枚紫水晶戒指。”
微微在一边唠叨:“好奇怪的戒指呀,紫水晶戒指很邪的,不要买了。”我不理,轻轻地套在无名指上,淡淡的紫色好像闭上的沉睡的眼睛,一睁开就会泄露惊天动地的秘密。
我说:“我买了。”
回到家,蓝家宁脸色臭得像是大病了十几天。我装做没看见地跟妈妈撒娇。妈妈厚厚的刘海下有一双温柔漂亮的眼睛。我问:“妈妈,我没做过什么坏事,以后应该会有一个王子一样的男生很爱我,然后我们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对吧?”妈妈拍拍我的脸说:“对,我们爱丽丝喜欢上哪个男生了?”
蓝家宁把书摔得“啪啪”响,我攀紧妈妈的脖子:“是呀,可是他有女朋友了。”我拨开妈妈的额头,赫然看见那一朵星星的记号。我将唇印上去:“不说了,妈妈,我去睡觉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我不得不相信了,这一切似乎都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假如蓝家宁真的喜欢我,他也不敢告诉我。因为他知道,他的爱就是一把双刃刀,杀死我的同时,也将他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原来,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我的眼泪落下来,滴在手指的水晶戒指上。
美落来的时候,爸爸妈妈都高兴极了。爸爸特意下厨做了他最拿手的啤酒鸭,妈妈拉着她细嫩的小手夸个不停。我和蓝家宁坐在沙发的两头,安安静静地,眼神不时碰到一起又分开。
美落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游移在我和蓝家宁之间。我扔了书跑到房间,趴到床上生闷气。手上的戒指隔疼了我心脏的位置。我把它放在眼前,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小眼睛,你睁开啊,你看看,这个世界怎么了?我是谁,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神奇的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了,那紫水晶似乎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猛得睁开。像演电影一样,我看见妈妈在厨房里跟做菜的爸爸商量:亲爱的,爱丽丝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爸爸冷笑了一下,像在嘲笑:美落公主怎么可以和宠物一起吃饭?当初是蓝斯王子执意要像其他的孩子一样领养一个宠物,国王才让我们一起组成这个人类模式的家庭。
蓝家宁坐在沙发上,美落得意地笑:“蓝家宁,不可以爱上自己的宠物哦。如果别人知道,你这个塔罗爱斯星球的王子竟然喜欢上自己的宠物,那她的下场恐怕会很惨哦。”
塔罗爱斯星球的公主和王子?真可笑。
蓝家宁哼了一声:你最好给我乖乖地滚到你父亲那去,虽然我必须要娶一位公主,但是你别忘记,国王封的公主,不止你一个。
美落便气得脸色铁青。妈妈从厨房里出来,蓝家宁说:左拉,虽然这位高贵的公主在,但是,爱丽丝还是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妈妈毕恭毕敬地点头:是的,王子。
我惊慌地捂住戒指上的那只眼睛。天啊,世界乱了。
妈妈在门口敲门:“爱丽丝,吃饭了。”我答应了一声就出去,美落垂下眼睛干脆眼不见为净。
吃过饭,我去楼顶散心。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月亮那么晶莹,那么纯洁地照在头顶,有风吹起我的头发。现在我终于相信那个男孩的话。我看到的世界的样子,其实并不是蓝家宁眼中的那个世界,我们宠物的大脑里是被安了程序的。
我抬起来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小眼睛已经睡着了。我叹气:“如果是梦,就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蓝家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顶楼,他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扔到我头上,生气地说:“你想冻死还是想病死,别以为这样就能逃过数学考试?”
我微微一笑,乖巧地穿上。蓝家宁摸了我的额头:“不正常,你怎么不还口。”呵呵,以前是以为他不关心我,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想要保护我,多么好的一个男孩子啊!
我跑到蓝家宁的房间,赖在他的被窝里不肯走。
蓝家宁气得大叫:“喂,你这个女生很不矜持耶!”
“就这一次啦。”我小心地保证,然后经过他的默许以后,紧紧地偎依到他身边,抱紧他,将耳朵贴到他心脏最近的位置。
“家宁,我喜欢你。”我说。
“我再说一次……”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我笑,“给你讲个故事,讲完我就走。”蓝家宁不说话。
“从前有一只老鼠对一只猫说,我爱你。猫说:走开。然后老鼠就伤心地哭着走了。可是老鼠永远都不会知道,它走后,猫难过得流下了一滴眼泪。因为,放弃也是爱的一种。”蓝家宁愣愣地看着我,我调皮地笑笑:“讲完了,我该走了。”
蓝家宁突然抱住我,“爱丽丝,你怎么了?”
我的眼泪来得突然,“蓝家宁,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你不可能是我的王子。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相遇?”
蓝家宁的手臂立刻就松了,我木然地走回房间。唉,蓝家宁就是那只绝情的猫,我就是那只痴情的老鼠,怎么会有故事?
一连几天,我都是安安静静的,不再赖床,不再跟妈妈撒娇,也不再和蓝家宁斗嘴,乖得让人担心。可是,一切都没有变。我每天要去学校上课,要面对苛刻的老师们,要做恼人的数学作业。惟一改变的是我的心,可是却永远也不会被别人知道。我愤怒而无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想离开蓝家宁。
放学后,夕阳斜斜的,那么美丽的幻觉。微微在楼下等我,这个塔罗爱斯星球的女孩子不过是一个保镖——王子的保镖,如果王子爱上我,她就会想办法杀死我。我顿时感觉浑身冰冷,转身跑到楼顶。有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漂亮女孩子呆呆地坐在高高的楼檐上,她的额头光滑洁白,我顿感亲切。“嗨,你好。”她扭头看我又扭过头看楼下:“你别过来,我会跳下去的。”“喂,你那么快就活腻歪了?”我生气了,这么没骨气的地球女生,真给我们丢脸。
“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你看见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幻觉,这个星球叫塔罗爱斯星球,而我们只是塔罗爱斯星球人的宠物。”
“我相信。”我很坚定地告诉她,“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有一个明白你的同类,是不是不会再感到孤单了?”
我走过去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下来吧。”
她叫小苜,姐姐叫小晴,前些日子出了车祸死掉了。我是知道的,那个女孩子死在6号病房,她的灵魂是个天使。
小苜说:“只要能找到一只神奇的天眼,并且在深夜十二点的时候,把它唤醒,让它看见塔罗爱斯星球最小的王子。那么所有的人类宠物都会在梦中醒过来,看清她们生活的这个星球,并且能被强大的能量送回地球。”然后她苦笑,“不过,这种希望太渺茫了,谁都没见过那只天眼,谁也不知道最小的王子是谁,要完成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童话。”
可是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童话的。
蓝家宁使劲地往我碗里夹菜:“你减肥啊,吃那么少。”
爸爸和妈妈的眼睛偷偷地瞄过来,我赌气地把他夹过来的菜全拨到一边,干巴巴地啃着大米饭。蓝家宁生气了,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筷子:“吃不下就去做功课。”我瞪他一眼,乖乖地跑回房间。这次换他愣住,因为他每次要阻止我做某件事情,我就非要去做,百试不爽。
月亮升起来了。
“笨蛋,给我出来吃饭!”蓝家宁几乎要把门砸出个窟窿。我懒懒地去开门,门外的他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我觉得好笑,“我真的不想吃东西,就是不想吃。”
“不行!”他揪住我的领子,将我朝厨房拖。饭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爸爸妈妈这么晚了,竟然不在家。我冷笑了一下:“爸妈呢?”
“去外婆家了。”
“真的吗?”我淡淡地问。
蓝家宁沉默几秒,声音柔软下来:“快吃饭吧,都凉了。”
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我喂猫时的样子,都是对待宠物,都是疼爱。
我吞了两口,忽然觉得恶心,呕吐起来。蓝家宁又生气了:“爱丽丝,你搞什么鬼!”
“我真的吃不下。”我胃痛地流下汗来,吃东西竟会让胃疼成这个样子。
“爱丽丝,你没事吧?”呵呵,他心疼了。
“只要不吃饭就没事。”我丢给他一个苍白的笑,蓝家宁一言不发地把我抱到他的卧室里,他的枕头上有我最喜欢的柠檬的味道。他说:“今天睡在我身边,如果不舒服,马上去医院。”我说好,就乖乖睡下。
蓝家宁真是个纯真的孩子,把自己的宠物放在身边就睡着了,谁能保证不会发生什么呢?我摸着手指上的戒指,心里疼出伤来,我该不该唤醒它?蓝家宁的睫毛闪在空气里,时钟滴滴答答,我像守夜的猫一样盯着指针一点一点地靠近十二点。
手指上的紫水晶似乎闪了一下,然后呼啦一下睁开了,紫色的光如霸道的小兽咬疼了我的眼。眼睛里,我看见小苜的样子:尖尖的耳朵,长长的眼睛,嘴角妖娆如玫瑰,我站在她面前看不清楚她本来的面目,径自去握她的手。
我惊讶地捂了唇,紫色的光芒照辆了整间屋子。蓝家宁在紫色的光束里,尖尖的耳朵,清秀的脸,一双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蓝家宁!”
“你应该知道的,我是蓝斯王子。”蓝家宁摸摸我手上的戒指,那只小眼睛重新沉睡了过去。“你真笨,你认识的那个小苜,不过是美落公主化身的幻觉。但是她说的话是真的,现在所有的地球女孩都回到了地球,只是除了你。”
“她只是想要我死。”我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现在你非死不可了。”蓝家宁握住我的肩膀认真地看我每一寸的脸,“你知道你为什么吃饭会胃痛吗?宠物专家改了你的程序,你已不能进食,一直到饿死。”
“你为什么刚才不阻止我?”我挑毛,“你们星球不是很喜欢我们这些地球宠物吗?”
“早该结束了。”蓝家宁说:“爱丽丝,我保护不了你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像真空一样的房间里,周围都是五彩的星星,身体漂浮在半空中。我开始害怕,这个星球已经恢复到真实的样子。蓝家宁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你醒了,爱丽丝,我现在要带你去研究所。”
“研究所?那是什么地方。”
“宠物专家要研究,到底你有什么能量可以唤醒那只天眼。”说完,我的身体被神奇的力量拖着慢慢走到房间门口,蓝家宁坐在远远的位置,脸色苍白。
他牵起来我的手:“刚开始会有点不习惯。可是,我们星球和地球,真的差不多。”
我们并排走在街上,有穿着奇特的男女和速度超快的列车匆匆而过。我叹气:“蓝家宁,你不觉得我被车撞死比饿死要来得痛快吗?”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我的手。
我像个罗里八嗦的老太婆:“我相信童话吗?我不相信了,那都是骗人的。你看啊,世界都会骗人,连眼睛都会骗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了,还相信什么童话。”
我的唇被堵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蓝家宁竟然吻了我!他说:“相信童话吧,相信我们会在一起。”
我一下子就哭了,使劲地推了他一把:“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你只会骗人。”蓝家宁后退了一大步,一辆车从远处像子弹一样飞过来,我惊骇地洞穿他眼神里的绝望,他是故意的,他没有要躲的意思!
我!不!要!你!死!
我的身体如扑火的飞蛾,他被推在一边,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交换,我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撞飞到半空中。耳边是蓝家宁撕心裂肺地叫:“爱丽丝……”
我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怀里,血滴在地上。
我问:“你会记得我吗?”
“你不能死。”
“会记我很久吗?”
“你不许死!”
“想到我的时候,要开心哦。”我闭上了眼睛,死亡会是终点了吧。
“爱丽丝,你该明白了吧?”
我跪在上帝的面前,肩膀上的翅膀洁白干净,我想起来了过去发生的一切。蓝家宁——就是那个蓝斯王子——是童话里的人物;而我,是一个在人间偷看了那本书的天使,我不顾一切地喜欢上了那个童话里的王子。我找到仙女,告诉她我要和蓝斯王子在一起。仙女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答应我把蓝斯王子从童话书里请出来,于是我们相爱了。
可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终于有一天上帝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们受到惩罚——我们进入了幻觉的世界。这真是一种折磨,我和蓝家宁同时生活在两个幻境中。
我有点愤怒了,“难道用这种残忍的方法惩罚相爱的人,就是所谓的上帝的仁慈吗?”我猛地站起身来,周围的天使都开始惊慌,“我的主,我没有办法明白您的苦心。您让两个相爱的人受到煎熬,痛苦,分离。最后如果非要说明白,我也只是明白了,一切都是幻觉,连现在的世界都不能保证是真实的。您让您的天使变得狭隘多疑,只有黑暗没有光明。”我停顿了一下,“现在,您告诉我,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上帝轻轻地笑起来:“孩子,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我倔强地摇头头:“我宁愿不知道这一切。但是,我不后悔我和蓝斯王子的相爱。”
“事实上,蓝斯王子已转世到人间,是个普通人,会生老病死。人间的三年前,你因为救他,自己撞到了车,变成了植物人。我给了你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你们生活在一起,你依然爱着欺骗你的蓝斯王子。我本以为你会伤心而重新选择做天使,再也不相信人间短暂的爱情。可是在幻境里,你又救了你爱的人。爱丽丝,你及格了,可以去人间了。”
我的心被上帝的一席话,膨胀得喜悦起来,这是上帝给天使的考验吗?
该死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的身子疼死了,好像一具石膏,浑身的零件僵硬无力。我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点滴正在一滴一滴地流入我的身体。蓝家宁就趴在我的身上,他的睫毛还是那么长,睡着的时候像蝴蝶的翅膀一样会闪。我笑了。
蓝家宁的身体猛得一抖,皱着眉,好像刚从一个痛苦的梦境中醒过来。他的眼遇见我的眼,“我一定是还没醒,对吗?爱丽丝。”
“就这样,不要醒过来。”我去捏他的鼻子,手指上赫然套着一只紫色的水晶戒指,像一只微笑沉睡的眼睛。
我害怕了,我是不是还没醒?还在那个塔罗爱斯星球的幻觉里。我尖叫起来:“啊……”这次,蓝家宁是真的睡醒了,他惊喜地抱住我:“爱丽丝,你真的睡醒了,我就知道你会醒过来的。”
“没有,我肯定还在幻觉里,我怎么会有这个戒指?”
“三年前,医生宣布你大脑死亡的时候,我买给你的,因为听说紫水晶会给人带来好运。看来,真的是这样。”
“你相信童话吗?”我轻声问蓝家宁。
“相信。”他坚定地回答。
“我也相信。”我笑了。因为,再没有任何童话比我们的结局更美好了。
【鬼车】
真是活见鬼!刚买的自行车又丢了。明明停在这里,还多加了把锁,以为安全,还是被偷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得不佩服偷车贼技艺的高超。
算起来这是我第四次丢自行车,每次都骑不了几天。好在我从来不买新车,一是太贵,二是早晚得丢,不如买个二手货凑合着。再说,二手车在这附近很容易买到,不超过五十块。经济学老师讲了,丢的车多了,供求关系就受影响,供过于求,价格就下降,所以,每丢一次车都是在对二手自行车的降价做贡献呢。
就算我倒霉再做一次贡献吧!
我把书包往后面一甩,去西门外的小胡同,那里有好多人家卖二手自行车。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王大胡子正数钱呢。我说,“王老板,又给你送钱来了。”
他抬起头,斜叼着烟,朝我嘿嘿笑了笑,“随便挑!”
我说,“王老板,都是老客户了,能不能便宜点?我这可是买的第五辆车了!”
他不吃这套,“兄弟,五十块钱一辆,都是这价,现在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啊!看在回头客的份儿上,我给你挑辆新点儿的。”
我说,“得了吧,新点儿的又该丢了。你给我找辆破点的,便宜卖我。”
他琢磨一下,说,“要说便宜的还真有,不过……”他停顿一下,拿眼睛瞟我,“你要是真愿意要也行。”
我完全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跟着他就去挑车。
穿过一条暗暗的过道,来到后屋,他哗啦打开锁着的大铁门,拿打火机一照,全是旧的自行车。“这里的你随便挑,二十块一辆。”我一琢磨,不错,反正也是要丢的,不如就凑合凑合。
角落里有一点光亮,似乎在召唤我,我一看,是一把车钥匙上拴着个翡翠环,看样子不值钱,但是很好看,刚好那辆车子也还不错,“就要它了!”
王老板看着我乐呵呵地付钱,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我推着车出他家的时候,他拍我后背一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小心点!”
我没在意,就谢过他。
我骑着“新”车,觉得比从前买的那几辆都要合适,车座很舒服,车铃也一点毛病没有。我心想这王老板今天真是够爽快。
胡同里灯光很暗。风嗖嗖地从脖领灌进去。
刚出胡同,一转弯,吓了我一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十字路口烧纸,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什么。我看了一眼月亮,亮得有点让人打冷颤。哦,想起来了,今天是阴历的鬼节。我从她身旁经过,带过一阵风,纸灰飞了起来。老太太在我身后说,“小鬼拿点钱就走吧,别抢我家老头子的。”
真是迷信,虽是不信,脊背还是一阵发凉。
回到宿舍楼,我把车子换个地方放,又多加一把锁,心想,这回该不会再被偷了吧?
我取下那个翡翠环的钥匙链,在月光的照耀下,它一亮一亮的,很好看。我把它放进口袋里,上楼了。
我是个老实人,不吸烟,不喝酒,没有女朋友。事实上我是个穷小子,没有钱买烟买酒,更别提交女朋友了。昨天买这辆车节省了我三十块,真是合算。
白天的课照上,车子好好的也没丢。那个翡翠环的钥匙链还真是好看,同学都问价格不菲吧?我嘿嘿笑他们,不菲?谁拿不菲的翡翠当钥匙链?
晚上下了课,回到宿舍我简直快散架子了。不想学习,打开QQ会一会老友。
突然遇到一个老同学,有一个月没在线上看到他了。他说,“你小子忙什么呢?把老哥忘了吧?”
我说,“哪能呢?怎么着,你想我了?”
“想了,让我看看你小子还是不是那副德行。哈哈。”
我打开视频,调好亮度,给他看。
他打过来一串叹号。
“怎么了?”我问。
“你小子行啊,找女朋友也不告诉哥们一声?眼光还不错。”
我真是晕了,“什么啊?我哪来的女朋友?你也知道,就我这熊样,谁跟我啊?”
“别装了,哥算是认识你了,还装蒜呢,不好意思啊?哈哈。”
我真被他弄晕了,“你是不是发错了?我根本就没有女朋友啊!”
“行了,还不承认,人就在你身后站着呢,当我没看到啊!哥我有点事,先走了,下次让她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臭小子!偷着幸福去吧!”他下线,视频中断。
这是什么啊?我回过头,看了一圈。宿舍几个哥们儿都没回,就我一人。我没想那么多,以为他在开玩笑,就把QQ关了,躺床上睡觉。
深夜我突然醒来,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奇怪。一阵凉风吹进屋子,月光也射进来,照在那个钥匙链上,一闪一闪很是好看。可是我分明感觉自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回事?
真是活见鬼了!这是我的口头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骂。
我刚刚被辅导员叫到系办公室去,说什么我这几天常常带女生回宿舍楼!真是莫名其妙!我敢向苍天发誓,我马禹连女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把女朋友带回宿舍?又是谁造的谣?再说了,公寓科的管理条例明确写着:带女生回宿舍者,屡教不改者记处分。我就算有那心也没那胆啊。
我连连跟辅导员保证,我绝对没有带任何女生回宿舍!我拿人格担保!我同宿舍的人可以作证!我……
辅导员不理我,头都不抬,低头一边看她那鬼报纸一边跟我说,“公寓科在宿舍楼入口处安了视频设备,这你也知道,他们是看了视频后才跟我说的,证据确凿,也不算冤枉你吧?”
我快疯了,什么视频啊?我哪一次回宿舍不是一个人回去?要是真有女生跟着我还好了呢!正愁没女朋友呢!
我说,“老师,我真没撒谎,我真没带女生回宿舍,我是被冤枉的。”我又一想,要是哪个女生偷偷地跟着我混进男生宿舍楼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跟辅导员这么一说,她就同意我先回去,再做调查。我琢磨着没准她读书时就趁机跟着别的男生混进男生宿舍呢!
我一肚子委屈地从办公室出来,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我马禹平时老老实实,为人和善,没得罪过什么人啊?我每次见到公寓科那些老师也都是规规矩矩,谁也没惹啊?怎么就偏偏说我带女生回宿舍楼,还是常常?
我摸摸兜,糟了,车钥匙不见了!找遍全身也不见。我飞奔到停车棚,终于舒了口气,那个翡翠环钥匙链正一摇一晃地挂在车子上。夕阳火红火红的,把翡翠环也照得格外耀眼。我明明记得锁住车子后上楼的,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真的忘记了?还有,就算是我没锁车子,这么久怎么没被偷呢?真是奇怪。难道真的是越危险的方法越安全?
我骑上车,回宿舍。一路上心里总是觉得有人和我作对,左想右想想不出是谁冤枉我。突然,我被一个人拦住。他一脸怒气,朝我挥拳头的样子,整个一夜叉。
我下了车,一脸茫然。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看我不顺眼啊?
“你怎么回事啊,我明明在那跟你喊别过去,你没听见还是怎么着啊?偏往前骑,我半天的工夫被你给搅和了!”他来头还不小,扯着嗓子和我嚷嚷。
我看见他拿一个照相机在跟我比划,以为他要拿它砸我呢,原来他在搞摄影,哼,量他也不敢。
“你拍你的,关我什么事?”真是莫名其妙。
“怎么不关,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刚按下快门,结果你正好骑过来!整张照片就拍你了!”强词夺理。
“那你重拍不就得了?”我暗自笑他笨。
“关键是,关键是这是我最后一张胶片!”估计他都疯了,引得所有过路人不是好眼神看我。
我没心思和他理论,骑上车走人。
真是活见鬼。
这几天每次进楼我都要做出极其夸张的表情——朝着那个监视器。如果过几天还有人冤枉我的话,我倒要他们拿出证据,随便冤枉人可不行!我身子正不怕影子斜!
刚进宿舍,刘刚正在穿衣服准备出去。见我进来,他说,“马禹,刚好,我女朋友车子被人偷了,要我去接她,把你车子借我用一下。”
我这人平时就是心眼好,随手就把钥匙扔给他,“小心点。”
其实那句话我是随口说的,就像当时王大胡子卖我车子时一样,可没想到出事了。
那晚,刘刚一夜没回来。我们几个人没想太多,只是开玩笑地调侃,“这两口子,又跑哪甜蜜去了!哈哈。”
第二天早晨,我们还没起来的时候,刘刚匆匆忙忙回来。我睡眼朦胧,说,“嘿,你小子跑哪去了,一夜不归。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我看他一副火上房的架势,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他头也没回,“我女朋友出事了。真是奇怪的一件事,我明明骑得好好的,突然听到她一声尖叫,我回头,看到她脸色苍白,脖子像是被谁掐住一样,没等我停下车,她就从车上掉了下去。腿骨折了。”
“什么?怎么可能?”我们几个都立马爬起来,谁也不相信。
“我也觉得奇怪啊,她现在正在医院躺着呢。她说,她当时就感觉被一个人给掐住了脖子,然后就被那人一推,就掉下去了。你们说,有这么奇怪的事吗?除非是遇到鬼了!”刘刚表情怪怪的。
我们几个互相看了看,觉得这事是挺蹊跷,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刚把车钥匙还给我,连谢都没谢。我估计他是为了那句无意中的“小心点”。
我真倒霉,又遇上一件奇怪的事。
早晨去上课,本来就要迟到,偏偏遇到那天拍照片的那个家伙。他就站在路口,见了我死活抓住我,要我下车。我说你这人这么这样啊,真是小心眼儿!我不就毁了你一张底片吗,至于跑这抓我来吗!他连忙解释说不是那事,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要和我说。我没好气的说,我要迟到了,愿意说你就跟着我去上课。
我骑上车去了教室,老教授已经站在前面了,不是好眼神看我。我刚坐好,就见那小子也呼哧呼哧跟进来,我的天那,他还真追来了,我无语了。我无奈地招了招手,他过来坐我旁边。
他说给我看样东西,表情既兴奋又怪异,好像他拍到外星人照片似的。我心想我和你不认识你干嘛拿东西给我看啊。
一张照片。
上面是我,我记得,那天黄昏我骑车经过他的相机时他拍下的,远处是一轮美丽的夕阳。可是……有点不对劲,我的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头发长长,看不清脸。我揪住他的衣领,“你干嘛拿电脑修改我的照片?”
他赶忙否认,“我发誓绝对没有修改过!洗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看他吓的,我又不会真打他。
我说,“不可能,我明明是一个人骑车,后面谁也没带,怎么会突然多个女生?”心想看你再狡辩。
“我记得也是这样,可当我把照片洗出来后吓了一跳。当时我一个人在暗室,这个女生的打扮确实很怪异,我突然觉得这件事很怪,所以才来找你。”
看样子他不像说谎,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也搞不懂了。最近真是倒霉,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而且还有那么多人非说我身旁总是跟个女生,现在好了,连照片都清楚地拍出来了。我再看一眼照片,等等,她的打扮……确实很怪异,不是我瞎说,有点……有点像鬼!
“你也这么觉得?”他问我。
“倒真像个女鬼啊!”我不否认。
我们两个人四只眼睛对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
照片放在桌子上,前面一个多事的女生回过头,笑嘻嘻地拿起照片,说,“马禹,哪个倒霉的女生成了你女朋友呀?”突然,她表情呆滞,我心想完了。几秒钟后,她尖叫起来。
整个教室都静了。老教授吓了一跳,用手拍着胸脯,我真怕他心脏病被吓出来,那我可就真惨了。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向我。我慌忙把照片藏起来,拉着那小子撒腿就跑。正在我跑出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听到那个女生喊了一个字:“鬼!”
那小子叫谢岩,跟我一个年级,业余搞摄影,有点神经质。
我说,“谢岩你看,我现在真是活见鬼了,什么事都能遇上。”他嘿嘿地笑,什么也没说。
我们两个一起推着车在校园里乱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总会不停地看向我车子的后座,表情怪异,那里明明是空的,可就是有种感觉,就是那里正坐着一个穿白色裙子,留着长发的女生,也许她很漂亮,但是没人能看清她的脸,她静静地坐着,或许抱着我的腰……我越想越害怕,本来从来不相信有鬼的,可这次我真的说不清了。
谢岩要我去他家住,不知道是他晚上害怕还是想和我商量这件事。
我们天黑了才回去。一路上骑得很慢,我们必须得把这件事想清楚。路灯昏暗,我俩的影子映在马路上,还好,只有两个。
我们凑合着吃过晚饭,坐在一起商量这件事。
窗户还开着,晚风一阵阵吹进屋,窗帘随风舞动。要是平时肯定会觉得这是个惬意的夜晚,可我们两个怎么也惬意不起来,倒觉得脊背发凉,我知道,她可能就在我身后站着。谢岩不停地看我身后,好像那真有个鬼一样,我真想去揍他一顿。
问题的关键是,我们不明白她——这个鬼为什么要跟着我?她从哪来?怎样她才肯走?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我把目光从谢岩身上移开,突然看到旁边桌子上的翡翠环钥匙链,在灯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光亮照人。谢岩拿起它,在手里摇晃着,那块翡翠突然透明起来,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
“车!”我们一起喊出声来。
他说,“你想想看,你没买这辆车的时候,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还算他聪明,我怎么没想到。“你说的对,肯定和这辆自行车有关!这辆车一点都不旧,为什么那么便宜就卖给我呢?还有,他卖给我时还支支吾吾的,我当时没在意,看来这里面果然有秘密!快,你跟我走,我们去找他!”
他不敢坐我的车,非要自己骑车子。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飞快地骑向王大胡子家。风凉飕飕的,从耳旁刮过。
灯光昏暗。他仍然是那副样子,斜叼着根烟,低着头数钱。
我说,“王老板,忙呢?”
他一愣,陪着笑脸说,“呦,小伙子又来买车啦?”
“我倒想丢了它呢,可惜没人来偷。”我猜他该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
他看到我手里的那个翡翠环钥匙链,表情怪异,我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
他问我,“你没事吧?”
“王老板,你说吧,这车到底有什么秘密?”我跟他摊牌。
他吸了口烟,给我讲了很久以前的故事。
“十年前,我卖新车,两个学生来买自行车,一看就知道是一对。那个女孩一眼就相中这辆,男生就买下来,我把两把车钥匙给他们的时候,那个女生就解下脖子上带着的一个翡翠环把其中一把钥匙拴上,喏,就是这把。很久以后,那个男生把自行车还给了我,他说那个女生死了,让我把车子帮忙放起来吧,他想忘记那段日子。
“我就把它锁在后面的棚子里。过了很久,他也没来取。我问过,说他早就离开了。后来有一些学生来我这买车,有要买便宜的,我就把这辆车卖给他们。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都说车子像有人控制一样,不听使唤,还都常出些小的车祸,就把它退了回来。我就再也没卖过。
“我这个人从来不信这个,一个女生死了能跟这辆车有什么关系呢?那天你刚好来买车,要辆便宜的,我就把它卖给你了。现在,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又吸了一口烟。
可是,为什么我并没有发生车祸呢?反倒骑得好好的?我心里觉得很怪。
这时,谢岩拿出那张照片给他看。
王大胡子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看,说,“对,就是这个女孩,她那时常常穿一身白裙子,长长的头发。那个时候她很漂亮,对那个男孩子也不错,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死了。不过,从这张照片上看,你和那个男孩还挺像的。”
谢岩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怪不得,她从来没有害你,还一直跟着你。”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至少她从来没让我出事,可是刘刚女朋友受伤那事没准就是她干的吧?算了,不提了。
我们拿着照片出了王大胡子家。车子我没退给他,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谢岩说,“我们真的没白来,事情总算有点线索。既然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我们就从这里下手,朝十年前寻找,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个男生,这样,她的死因我们也就能知道了。”
我发现我和谢岩越来越有默契了,我就是这种感觉,想要帮她找到那个男生。
我和谢岩并排躺在他舒服的大双人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头下,看天花板,谁也不说话,都在想这件事。
那个翡翠环钥匙链就放在桌子上,一闪一闪。是那个女孩的最喜欢的东西。我可以想象得出,十年前学校的每条小路上都留下他们开心的笑声,女孩坐在男孩自行车的后座上,穿着白色裙子,长发飘飘,他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去散步,一起回宿舍楼……那是每个大学生所向往的爱情。
可是为什么她后来死了呢?王大胡子也不知道死因究竟是什么。看来只有我们自己去寻找。
我和谢岩说了我的想法,他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就开始想办法,一起追寻十年前的故事。
夜里,我睡得正熟,突然被谢岩推醒。他说,“马禹,我想出一个很好的办法。你看啊,十年前的那些学生早都毕业了,当时像这样恋爱的男女生有好多,我们找也不见得有人搭理。倒不如,我们策划拍一部DV,把这个故事讲出去,发到网上,或者参加DV大赛,让全校的学生帮我们寻找,你看怎么样?”
我拍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直夸赞他的聪明,“谢岩,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他急忙抹抹脸,“马禹,你唾沫溅了我一脸!”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筹拍DV。
我建议直接把我和那辆车子拍进去,这样更接近那个故事。
当谢岩拿着DV拍下我第一个镜头时,他表情怪异,他说,“马禹,也许你是对的,你过来看。”
那一刻我们没有太多的惊讶,其实是在意料之中:图像显示出来的除了我,车子,还有一个——她。还是那身白色的裙子,长发垂下,遮住脸,一动不动,坐在我车子的后座上。
谢岩说,“我们就直接拍个鬼片吧,就叫《鬼车》,把你的故事直接讲述出来——”他还没讲完,我就拿拳头砸他的脑袋了——“好!就这么干!”
我和他一样,逃掉所有的课,拍摄这部DV。
辅导员托人捎来信,让我立刻去系办公室。一见到我,她脸立刻阴下来,跟港台鬼片里的女鬼一样,“上次公寓科跟我告状说你带女生进宿舍,现在连老教授也来跟我告你状,说,你这几天跑哪去了?怎么说逃课就逃课啊?”
我支支吾吾说我拍DV呢,她一听立刻甩出俩字:“胡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老师,请问你留校几年了?”
她很奇怪我怎么会问这件事,“三年。怎么了?我老了吗?”原来是个怕老的女人。
我忙道歉,“不不不,一点都不老,就像我师姐。”
她一听笑了,结果我就被放走了。哈哈,我说鬼话可是一流。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想,她是三年前毕业的,可那件事是十年前发生的,学校要是每年都有一些学生留校的话,那么十年前也一定会有人留下的,只要我们把拍出来的片子拿出来给所有老师看,那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当年的人!
我飞快地回去找谢岩。
冬天到了。我们的片子终于快结束了。
我一直骑着那辆车子,课照常上,我们用业余时间来拍DV。还专门找一些特别的时间来拍。比如月圆之夜,我一个人骑着车子回宿舍,走在校园的小路上,风嗖嗖地吹过,我明知道身后的车座上坐着一个看不见的鬼,我还是要充当男主角,带着她穿过那片茂密的小树林。
每天晚上我们看当天拍摄的画面,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她对我很友善,也许她明白我是在帮她寻找一段失去的往事。谢岩也说,只有我们两个不害怕了,其实片子无论拿给谁看谁都会尖叫着跑开。
我们拍完了,一部DV鬼片,片名就叫《鬼车》。我是男主角。谢岩负责导演兼剪辑。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故事讲完了。
我们把它传到校园网上去,结果反响特别大。好多同学给我们留言,有的说故事太恐怖了,但作为一个恐怖片来拍是成功的;有的说女主角的表演太精彩了,尤其是化妆,太像鬼了……网上评价我们这部片子的帖子无数,但是没有人把它当成真的故事,都以为是我们胡编乱造的。
我们已经发了无数遍帖子,请同学们帮助寻找认识女主角的人,可是很多天过去依然没有回音。
晚上,谢岩说,“要不,我把片子带去参加全校的DV大赛吧,虽然片子算是恐怖类,但是没准评委通过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把全校老师请来,找十年前留校的人!”我点头同意。
第二天,片子送去组委会。
谢岩有在那里工作的同学,听说反响也不错,一个学生能拍出这样精彩的恐怖片真是很难得。
同时,我们也在继续等待网上的回复。
雪花落了校园一地。我和谢岩终于等来了好消息。我们的DV获得了本次DV大赛的特别奖,因为是惟一一部恐怖片。
其实这主要是她的功劳。
颁奖那天,全校的年轻老师和学生都来了。毕竟,DV在我们学校很是盛行,而且,更多的人是来观看我们那部惟一的恐怖片的。对我们来说,这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机会,里面肯定会有十年前留校的老师。
所有人聚集在礼堂观看获奖作品。
我们的作品最后放映。全场关灯。没有人害怕,因为毕竟是学生作品,谁都以为里面的鬼是哪个系的女生演的,大家都在猜她具体是哪个系的,可是没有人能认出来。一个个镜头播放过去,剧情一点点发展着。结束的时候,掌声雷动。
灯亮了,当主持人宣布获奖作品——《鬼车》的时候,台下沸腾了。谢岩作为导演上台领奖。台下观众全部要求女主角也出来与他们见面,这时,我走上了台。
我对台下的人说,“女主角其实就在我的身边。”
台下顿时安静下来,有人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重新说,“她其实一直都和我在一起,你们所看到的那个鬼,其实就是她自己。”
台下有女生叫起来。
我让摄影师把摄像机对准我,大屏幕上顿时显现出我的样子。台下一阵惊叫,我知道,这次的恐怖效果更加不错。是的,屏幕上我的身后站着那位女主角,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披散着长发,脸被挡住,看不清,一动也不动。而台上,只有我和谢岩两个人。
主持人“嗷”的一声扔掉话筒跑了,胆小鬼。
我说,“其实她是十年前死的,她一直在等着那个她爱的人。她一直守着这辆自行车,不肯离开。于是我们就想帮助她寻找那个人,希望大家能够帮助我们,帮助她。我们一起寻找那个十年前的故事。”
我还没说完呢,台下的人们就嚎叫着跑出了礼堂。
第二天,有人拨通我手机。她说她可以给我讲那个十年前的故事。
我真是激动死了,马上去找谢岩,我们一起去见那个人。
她果真是我们学校的一名老师,工作在图书馆,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很惊讶于她的工作环境,在我们学校的老图书馆,里面只保管一些不太重要的资料。木质的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她办公室的窗子紧紧关着,不透一点光亮,只好开灯。
她一点都不像刚刚工作十年,显得很苍老。
我和谢岩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述十年前的故事。
那个女孩和她就住一个宿舍。直到今天我们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陆晓薇。陆晓薇那时有个特别好的男朋友,叫白远,就是我现在骑的这辆车子的主人,也是我们要找的人。他们是大四才好上的,其实两个人从大一起就彼此有好感,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白远家庭条件很好,本地人,家教很严,从来不许他交女朋友。而陆晓薇是外地女孩,这样的女孩白远父母是更不会同意的。
后来到了大四,他们终于挑开这层纸,如果再不表白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白远送给陆晓薇一只漂亮的翡翠,于是他们就幸福地在一起了。他们一起去买了辆崭新的自行车,每天早晨白远都骑着车来接陆晓薇,她就幸福地跳上车子,从后面搂着白远的腰。晓薇最喜欢穿那件白色的裙子,再加上她留着一头长发,她坐在白远的车子后面简直就是校园里一道美丽的风景。
再后来,他们该毕业了。陆晓薇没有留下,白远的父母也给白远办了出国手续,他们两个不可能在一起了。白远父母知道了他们的事,就更不同意,他们天天给白远安排好多事情做,让他天天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白远是个孝子,陆晓薇就很久没有见到白远,电话也只能很久才接到一个。
陆晓薇终于该走了,可是白远始终也没有出现。陆晓薇托她带给白远一句话,如果他选择陆晓薇,就在她离开那天中午前去宿舍见她,如果他放弃,就不必来了。她就去找了白远,没想到白远真算是个男人,真的跟她往宿舍赶。他们坐了一辆出租车,正赶上堵车。可是时间已经离陆晓薇走的时间不多了,白远就让司机换条路走。结果,司机被白远不停地催,一慌神,车子撞上了前边的卡车……
司机当场就死了,白远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位也受了重伤,她坐在后座,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突然发现自己的头也在流着血。
就这样,白远没能赶去。当她躺在医院里时,同宿舍的其他姐妹哭着跑来告诉她说,陆晓薇跳楼自杀了,就穿着那件白色的裙子,长发飘飘,手里握着那个翡翠环的车钥匙,从七楼跳了下去……
白远昏迷了半个月,醒来的时候,听到陆晓薇死的消息,连哭都没哭,目光呆滞了,好几个月连话都没说。
等他康复后,有人把那只带着翡翠环的车钥匙还给他,他就推着车子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然后走了……
我和谢岩一声不吭地推着车子走回来。雪花落了我们一身。我转过头,看了一眼车子后座,我知道她——晓薇,就坐在那。
“她会开心的,对不对?”我对谢岩说,那个老师已经答应帮我们寻找白远了。
谢岩也开心地朝车后座笑一下。故事一定会有个完美的结局,只要我们耐心地等待。
转眼过了新年,湖水都冻成了冰。我和谢岩都忙着自己的期末考试,一周也见不着几次。我把那辆车子保管得非常好,千万不能丢了。那个翡翠环的钥匙链每天晚上都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一定要让那个女孩等到她的恋人……
我交了考卷,从考场走出来,打开手机,突然收到图书馆那个老师发来的短消息,她说白远来了。
没错,手机屏幕上清晰地写着:白远来了……
我马上联系谢岩,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去了老图书馆。
和那个女老师坐在一起的一定就是白远了。很让我们吃惊的是,他一点都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个男主角。他个子依旧很高,但是瘦得出奇,脸蜡黄色,嘴边的胡子也没有刮干净,留着胡茬,衣服也有很多皱纹,看到我们时他没有任何表情。
十年前的白远不会是这样的。可是十年的光阴真的可以让一个男人变化如此之大吗?我和谢岩彼此望了一眼。
我拿出翡翠环钥匙链,他目光缓慢移到钥匙上,头微微颤抖着,双手慢慢接过,嘴里不停说着什么,像是在说“晓薇……晓薇……”
我们一起下楼。
校园里已经是一片白色,一对对恋爱中的学生正牵着手从我们面前经过。白远望着远方,一句话也不说,那个女老师搀扶着他。
我帮他把车子打开,他一个人推着走了,缓慢地,一步一步,从我们的眼前走远,穿过落了雪的银杏路,绕过结了冰的湖,一个人推着车子渐渐地消失了……我仿佛看到车后座上正坐着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长发突然被风吹起,一张很漂亮的脸,朝着我们笑。
谢岩问,“白远,以前也不爱说话吗?”
那个女老师用手抹了抹眼睛,“晓薇死后,他就变成这个样子。”
雪越下越大。想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部埋葬一样。如果有些事情真的能被全部埋葬倒好了。
我和谢岩推着车子走回去。谁也没有说话。像是完成了一个人的一个心愿一样,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但是白远,真的让人担心。
转眼春天又来了。我买了一辆新车,再也没丢过。
池塘旁边的柳树又披上新绿,被风吹拂着,像洗发水广告里甩着头发的女模特。
我慢悠悠骑着车子经过池塘的时候,正投入地欣赏远处的风景,突然被一个人拉下来。一看是谢岩。我说,“谢岩,好久不见,你小子忙什么呢?”
他一脸惊异地贴我耳朵上说,“马禹,不是我吓唬你,你的车座后面又坐了一个鬼!”
我说,“是不是穿着白裙子,长发飘飘的啊?”
“你知道?”他还是那副胆小样儿。
“去死吧你!这是我女朋友!”我一脸幸福。
他还不信,伸手去碰了碰。我女朋友被弄得莫名其妙的。
我说,“谢岩,我们再一起拍DV吧!”
“好啊,接着拍鬼片?”他很开心。
我看着我漂亮的女朋友说,“当然不拍了,这次我们改拍校园爱情故事!”
感动:无尽的等待
七月十四日中国的鬼节,在那一天,鬼王会把地狱大门打开,让有主无主的鬼魂到人间走走,有主的回家去,没主的就到处游荡。所以,老人们都说,七月十四日上街会招魂的。也许这个传说是真的喔!因为我就碰见了,就在七月十四日的那天晚上。
七月十四日那天,晚上九点,我刚被公司的老板臭骂了一顿,心情恶劣,不知为什么很想到街上走走,打开家门,一阵阴森森的寒风吹过,我本想进屋多添一件衣服,但回头一想,还是算了吧!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人在赶路,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与我优闲的态度实在是有着很大的区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匆忙,也没兴趣知道,一个流落他乡的异地女孩,还是不要管这么多的好呀!今晚的天色不太好,云层很低,阴沉郁闷,让人觉得分外不的不安。呼~~~!刮风了,我拉紧了衣领,真是好冷喔!但与其在家里生闷气,还不如吹吹晚风,弄个感冒或许会增添,我想。走呀走呀!看街上行人赶路的千态,看路上车子飞奔的百姿,看林林种种的大厦在风中的摇曳。越走天越黑了,终于,我走累了,走腻了,走得双腿又酸又痛。在路边供行人休息的长椅子坐下,我抬头仰望长空,没有半点星光,只有一层又一层的云雾飘浮,星星都跑那去了?我皱着眉头,不知所以。
有点儿迷糊,睡虫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我的脑里,我开始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有人站在了我的身边,我刹时清醒,一个单身女孩在街上游逛是件很危险的事,可是我走了这么久,现在才发觉到。急忙坐直身,整个人处于警惕的状态,随时扯开嗓门,准备叫人,虽然不知道是否真有救星。可是,很快,我知道这不过是我的过敏反应而已,街上找个鬼影都没有,更何况是人?哎呀!我不知在街上走了多长时间了,走得脑袋都产生幻觉了。“回家吧!”我对自己说。站起来,才抬头,突然看见在不远处,树下有着一个人影,什么?我瞪大眼睛,刚才不是幻觉吗?这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呀?我不敢乱动,只是静静地观察他。他的视线没望我这一边,只是一直对着马路对面的一幢大楼看,那幢大楼已经很残旧了,不知他在望什么!本来我是应该走的,管他望什么呢!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呢!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反而走到他的身边,他的脸因天色太暗了,看起来有点儿朦胧,虽然是这样,但他脸上那抹忧愁,却清晰可见。“你在看什么?”我为自己的大胆而惊讶,他显然也被我吓了一跳,他望着我,我望着他,虽然我们的距离这样相近,但还是看不清彼此。我不敢再开口,因为我的鲁莽而脸红。幸好,过不了多久,他开口了,“我在看她。”他的声音有点怪,本来我们就站得很近,但听他说话却象是在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呀?”我顺着他的目光向那幢楼上望,可是这幢楼一定是荒废了很久了,连大门都被虫子蛀得差不多了。“这地方能住人吗?”我不相信地问,他笑了,“当然能,当一个人没钱的时候,什么地方都能住人。”“喔,是呀!”我本身也很穷,所以深有体会。“那么你看到她了吗?”我再问,“没有……”他低下了头,“为什么?她不在吗?还是她住得太高了,你的视力不好?”我又问,“她不在。”他说。“这样呀!你也真是,来找她应该先打个电话嘛!”我禁不住说了他几句,他用很奇异的目光看我,没说话。我却脸红了,是喔,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凭什么去管他的事?我想在他眼中,我一定是个疯子,一个女孩在夜晚向一个不认识的男孩搭讪,搞不好,他会当我是不正经的女孩呢!“你不是。”我张大嘴望着他,“你是个好女孩,”他对着我笑,他笑起来其实很可爱!“你怎么会知道………”我讶异,他嘴边的笑意更深了,“因为你的脸藏不住秘密。”我有点疑惑,但没深究。“你这样等下去会有结果吗?她也许已经搬走了。”“她是搬走了。”他再次低下头,把脸深埋在夜色的暗影里。“那你还等?”我不可思议地问,“因为她说会回来的。”他再次对我笑,但这次的微笑和先前的几次不同,带着苦涩的味道。后来,我们一直这样聊着聊着,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也没追问我是谁,我们之间仿佛有着某种默契。后来他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出去办事,办事的地方就在昨天遇见他的那个地方的附近。于是我特意又去看那幢大楼,我想,或许还会见到他。可是没有,我走近了大楼,昨天在对面马路看,不是看得很仔细,现在近看,实在是破旧不堪,这里根本不可能住人嘛!我再次肯定。“小姐,你找人吗?”一个老婆婆问我,我回过神来。“喔,请问,就是这楼有人住吗?”“什么?住人?”老婆婆的神情就像我说了个多可笑的笑话一样,“喔,这根本不可能,这里死过人,原来的住户都搬走了,早就荒废了很久了。你要找人吗?”“咦?喔,不……”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连他等的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本来我就想走的,可是老婆婆可能闷太久了,竟然拉着我说起这幢楼的历史,这我才知道了关于他的历史。他爱上了这幢大楼的一个可爱的女孩,爱得很真,爱得很深。但父母都反对,因为他实在是太穷,不能给女孩任何的未来保障。他们的爱情处得很苦,也很累,但他们还是一样的相爱,相恋。可是天意不由人,她的父母为她找了一个外侨的对象,虽然年龄很大,但表示很爱她,愿意娶她。那天晚上,她在他的怀里哭了一整晚。她哭着说不要离开他,她哭着说要跟他走,她哭着说发誓一生爱他。他想,有她这句话就够了,就是死也无憾!那天晚上,他向她提出分手,她不解,问他为什么,他只是残忍地掴了她一巴掌,她哭着走了,抛下狠话,一生再也不要见到他。他很痛心,真的,但却又不能挽留她。她的消息就这样消失了一段时间,他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她了。但是,七月十四日那天,他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告诉他,她要订婚了,但她一点都不爱那个人,她只爱他,她说,她要回来,回到他的身边。他又惊又喜,不知该不该接受,但爱是苦难的,经过一次的考验,他想他们会在一齐的,他们会幸福的。于是,那天晚上,他来到了这幢大楼楼下,等她。当然结果是可悲的,她并没来,一整晚没出现。他等得好累好累,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当他知道她不会来了,他的脑里一片空白,他走上了大楼的楼顶,纵身跳了下去。从此,他就永远地停在大楼的马路对面,一直在等她。但是其它的住客害怕极了,都很快地搬了家。
故事听完了,“那个女孩一次也没来过吗?”我问,“哎!女孩那天晚上有赶来的,但由于太匆忙了,结果在路上出了车祸,造成了一生的遗憾。”老婆婆叹惜地摇摇头。我没再发言,有点麻木地离开,那天是他吗?那个故事里的他,那个一直在等赶不来的情人的他?
【测字】 作者:妖刀
周姐休完年假来上班时整个人都脱了形,憔悴枯黄,两只曾经灵秀的眼睛空洞无神。自从她女儿死后,她就成了一具没有生机的行尸。
同事们都试图劝慰她,但此时在一个逝去的生命面前,任何言语都变得空洞乏味,于是他们把所有无奈和惋惜都化成一股怨气默默地发泄在秦尧身上,而周姐更是将秦尧看成令自己痛失爱女的凶手。
其实,秦尧只是在无意中测了一个字。
半年前,我应聘到这家公司任职,同期被招入的还有另一位同事——秦尧。
他看上去有些羸弱,瘦削白皙的脸清秀得像个女孩子,工作能力却很强,当我还在熬试用期时,他已经被提前正式录用了。我喜欢他不疾不徐的冷静态度,也喜欢他一点就透的聪慧机敏,老板曾经当众夸赞秦尧,说他是个能准确看透事态并能及时化解危机的奇异人才。
但秦尧并不因为得到老板的赏识而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比较沉默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座位上,除了工作,就是在纸上涂写着什么。
一次无意的交谈中,我知道秦尧热衷并擅长测字。
那天中午回到公司,见秦尧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发呆,便没话找话地和他闲聊,他问我刚才去吃了什么,我让他猜。
“猜太没水准,不如你出个字,我来测测看。”他淡淡地微笑着向我发出游戏邀请。
我觉得有趣,就随手写了个“招”字。
他看了说:“手、刀、口……这是刀削面。”
我听了心里惊诧起来,昨天听同事说大厦后面的街里新开了一家刀削面馆,味道很不错,于是今天就去尝试吃了一碗,怎么这么巧就被他猜中了?
我不服气,说:“这个不算,巧合吧。”很有可能昨天他听到我们议论刀削面的事。
他又笑笑:“左边提手旁为艮,右边召有入象,为巽,艮山巽风是‘蛊’卦,有卵象,你还吃了蛋类。”
刀削面并不如同事形容的那么好吃,我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可是没吃饱,只好又吃了一个茶鸡蛋。
我不相信他凭这一个字就这么准确地猜了出来,于是断定他一定是从那里路过正好看到我吃了什么。他还是笑笑,并不分辩。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大家围在一起看周姐五岁小女儿新拍的照片,那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人人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谈话间周姐很担心地告诉我们,最近女儿生了重病,不知如何是好。
我见秦尧坐在一旁不说话,便招呼他:“你不是会测嘛,来帮周姐测测闺女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吧。”
秦尧呆了呆,面无表情地说:“出个字吧。”
周姐将信将疑地写了个“亥”字。
秦尧看着那个字,又看了看周姐,半晌才说:“亥是孩不见子,上是六不全,中是久不得,下是人不长,这个病……很难有好转。”大家听了大气不敢喘,周姐的脸色极不好看。
谁知秦尧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亥又是十二时辰最后一个,数到尽头,这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周姐面色如土快要哭出来了,大家也都哑口无言,想不到秦尧会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来,一时间气氛很尴尬。我悄悄捅了捅秦尧,暗示他说些宽慰的话来让周姐高兴一下才好,他对我的手脚没有一点反应,也不改口,就那么坦然地在众人的静默中坐着。
我打圆场说道:“秦尧又不是神仙,哪就那么准了。而且这个字太复杂了,怎么讲都有道理。咱们换个简单的字,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周姐不想再测了,大家又劝她,说也许再测一次就不一样了,有的同事悄悄牵了牵秦尧的衣摆,也在暗示他说些好听的话安慰周姐。
周姐显然实在没有心情,受劝不过就简单地划了个“一”字。
秦尧看了脸冷下来,他站起身对周姐说:“一是生字之终、死字之始,生从此尽,死由此至。一字是十字的一半,孩子五岁,都应上了。周姐,既然测了我就不得不照说,诳不得。对不起。”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周姐扑到桌上放声大哭,同事们七嘴八舌地抱怨秦尧说话太没分寸,正在此时老板走进来,工作时间早就到了,大家四散开各忙各的事情,只有周姐仍伏在桌上低低地啜泣。
而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星期后,周姐的女儿竟然真的病去了。
不幸的事情被秦尧一语言中,在大家眼里他变得恐怖起来。同事们纷纷远离他,好像接近了他就会有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
自从周姐回来上班后,秦尧被孤立的情况更加明显,而秦尧对身边人的反应并不在意,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做他份内的工作,忙里偷闲地仍然在纸上乱涂乱画,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
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揣测他,不知他是否真的有那么神异的能力,也许他能帮我解开心里的一个结。
一天下班后秦尧仍在座位上上忙碌着,我有意留了一会儿,等别的同事都离开后,上前找他搭话。闲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我试探地把话题转到测字上:“你测字水平真高,是跟人学的吗?”
“我家祖传一种断字秘法,过去家族中人以此为生的不少,在久远的古代曾经有一个时期世代为皇族服务,出过几个非常著名的人物。到现代对这些感兴趣的人不多了,秘法基本失传,我从小对这东西好奇,受曾祖父教授才得以研习多年,是家中唯一一个继承者。水平高不高不知道,但我从来没错过。”秦尧拿着笔在纸上毫无目的地乱划着。
“从来没错过?!太夸张了吧!”我惊喜掺半地拖着椅子靠近他,“这东西很玄的么?给我讲讲。”
“测字有繁测有简测,简单的测法其实大家都听得懂。没有想象中那么玄妙。”
我拿起支笔看着他:“那……你再给我测个字,猜猜我这个月的薪水情况如何。我领教领教简测是怎么样的。”
他抬了抬下颌:“写。”
我看见旁边放着他的工作日志簿,就写了个“志”字,他拿过去看看,说:“志,半喜半愁,这个月加薪你没有全涨,应该是奖金发得很足。”
我听完他说的话心里就真的半喜半愁起来,他说中了!没有任何悬念一点也没错地说中了。一时间觉得他有点可怕,仿佛他能看穿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转念想想,或许我藏在心底的那个疑虑可以从他这里探出些结果。
我沉吟了半晌没有说话,秦尧也就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带隐约的笑容,似乎了然一切。
我问他:“什么事情都能从一个字里看出来吗?”
他说:“一事一测,一测一字。”
我再也忍不住,说:“我有件事,一直放不下,想知道个究竟,能帮我看看那件事的结果么?”
我写了个“每”字递过去,他脱口说道:“每在悔后,一定是有什么事令你后悔。”他扔了手中的笔,双臂抱胸把转椅面向我侧过来:“不如你把事情详细说说,我再帮你看究竟是怎样的结果?”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只觉得他两眼中射出的目光如同针尖般的利刺直扎进我的心底,我挪开了目光才开始对他讲:“有一天我很晚回家,在经过一条小巷时听见一个女子的呼救声,隐约中还看到有人撕打,我想上前去看看,却发现歹徒手中拿着刀,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非常害怕。当时夜很深了,我手无寸铁实在不敢上前,就这样我又退缩回来脚不停步地走开了。但是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每每想到就后悔不已,不知道她结果如何。你……帮我看看吧。”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拿起来看是老友尹浩约我去喝酒,我无心回应便关了手机,抬头见秦尧推过来的笔和纸,就信手写下个“尹”字。
秦尧用手指敲了敲纸平静地看着我说:“伊人已逝。”
我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秦尧的眼中透出某种令我陌生的锋芒,他盯视了我一会儿,又说:“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他的猜测真的可信吗?这个结果对我而言太邪门也太邪恶了,它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她……是怎么死的?”
秦尧看着我,并不说话,我重新坐进椅子里,准备写个“邪”字给他,刚写了个“牙”,我的笔顿住了。他会不会从我这个“邪”字里猜测出我真正的心情?会不会?
“写好了么?”他淡淡地问。
我放下笔,把“牙”推过去:“好了。”
他垂着眼睑漠然地说:“牙为穿心,她是被捅死的。”
我静静地站起身,却心乱如麻,在他冷静的注视下,我一点点地远离他,想就此走开,逃离这个令我感到万分压抑的氛围。这个人太可怕,他不仅看透了我的字,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让我觉得似乎看透了我的心。
就在我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背包准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
我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只听他说道:“以前有个人,要砍掉院子里的树,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院子里有树是‘口中有木’,为困,不吉利。于是人家说,木没有了,剩下你一个人,那不是成了‘囚’?更加不吉利。这是说,有些时候即使不写出字来也可以测字的。”
我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什么,一时间被他说糊涂了。
“志、每、尹、牙,刚才你一共让我测了四个字,我在想,这个‘四’字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我被他的问话弄得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隐约地微笑了一下,说:“四的解法很多,但在此时我只看到一种,那就是‘罪魁祸首’!”
我心里如同冰川在崩塌,浑身冰冷四肢无力。他果然看出来了!
事情发生的真实时间是我大学最后一年开学报到前,早早从家回到学校的我大手大脚地花光了学费和生活费,眼看就要交钱了,我却两手空空,不得已只好在某个晚上去给家里打长途撒谎说钱丢了让家人再寄些来,谁知家人识破了我的谎言,拒绝再汇款,让我自己承担眼前的困境。
就在那时,有个年轻女子到我打电话的店里买东西,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钱包,露出厚厚一大叠钱,焦虑无措和一时的贪念促使我走出小店远远地跟着她,在一个非常僻静的小巷中我追上去抢夺她的包,她激烈地反抗着,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带着刀防身,扭打中她把刀向我刺来,我本能地抵挡住她的攻击,并将她握住的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她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我拿了钱包匆匆跑开。曾经想过打电话帮她叫救护车,可是又担心警察会循着这个电话追查到我,在担忧和恐惧中我跑回学校,什么都没做只当一切全没发生过。
从此这个女子最终如何成了我心里放不下的块垒,得不到解脱。
然而现在,秦尧不仅告诉我她死了,更看出我就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怎么办?
我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个迷信的游戏而已,秦尧所说的一切都无凭无据,他既不能证实那个女子真如他猜测的那样死于刀下,更无法拿出证据来证明我就是凶手。可是被他道破真相的恐惧感像蚂蚁一样在咬噬着我的心。
我看着他平静锐利的眼睛说:“开什么玩笑!”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走出了办公区。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一直没和秦尧说话,有天下班时我还没有完成当天的工作便留了下来,空荡荡的办公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不久我们都完成了手里的工作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他转头看着我,突然说:“你很担心。”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地应他。
“我只管测字,一字一结果,多余的猜测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对于事情本身,我没有任何兴趣。假如你对测字有疑问,想探知它究竟有多玄妙,不妨跟我学学测字吧?”他对我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只是在我眼里,他那双凌厉的眼眸毫无笑意。
学测字?听上去很有意思,他刚才似乎在说明对我过去的这件事没有任何透露给别人的企图,真的还是假的?有几分可信度?也许跟他学几手,也可以像他一样猜测出个大概。
“好啊,我对测字非常有兴趣。”
在同事们眼中,我和秦尧成了亲密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每天都传递些小纸条,其实那只是秦尧给我出的浅显的测字题,以及之后对我的测算结果进行的评论和解析。
越深入了解秦尧的这个奇异世界,我对他的恐惧感就越加强烈。他的心就像晶莹剔透的水晶,可以令他看透所有,他就像个预言家和占卜师,一切在他面前都无以遁形。尽管他声称对我测问的那件事没有任何兴趣,可我却越发地担心着他是否更多地知道了什么,是否在后来的日子里曾经自己又测问过什么从而了解了更多真相和细节。他给我出的测问题越来越像一面镜子,时刻反射出我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我的心思都能分毫不差地察觉到。这使我心里的恐慌如同一座正在渐渐觉醒的火山,时刻有爆发的可能。
我知道事到如今能够令我完全摆脱掉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除掉他。
秦尧每天早晨有个习惯,到公司后先泡一杯咖啡,然后加进大量饼干渣,把那杯咖啡搅拌成状态令人厌恶的褐色面糊,他说这杯东西可以帮助他保持大脑运转,并多次邀请我尝试,而我看到那杯东西后除了失去食欲之外没有半点收获。
装饼干渣的玻璃瓶就放在他办公桌的角落里。
最近我开始和他分享那种又甜又腻相貌又恶心的营养早餐,当他听我说要尝试那种面糊时脸上除了惊讶和困惑,没有丝毫获得同伴的喜悦。没过几天,同事们把我也看成了同秦尧一样的异类。
这天我比往常来得早,而秦尧却一直到上午十点多才来,他去老板办公室解释自己迟到原因时被批评了一顿。明显心绪不宁的秦尧回到座位上胡乱翻动着桌上的东西,失手中不仅把工作资料撒落在地,更打翻了我给他准备的那杯早餐和装饼干渣的瓶子,饼干渣和凝结的面糊块一起掺杂在碎玻璃中溅了一地。
第二天,秦尧拿来两只装着饼干渣的玻璃瓶,瓶子是咖啡套装瓶,咖啡色的那只他留给了自己,把另一只原本装咖啡伴侣的瓶子递给了我。白色透明的玻璃里面是细碎的点心渣,鲜黄色的瓶盖被清洗得相当干净。
瓶盖上用油笔写了一个“朵”字。这个字才写上去不久,黑色油彩在光线下闪动着润泽的光。
秦尧什么也没说,他独自去为自己调配了早餐,然后静静地吃完,又静静地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他把那只瓶子递给我之后就再没往这边看过一眼,连每天早晨例行给我的测问字都没写。
测字?难道那个“朵”字就是他今天给我的测问题么?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看懂了。秦尧目前给我出的测问基本停留在拆字组句的初级阶段,朵字上面一个几下面一个木,几是机字的一半,木是杀字的一半,组在一起就是“杀机半露”!
下班后我坐在位子上没有离开,秦尧等其他同事都离开之后走了过来。
“看出来了?”
我没答他,只是慢慢点了点头。
“你应该感谢我机智地化解了危险,让你逃过了劫难?”他对我毫无笑意地微笑着。
“怎么是我的劫难?”我脱口问出了一句极不恰当的话。
他挑了挑眉:“咱们来理智地分析一下,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和我保持交往的人,我们每天在一起吃早餐,假如昨天早晨我因为食用你调配的东西发生了意外,而你安然无恙的话,这其中说明了什么你还需要我再往下说么?”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感觉到了垂死挣扎的绝望。
“你之所以害怕到想要我从此消失,是因为你担心我知道了更多,担心我无法替你保守秘密令你时刻处于危机中。既然在你眼里我无所不知,那你做的这点小手脚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一脸遗憾地对我摇摇头,“从小到现在不知曾经有多少人想要我永远闭上嘴巴,即使我根本没兴趣把他们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但是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跟那些人比起来,你这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你真的不会说?”我无法相信他,却又不得不相信他。
他轻松地笑笑:“如果你没有安全感可以尽管对我下手,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这样下去最终会给你造成什么后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走回位子拿起背包,又回头看看我。
“相比你过去的那件事,我更喜欢研究你现在被我了如指掌的言行里所带有的那种惊慌恐惧和濒临崩溃的手足无措。”他白皙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灿烂笑容,然后走了出去。
我开始整夜失眠,早晨起床时枕上留下大片大片的落发,镜子里的我脸色灰黑,眼窝深陷,瘦削的下巴上钻出参差的胡子茬,看上去零乱而憔悴。
秦尧一如既往地和我做着测字游戏,但他越来越多地在测字里透露出我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他通过测问的那个字让我自己猜出谜底,由此看出他对我展现的我的过去和未来。我对他产生了恐惧却又无力摆脱。
他在同事面前和我亲密交谈,他的笑容越发亲切温和,他在工作间歇递来一张又一张白纸黑字,从他那里学来的测字秘法令我条件反射地想要识破那上面每个字所暗示的含义。我害怕他告诉我他又知道了什么,却又带着巨大的渴望想知道他下一个将要给我的字所包含的意思。
同事们渐渐被我们之间的这种游戏吸引,以往对秦尧抱有看法的人逐渐因为我“津津有味”的参与而慢慢转变了态度,就连周姐对他的敌意也变得有些淡薄。他们经常来旁观我的测字结果,对我越渐精准的猜测和秦尧强大的预知能力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显然秦尧非常喜欢这个游戏,也非常喜欢目前的局面,他享受着同事们逐渐传递过来的好感,同时也享受着我时刻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心情。
不久,公司组织员工分批度假旅游,选择的是由我精心策划好的一片天然海域:狼牙湾。那片海滨尚未被完全开发,去玩的游人不多,那里地势有点险,却风景迷人。狼牙湾有两个最出名的游玩项目:爬嶙峋的岩石和去海沟潜水。
我从小喜欢游泳,从中学时起就开始热衷于潜水。狼牙湾有非常好的潜水条件,当地渔民为吸引游人专门建了一个潜水俱乐部,我们的潜水装备就是从那里租借来的。
大多数同事对潜水活动都有些担忧,愿意去的只有七八个人,秦尧犹豫着说他水性不太好,但对于挂着氧气瓶潜水还是很有兴趣的。在船上我看到平时对秦尧很冷淡的周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她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着什么,秦尧对她点点头。
我们在俱乐部服务员的帮助下穿戴好装备,除了透过玻璃镜可以看到双眼之外暴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手,其余身体部分全部被包裹在严密的潜水服中像七个黑乎乎的水鬼。
考虑到安全因素和氧气消耗量,按照规定我们下潜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然而在这次活动中周姐死了。
人们发现她时,她被卡在两块大石之间,氧气早已耗尽。而那个地方已偏离了我们潜水活动的范围,谁也不知道她到那里去做什么。
警察很快来到海边,他们对海底进行了一些探查,又对周姐尸体做了检查,初步判定为意外死亡,其他因素要等通知周姐家人后做进一步侦察才能做最后确认。
我们的假期草草结束,下一批度假的员工也因此改换了旅行地点。回到公司后,周姐的死因成了我们议论的中心话题。一天中午,我们几个与周姐同期休假的员工聚在大厦餐厅里一边吃饭一边闲谈。
有同事对我和秦尧说:“哎,周姐真倒霉,先前是孩子死了,现在自己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于意外,命真不好!你们俩个不如测算一下周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听了他的话旁边的同事也随声附和着。
秦尧对我扬了扬下巴,说道:“徒弟,你来出个字。”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对我笑着,我没什么心情吃饭,餐盘里剩下了一堆白米,我用筷子蘸着菜汤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米”字。
秦尧出神地看着,然后抬起眼睛看看我,又看了看大家,说:“周姐是被杀的,而且凶手杀错了人!”
“啊?!”大家低声惊呼起来。
“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理由吗?如果真是这样,咱们要不要报警?”
秦尧指着我写的“米”字说:“看上面那两个笔划很反常地远离了下面的木字,这样一来……”他伸出自己的筷子将那两笔稍微延伸了一点使它们相交,于是桌上的字变成了“杀”。“这是杀,但写出来的却是米,就是错杀。”
“这是真的?”“原来这么简单!”“周姐原来是冤死的!”“报警吧!”大家七嘴巴舌地建议着。
“你们冷静点吧,我只是测字,又不是侦探,警方会因为测字结果来断案吗?没有科学依据,更没有足够说明这一切的证据,仅仅因为一个用菜汤写的字有点像另外一个字,他们就会相信我们的说法么?”他扔下筷子笑道,“测字只是游戏而已,不管说的多么贴近事实,它仍然只是一个游戏。对么?”他微笑着对我转过头来。
这时旁边有人问了一句:“如果周姐真是被错杀的,那么凶手想杀的是谁呢?”
我在地下停车场拦住刚从外面回来的秦尧。
一个星期前秦尧向公司老板递交了辞呈,今天中午公司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欢送餐会,以感谢他的出色工作。明天他就不再来上班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安静地望着我。
“为什么周姐会被误杀?”我想不通。
他挑起一边的唇角邪恶地笑起来:“误杀?你误杀了她对么?直到现在你仍然不能相信我,对我的存在感到威胁,所以执意认为除掉我才会平安无事。狼牙湾的事故是你有意安排的,但是因为一次疏忽,你杀错了人。”
事已至此我无意再瞒他:“没错,我就是想借机除掉你,自从你介入以来,我的生活就像被摆在了放大镜下面让你看得一清二楚,而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我受不了你对我的精神折磨,每当你用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有种快要发疯的狂躁。不除掉你,我的生活永无宁日!”
“可是你又失败了。”他的面容变得冷峻起来。“为了你的私心,你杀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我明明看到周姐在一片珊瑚旁边游荡,我经过她身边时她还对我摆手打招呼,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根据什么断定那个对你摆手的人是周姐?又根据什么断定后来那个人不是周姐呢?”
“周姐手上戴着枚结婚戒指,她的手纤细修长很有特点,即使在昏暗的海里也不会认错。”
秦尧一边听一边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突然抬起手对我摆了摆:“就像这样?”
秦尧有双白皙娇弱的手,平时我们相互看到彼此时往往会忽略对方的手具体是怎样的,然而在海里当大家都被潜水装备包裹住时,手成了唯一分辨的特征。我当然知道秦尧的手长得什么样,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在海里才会特别注意周姐的位置,因为他们两人的手太像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周姐戴的戒指。而正因为这枚戒指,我错杀了周姐。
“周姐在船上突然想起她应该把结婚戒指留在岸上,她担心在水中会不小心遗失,我的手指比她的稍微粗一点,所以她把戒指让我替她戴着以免脱落。我水性很差,不敢离开太远,一直在范围的中心活动。所以你看到在珊瑚旁的那个戴戒指的人其实是我,当你从我身边灵巧地匆匆游过时,我向你挥了挥手。”
是的,我游过被我误以为是周姐的秦尧,向真正的周姐游去,她受海底世界的魅力所惑,正贪玩地向活动范围外飘移。我利用自己水性好而水下又昏暗无光、大家被各自所见吸引没有注意到身周的同伴时把周姐拖离活动区,用力将她推进石缝间,任凭她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因为恐惧和求救而引起的挣扎只会使她更快地消耗尽原本就不多的氧气。然后我潜回同事们身边,谁也不知道我曾经离开过。
我以为这次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秦尧铲除掉,谁知却再一次失手误杀了人,造成了更大的错误。偏偏这一切又被秦尧尽收眼底。
“那你为什么没有报警揭穿我?”我问秦尧,“周姐的戒指后来在哪儿?”
“她的戒指后来交给她先生了,我只说她下水前怕在水中遗失所以托我替她保管,没说其他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你想尽快脱离我,而我却不想让你这么快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很多人对我的能力抱有恐惧感,但是像你这么执著地想要除掉我的并不多。而且你在测字方面又有很强的领悟能力,我真希望能把你这个同伴留得久一些。”
“不过现在我已经对你开始觉得厌倦了,你的胆战心惊让我有点索然无味,所以还是一拍两散的好。我不必再被你拙劣的谋杀手段纠缠,你也不必再因为每天看到我而倍受折磨。”他对我摆摆手,转身离开。
当他快要走进电梯间时忽然又回转身来对我笑道:“对了,我应该再一次向你保证,对于你的两次杀人事件我仍会保持缄默不对任何人提起。”
正是他最后一句话使我压抑在心底的狂躁终于火山爆发,我冲上去掐住他的脖颈,在电梯门打开的同时拖着他进入了电梯。他在我手中轻微地挣扎着,脸上仍带着可恶的笑容。
七层的呼叫灯亮了,我把电梯停在没有公司进驻的六层将秦尧拖了出去,他轻轻说:“没用的。”我挥拳打在他太阳穴上,他昏了过去。
在双手的压力下,秦尧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他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两三道紫红色的指痕。正当我想进一步确认他是否已经死了时,手机响了。经理助理催我马上回办公室,有我一个紧急的私人快递,不知是否与将要签署的合同有关,让我回去确认。
我把秦尧的身体藏在一间办公室的角落中匆匆回到公司。
快递是秦尧发给我的,虽然快递单子上留下的是陌生的人名和地址,我却从字迹上认出了他的痕迹。送递公司就在大厦对面的街上,这使我怀疑刚才他外出就是委托这件事去了。封套里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个“给”字。
拿着这张纸我回到六楼,意外地发现秦尧不见了,惊惶失措中我测出了“给”字的含义。“纟”是“绝而未绝”,“合”是不完整的命字,合在一起就是“残命未绝”。
他在之前就已经预测到我要做的事,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我在冲动下对他下了狠手却仍能够“残命未绝”吗?
一时间,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包围住了我,我认为秦尧的存在是命运对我曾经的错误所进行的残酷惩罚,它要让不敢承担责任的我终日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终生得不到解脱。我握着那张纸,走到窗前,想起那个因我一时贪念而被失手杀死的女孩,想起平时对我温和亲切的周姐,以及秦尧那双看穿我一切心思的眼睛,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再没有留下的理由。
我拉开窗,纵身跳了下去。
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我的世界沉入无尽的黑暗中,除了呼吸和聆听,我失去了一切机能。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知觉,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我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却不能做出任何表示。我只能这样感知着周围的一切,不知身在何处。此时,我又想起秦尧最后给我的那个测问,“给”,原来“残命不绝”的人是我!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传来护士轻轻的询问声:“你是病人家属?”
“我是他的朋友。”这个声音温和平静,熟悉得令我毛骨悚然。
“时间不能太久,已经过探视时间了。”护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好。”
门被轻轻地推开,又被轻轻地阖拢。
“谁?!”我在心里这样问道。